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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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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岛很小,我按照之前研究队所走的路线骑着电瓶车。
 右边是湛蓝的海域,左边是青翠欲滴的山野。沿海公路上只有少许过往的电瓶车和大巴车,往山中深一点处种满了枝繁叶茂的水榕树,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裸岩,靠路边的地方则是高大低垂的老人葵。
 方遇坐在我身后,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只手扶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相机对着后视镜拍照。
 风吹起他额前稍长的发,他似乎是怕风声稀释他的声音,于是凑近我的耳朵,音调上扬:“梁犀。”
 他叫我的名字。
 “你看镜子里的我一下。”
 我眼神一晃而过,他却及时在镜头中捕捉到了。他直起身来想把照片给我看,他的动作有些大,身体离开我的后背,使得海风有机可乘,从我的衣服下摆中钻入。
 “你别动。”我说,“前面有个景观亭,我停一下。”
 他像是万圣节讨到糖果后的捣蛋鬼,带着满足的笑意上扬着嘴角,朗声应了我。
 
 景观亭旁有一个小豁口,从豁口下去,有一段遍布各种各样的,或尖锐、或圆润岩石的陡坡。我走在方遇前面,踩稳石头后再牵着他的手,让他跟着我行进的路线往前走。
 再往前,细沙逐渐代替了岩石,海浪轻拍着岸边。岸上还有其他拍照的游客,小孩子拿着小铲子堆着城堡。
 
 方遇站在一块礁石前拍照,他的背微微弓起,神情专注。他的鼻子并不过分高挺,从眉骨、鼻梁到鼻尖,都带着柔和的弧度。
 我站在他前面,手不自觉点开手机的照相功能,他占据了我手机三分之一的画面。被海水浸湿后深黄色的沙滩、黄褐色的岩石、密罗里蓝的天空,以及我眼前的方遇。
 在我按下快门键的瞬间,方遇突然转过头来。
 “你怎么偷拍我?”他问我,“我又不是不给你拍,你过来,我看看你有没有把我拍丑。”
 我走到他身边,把手机拿给他,他对着照片反复放大又缩小,最后心满意足还给我,“作为偷拍我的交换条件,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他指着礁石上密密麻麻吸附着的藤壶问我。
 “藤壶。”我伸手掰了一个下来,摊开手放在他眼前,“是不是有些丑?”
 方遇瘪了瘪嘴,“是老特纳脸上长的那个东西吗?”
 我点点头。
 他将我手上的藤壶拍掉,推了推我的手臂:“你快去洗手,洗完手我们找他们帮忙照一张合照。”
 
 方遇对于合照的态度,就像是他的研究项目一样吹毛求疵。
 好在帮我们照相的女士也是个好脾气的,在替我们照完相之后,还礼貌询问我们能否一起合影。方遇笑着摆摆手,说“不可以合照,但是我们等一会走的时候你可以偷拍一下。”说完,还揶揄般看了我一眼。
 方遇说他拜托酒店厨师帮我们准备了两个便当,便当装得满满当当,我喜欢吃的豆腐黄鱼还单独放了一层。我们两个席地坐在海滩上,他像是炫耀宝藏般,飞快打开便当,把豆腐黄鱼放在我面前:“这个菜呢,我…可是我们酒店的厨师单独开小灶做的哦。”
 说完,他抬起头仔细观察我的表情,像是等待表扬的小孩,嘴角却藏不住笑。
 我和他相处的这几天,他好像都十分开心,连简单的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也始终带着盈盈笑意。
 
 我们简单地解决了午餐,并收拾好途中产生的垃圾。沿着原来的路线返回景观亭,我并没有主动去牵方遇的手,一来两个大男人牵手有些怪异,二来返程时方遇已经知道怎么走是安全的。
 我依旧走在方遇前面,我们两个不知为何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听见方遇略显不满的声音,他戳了戳我的背,说:“你为什么不牵我,万一我摔倒怎么办?”
 他像是在撒娇,这使我有些难以招架,只好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解释,却看见他故意将脸撇到一边,伸出白皙的手,手心朝下、手指微微蜷缩着。有人在我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藏在心底那株阿拉伯婆婆纳颤抖着花瓣。
 我想让他肆意生长,于是小心翼翼牵起眼前人的手,不敢惊扰也不敢过多触碰他柔软娇弱的花瓣。方遇将他的手放在我手心中,笑容又出现在他脸上。
 “这样才对啊。”他说。
 
 我们回到饭店时已经下午三点。
 店主除了经营这个仅能容下三桌人吃饭的饭店之外,还在转角海拔稍高处经营一家民宿。因为岛上来客不多,民宿也仅仅只有两件客房。
 我让方遇在店里休息一会,我去码头买票,买好之后再来接他。
 他没有同意,而是坐在行李边上抬头问我:“我们可不可以明天早上回去?今天天气好好,我想看夕阳。”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好像从来没有为了顾及谁的感受而让步,包括选择继续深造,也是在考虑对未来工作有帮助的前提下同意的。我的确像我的名字一样,也像母亲对我的期盼一样,用沉默逐渐封锁住自己,成为了一只犀牛。
 
 我想起我六岁的时候,或许是更小的时候。我和保姆像无数个平凡的下午一样玩着捉迷藏,她在客厅里大声数着数,我蹑手蹑脚打开母亲房间的门,躲进她装满裙子的衣柜里。
 母亲喜欢穿真丝制的长裙,为了避免褶皱,衣服都熨烫好挂在衣柜中。裙摆轻轻覆在我头上,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保姆拉开衣柜门,这才想起来,她们一般不敢进母亲的房间,于是只得自己推开门。
 我的脚刚落地,就听见门外瓷器坠落的声音。我迅速躲回衣柜,藏在最深处的角落里,这个动作像是膝跳反射般根深蒂固存在于我的身体中。
 衣柜并没有完全关紧,我害怕被母亲发现,躲在黑暗处捂着嘴巴。
 母亲歇斯底里和父亲争吵着,透过衣柜缝隙,我看见她紧紧抓着青釉碎片,鲜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淌进衣服里。父亲让她不要再发疯了,母亲却推开他,光着脚踩在碎瓷器上,她张着嘴大声笑着,像濒死的鱼汲取最后的水。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感觉好累,紧绷的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我听见衣柜门打开的声音,母亲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她手上沾满血,她睁大眼睛,明明看着我,瞳孔却像失焦一样,她的声音没有语气的起伏:“原来小犀一直在这里啊。”
 我不敢出声,怕细小的声音使母亲失去最后的理智。她的指甲很久没有剪过了,保姆给她剪时,她总是砸东西说保姆想要害她。她就这样,用尖利的指甲,从我的颈动脉慢慢划过,最后停在我的左胸,感受这颗动力器官的跳动。
 “小犀现在像不像犀牛?”她问我,“妈妈希望小犀做妈妈的男子汉,做妈妈的犀牛。”
 犀牛有近三厘米厚厚的保护层,坚韧的犀牛皮使它在面对猛兽时足够安全。而我没有,我有的只是在我皮肤下几毫米处,温热流动的血液。
 
 长时间的沉默拉回了她的理智,看见我眼中大颗大颗向往涌的眼泪,母亲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她抱住我,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脖颈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我听见她细小的啜泣声。
 “可是妈妈,我是人,并不是犀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