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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白府的这场风波,在外界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不是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谈,而是因为这时帝都又发生了一件百年来未遇的稀罕事情,吸引了人们的全部注意——有言官尸谏建言。
      此人叫彭清,平时为人耿直,不是很吃得开,不过一向也不多话,所以在一班谏臣当中,并不显眼。从帝懋四十年就做了正言,当了六年也没有什么大建树。四十六年母丧回家服孝,日前刚刚孝满起复,依然还做正言,一班老相识自然少不了要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把酒言欢,说到高兴的时候,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当局朝政上。有人就提到纪州督抚换成了凡人的事,不免有所议论:“想帝懋四十年那是多大的风波?如今却是声色不动。唉,果然时局不同了啊!”
      这话说得本来就欠稳妥,彭清已然有酒,当下梗着脸捉出话柄来:“这跟时局同不同没有关系!古法不可轻言废,这还是眼下的谏官欠风骨。”
      话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在座的倒有一大半是谏臣,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有脾气不好的,知道彭清一向说话的做派如此,虽不好当场发作,却不免微微冷笑。也有人出来打圆场:“此事正逢万寿,总不能不顾这个大体。”
      然而彭清非但不接话,反而越说越带劲:“此事乃天下根本!与万寿孰重孰轻?就是天帝也不该怪罪。”顿了顿,又说:“再说,过了万寿,也能上折。”
      这话也在理上,但是上折谏事也要看时机,过了风头再翻就难措辞,何苦徒然碰一鼻子灰?这本是无需明言,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人肚里有气,就故意调侃他一句:“彭兄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要上折的喽?”
      “那当然!”彭清一昂头,涨红了脸回答,说完也觉得自己口气过分,定了定神又说:“此事不争,要谏臣还有何用?”
      有人也不当真,只在心里暗暗发笑。也有人好心,提醒他一句:“彭兄是正言,不是司谏。”
      司谏与正言,都是言责之臣,平时笼统地称为“谏臣”或者“言官”,但职责有所不同。司谏正人主,正言绳百僚。其时正言并没有直奏的权力,所以彭清如果就此事上折,只怕辅相那关就过不了,就别提能到白帝甚至天帝的手里了。
      这句话倒是把彭清堵住了。憋了半天,才闷声道:“我自有办法。”
      那时席间十几人,无一人料到他想出来的是什么办法。过了几天,彭清果然上折,也没有讲出多少道理,只是一再说“古法不可废”的老话。言之无物,自然到不了白帝面前就被驳回。于是彭清铁下心来,他原本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倒也了无牵挂,稍事安顿,怀揣着一封遗折,来在天宫外墙,一头撞死在了宫门上!
      这一来,终于声震天下了。帝都内外,登时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件事上。无论彭清所奏是什么,单单是“尸谏“二字,足以令人兴起悲壮之感,而至同仇敌忾。所以朝局虽然很静,但一干敏感的人,都已经嗅到帝懋四十一年风雨飘摇的气息,不由万分紧张地,关注这件事如何了结?
      如此大事,派下料理后事的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将遗折原封上交,递到了辅相的手里。其时辅相有三,魏融资格最老,以掌中土兵马的大将军身份而入中枢,但此人很懂韬晦,其实不大过问政务。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两位,秦嗣昌和石长德。秦嗣昌亦是老臣,乃天帝肱股,石长德却与白帝走得很近。
      接折子的人,是石长德。而拿到折子,首先要考虑的,是先递给白帝,还是直奏天帝?由彭清之前的言谈,可以想见折中所奏何事,而此人生性耿直,不惜一死,当然会措辞激烈。石长德所虑的,是折中是否会扫到白帝?若果真如此,对白帝自然不利,但更主要的,会给大局带来影响,身为枢臣,对此不能不有先虑。
      石长德不敢专擅,于是拿上折子来找秦嗣昌商议。秦嗣昌的主张是直奏天帝:“此等事近百年不曾有,怎可能壅于上闻?递到白帝手里,依旧要上奏天帝。”
      但这是不同的,倘若先递给白帝,如果有牵连,那也可以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然而石长德也觉得直奏于法理比较合,所以最好是先自己拆开看一看,当然这更是说不过去。正在迟疑中,秦嗣昌旁敲侧击地说道:“圣上英明,必有公论。”
      石长德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折子反正也要上奏,如果先递给白帝,太着痕迹。倘若被人捉住把柄,参白帝僭越专擅,那么非但自己吃不消,连白帝也未必扛得住。于是不再犹豫,原折封进。
      此折递进,过了两个时辰便发下,只有一句话:“交枢密廷议。”
      枢密廷内阁枢相向有六人。坐总的例来是天家近支亲贵,此时是皇子中最年长的朱王颐缅。这位置其实是个摆设,只管点头不必开口。底下东府南府各出一使臣。这不过是帝都礼遇两府的表示,两府也知道,不如自己识趣,所以又是两个摆设。至帝懋四十年撤东府之后,就空出一个位置,于是先储命白王子晟入值,后来子晟由白王而为西帝,便又举荐了匡郢补入。而其中最举足轻重的,还是三辅相。
      这六个人,除非军国大事,从来不凑头。所以显得天帝于这件事情,亦非常重视。但其实这六个人心里对天帝此举都另有一番想法,然而既然交下来议,那总要议上一议。
      于是照例由朱王来开头:“这样的事,可有成例?”
      这可难想了。眼前自然是没有,就要往早先去找。想了半天,还是南府使臣曹阳景想起来一个:“先帝彝俊十九年的旧例,似乎可用……”
      算一算,那也是一百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帝彝俊三岁登基,生性好玩,颇多荒谬绝伦的举动,实在不能算是明君,连后世诸帝,也不能讳言。所以,听到要引帝彝俊朝的事情,三辅相就不免微微皱眉,但也不便反对。于是朱王又问:“那时的先例,是怎样?”
      “这,”曹阳景说,“也记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旧档来查一查才行。”
      这又不对,既然记不起来,何以能说以为例?但这话亦不便说。于是,朱王吩咐取来帝彝俊朝的旧档。匡郢先接过来,找到十九年,果然有一先例。那一年,帝彝俊忽发奇想,要效法先帝,建一番武功,于是故意与东府起了口舌,借机下旨要御驾亲征。这当然会招致群臣反对,其中就有一个于姓司谏,以死进谏。
      朱王问:“当时情形如何?”
      匡郢看了一遍,总结出两条:“其一是设馆祭祀,其二是起祠以供后世瞻仰。”
      “别的呢?”
      “别的没有了。”匡郢说。
      诸人都哑然。然而接过旧档一看,又都恍然。原来那番陪上命的苦谏,并未被采纳!不过最后仗也没打起来,原因是帝彝俊不知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腹泻不止,又讳疾忌医,转成重症,好歹熬了两月,才二十二岁便早早龙驭上宾了。这么看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秦嗣昌慢慢地开口说:“此例恐怕不合用。”
      那就要找别的先例。匡郢有别的想法:“那倒也未必,恐怕后来又有追加的饰典仪注。”这是很可能的,帝彝俊之后继位的帝珫炀相当开明,对前朝这段公案有所更论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也要慢慢去查找才行。
      然而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在座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真正需要有结论的,是彭清折中所奏的那件事,也就是白帝所推的凡界自理。这件事必得先看天帝的态度,而天帝在把折子交枢密廷议的这举动上,就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事到如今,天帝是要顺应彭清所奏的意思而行了。倘非如此,不会别无他话。但,天帝的沉默也表示,他现在还不愿意轻易去驳子晟的体面。因此绕过白帝下发枢密廷的折子,无非是要转给白帝这层意思。
      结果,还是朱王把话挑明了:“这些仪注,让礼臣去查就是。咱们就不用再四五不着地议了。剩下的事情,匡郢,你去跟子晟说吧。”
      这正是大家心里的想法。但在匡郢,虽然说他为白帝心腹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如此被指名道姓地说出来,毕竟有些尴尬。再者,更重要的是这话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一力扛下说服白帝的责任。而白帝是否甘于就此收回成命?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匡郢一时犹豫,没有立刻回答。
      石长德见此光景,觉得有必要助匡郢一臂之力,于是说:“这样吧,我和匡大人一同去说。”
      这是石长德处事周全的地方。深知以眼前情势,这件事可大可小,是风波不起,还是波澜大作?全在白帝一念之间。而匡郢也极欣慰而感激地点头:“如此最好。”
      等到了车上,匡郢不无忧虑地对石长德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王爷不肯答应,如何应对要有所准备。”
      石长德木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只说了句:“王爷一向深识大体。”
      匡郢无法这样乐观,因为深知子晟对此事的执着,而且以他的性情,万一固执起来,难以劝解之处,还在当初的先储承桓之上。
      但,事实是他过虑了。子晟很平静地延见了他们两人。简单地问了几句枢密廷合议的经过,便把彭清的折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这封奏折石长德与匡郢都已经看过,好在就事论事,并未有所株连,令他们大松一口气。
      果然,子晟看完,亦是声色不动。坐着想了一会,第一句话便说:“纪州督抚肯定要另选人了。匡郢,你到部里检一检,把合适的人选开个单子上来。”
      两人喜动眉梢。即便是石长德也没想到,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事情会如此顺利。于是心悦诚服地说了句:“王爷英明。”
      子晟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等两人告辞的时候,子晟单独叫住匡郢,问他:“有个叫马渊的司谏,是不是秦嗣昌的亲戚?”
      匡郢站着想了一会,回答说:“是。我记得似乎是他的内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子晟一笑:“他是彭清的知己好友,你知道么?”
      匡郢一凛,不由抬起眼看了子晟一眼:“我不知道。”
      子晟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摆了摆手。匡郢有些惊疑不定地,躬身辞出了。
      子晟若有所思地,独自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进到里间。里屋却是只有胡山一个人在,子晟坐下来,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先生所料不差。”
      胡山淡淡地说:“王爷还不能独断独行。天帝要告诉王爷的,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
      子晟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很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三天之后,白帝下诏往凡界纪州加派天人为督抚。原先凡人督抚虽然留任,然而任谁都看得出实则已被剥夺了权柄,这其实是白帝在“尸谏”的压力之下作出的让步。于是一场看似凶险的风波只是匆匆掠过,并未伤到一丝皮毛,令人不能不松一口气。但也有极少数敏感的人从蛛丝马迹中有所觉察,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无间,反而更悬起了心。
      
      
      然而绝大部分的人没有那样锐利的眼光,依然在一派喜乐安详中,迎来了帝懋五十年的初春。青梅自年前的风波,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得太医首肯,可以四处走动。但仍有叮咛,不能受累。为给她消愁解闷,季海出的主意,给搬了两只青瓷大缸来,养了几十条各式各样的金鱼。于是,青梅闲来无事,便坐在廊下鱼缸边,看看绿水碧草间,悠然游动的鱼儿,倒也惬意。等转过来年,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身子日重,更加不愿走动,每天喂鱼为乐,把一群鱼儿养得肥头长尾,憨态可掬。
      小禩与邯翊,从年前就已经延请了师傅,开蒙进学,功课甚忙,加上子晟不愿青梅烦累,所以两个孩子每天来问个安,说几句话就走。能常常陪在身边的,只有虞夫人,但她也不是每天都能来的,于是每次来,都分外亲热。
      这天虞夫人又来,母女俩谈笑一阵,青梅忽然问了句:“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好人家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虞夫人问得愣住了。“好人家?你问的是什么人家?”顿了顿,又笑:“怎么听着,跟要做媒似的?”
      “对了。”青梅挺认真地说:“我是要给人做媒。彩霞碧云两个,跟着我过来,年纪也都不小了,该给她们打算打算了。”
      虞夫人笑了:“你倒真会操心。”
      “不是这么说。”青梅说,“她们跟我情同姐妹,总也不能不为她们想想。”
      说得这样认真,虞夫人不能当玩笑了。想了一会,拉着青梅的手,悄声说:“青梅,娘一直有个想法……”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似乎有点犹豫。
      青梅连忙说:“娘你有什么话自管说。”
      “好,娘可说了。”虞夫人正色说:“孩子还小,我又不能天天陪着你,你在这府里没有一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不行。我看彩霞跟你处得也熟了,不如把她留下吧。”
      “留下?”青梅一时没明白,怔怔地说:“女大当嫁,我总也不能一辈子拖着她呀。”
      “嗳!”虞夫人笑了笑,说:“这还不容易么?你叫她‘伺候’了王爷,她不就留下了?”
      这回青梅听明白了。脸一红,摇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虞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故意打趣地说:“怕她分了你的羹?”
      “不是,”青梅很平静地,“我不想她埋进这府里。”
      虞夫人倒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慢慢地敛起笑容。想了一会,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劝道:“青梅,事情都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结果这句话,反倒勾起了青梅的心事。嵇妃故去,身后恤典极尽优隆,灵堂之上,白帝亲临致祭,一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念得几度哽咽,几乎念不下去,无论真情假意,这番溢于言表的凄哀之情,足以挡住外人之口。然而青梅感受大不相同,除去多少知道嵇妃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之外,还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兔死狐悲之情。由嵇妃而想到如云,悲凉之意更浓。并不是怨谁,而是一种想怨也不知从何怨起的感觉,才最叫人无奈心寒。
      “也不是为了那件事。”青梅轻叹一声,想了想,又说:“也不全是。我……娘,我实在是怕彩霞她们也埋进来,将来没有下场。”
      这当然不是过虑。然而惟因如此,虞夫人才更觉得一阵无端的寒意。想一想若在三年之前,青梅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转念至此,竟不知道何从劝起。
      反倒是青梅自己,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转开了。“反正,”青梅浅笑着,“这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娘你看着合适的人家,替我留意着就是。”
      停了停,又说:“还有秀荷……”说到秀荷,就想起有件事情,可以和虞夫人商量。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听见丫鬟传报:“王爷来了。”抬头就看见子晟从回廊那端,踱了过来。
      青梅含笑迎了上去。见他一身月白的便袍,就知道他这天政事不忙。果然子晟神态轻闲,先对一旁行礼的虞夫人一抬手:“虞夫人不必多礼。说起来你还是我的长辈。”
      但这方面虞夫人颇有乃夫之风,为人端正。执意行完礼,才抿嘴一笑,说:“话虽如此,国法不可废。”
      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子晟只笑笑,吩咐给虞夫人设座。虞夫人谢过,坐了一阵,陪着说了些话,无非是互相问候,因知道他们夫妻要说话,便起身告辞。子晟也不挽留,只吩咐:“把新进来的紫酥梨拿两篓给虞夫人带去。”
      虞夫人又谢过,方自去了。子晟便问青梅:“在这里坐还是进屋去?”
      青梅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想了想,说:“还是进屋去吧。正好我也有事同王爷商量。”
      两人进屋坐定。子晟便问:“你有什么事?”
      青梅一笑:“王爷先说吧。”
      子晟正要开口,彩霞领着两个丫鬟,端着新沏的茶、水果、点心过来,都摆在桌上,一福,又都退了下去。子晟的眼光跟着转了一圈,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见秀荷?”
      子晟一向不大留意丫鬟,青梅便知道他要说的话跟秀荷有关。于是笑笑说:“巧了,我正要跟王爷说秀荷的事情。”
      “哦……”子晟也明白青梅要说什么了。
      他临来樨香园之前,总管季海特为来回禀他,脸上很有几分为难的神色。“王爷。”季海说:“前几天栗王说想要秀荷……”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栗王有公事过府,正好秀荷到前院来替青梅取样东西,不知怎么就跟栗王打了个照面,被栗王看中。栗王开口要一个丫鬟,子晟自然不会不答应,当场交待给了季海,也就抛在一边了。这时提起来,子晟站着想了一会,才记起这回事。便说:“上次明芳到朱王家用的什么妆奁?就按那个发送就是。”说完抬脚要走。
      季海一听,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是为了妆奁的事。”顿了一顿,才很吃力地接下去:“是……是……是这事情,叫虞王妃给挡住了。”
      “哦?”子晟奇怪了,“为什么?”
      “虞王妃说是秀荷自己不愿意。”说着,连忙又解释:“秀荷是虞王妃跟前的丫鬟,虞王妃要为她作主,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是栗王爷那边又派人来催过了……”说到这里不说了,只偷偷瞥了眼子晟的脸色。
      子晟皱了皱眉,不大痛快地说:“你真是越来越能干。这种事还要我来过问!”
      “是、是。”季海咽了口唾沫。这种事是不该惊动白帝,然而想不到的是,一向好说话的虞妃一句“不行”就给顶了回来,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只好去请崔妃出面,崔妃听说是虞妃挡住的,含糊几句又把烫手山芋扔回给他。无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白帝。
      好在子晟也没再多说什么,想了想,回答他:“知道了,我去同虞妃说。”
      季海等的就是这句话,登时松了口气。
      在子晟看来,这原本是极小的一件事。然而到了青梅面前,看她的神情似乎郑重其事,才觉得也没有那么简单。正自思忖着如何措辞,听青梅缓缓开口说:“既然王爷要说的是同一桩事情,那我先说一句。八叔叔已经望五十的人了,秀荷才二十出头,这能是桩好姻缘么?”
      子晟有些哑然。听青梅的口气,不像在说一个丫鬟,倒像替一个家人打算,子晟听着颇感新鲜,也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青梅又说:“我问过秀荷自己,她也是不乐意。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总也不能一点不给她打算吧?”
      这句话说得很占情理,子晟觉得为难了。“可是……”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已经答应了栗王。”
      “那,不能想办法再辞了吗?”
      “这……”子晟摇摇头,“不便开口。”
      “请王爷勉为其难开一次口,在秀荷可是一辈子的事情。”青梅正色说。
      “青梅,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子晟忍耐地说:“我告诉季海,让他再给你挑几个好的丫鬟,不好么?”
      青梅木着脸,僵了许久,依旧不甘心地说:“可是秀荷她自己不乐意……”
      “青梅!”子晟皱着眉,忽如其来地叫了一声,显得心里很不痛快。
      青梅微微扭开脸,没有说话。
      子晟忍了忍,又说:“一个丫鬟,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
      “王爷。”青梅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他说:“王爷莫非忘了,青梅从前也不过是个丫鬟!”
      一句话,把子晟堵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青梅,你这是怎么了?”呆了半晌,子晟终于说道。语气里除了不满之外,确实也有几分困惑。
      青梅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她是怎么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即使当初为了如云那一次,她也不曾这样一句顶一句地跟子晟争执过。然而,就算心底有一百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该、不能这么做,可是心里却像另有种奇怪的浮躁感觉,仿佛非要发泄出来似的。
      “就为了……”就为了一个丫鬟,子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有了刚才的话,这话未免太刺心,于是临时改口:“就为了这么小一点事情,何至于跟我闹成这样?”
      “王爷眼里的小事,却是秀荷的终身大事。”一个又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子晟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青梅!”几乎要发作的当口,眼光忽然落在青梅隆起的肚子上,终于又把一股恼火强压了下去,慢慢地坐了下来。
      “青梅,你是有身子的人,何苦操这么多心?”
      青梅低头不语。
      “好吧、好吧。”子晟重重地吐了口气,让步了:“这次就算了。我来想个理由回了栗王。可是青梅,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到这里,子晟神情有些阴沉了,语气亦变得很重:“我不希望有下一次!你明白么?”
      青梅微微一扬眉,正待要回答,忽然门口有人说话:“不必了——”身影一闪,却是秀荷走了进来。
      子晟一肚子正没地方出的怒气,立刻就转了过去。“这是什么规矩!”他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青梅也吃了一惊:“秀荷,你怎么……?”
      秀荷上前跪倒,给两人各叩一个头。然后说:“奴婢来了有一会了。王妃为了奴婢,跟王爷说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奴婢在这谢过王妃了!”说着,又给青梅磕头。
      “这里本没有奴婢说话的余地,可是有些话奴婢不能不说了。”秀荷很平静地说:“王妃对奴婢太好,可是奴婢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奴婢不配王妃如此对待。奴婢原想一辈子伺候王妃,赎了奴婢的罪,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青梅越听越糊涂,可是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又起了不祥之感。“秀荷,”青梅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地,“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秀荷说:“奴婢有几句埋在心底的话,本来到死都不敢说出来,可是现在奴婢再不说,那就真的是罪无可恕了。”说着,又向子晟磕头:“奴婢这些话,也要王爷一起听了才行。”
      子晟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望着秀荷。看了一会,点一点头,喊了声:“黎顺!”
      黎顺进来站定,子晟便吩咐:“看看附近有什么人?叫他们都走。”顿了顿,又说:“还有,你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靠近这屋子。”
      黎顺领命出去,只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又安静下来。
      子晟站起来,慢慢地踱到秀荷身边,背着手,微仰着脸,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一样硬:“秀荷,你要说的,是不是上次那碗莲子羹的事情?那里面下的毒,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青梅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猛地一激灵,瞪大了眼睛看着子晟。
      秀荷也微微一哆嗦,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咬一咬牙,承认道:“是。是我下的药。”
      “秀荷?”青梅的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握住了椅柄,直抓得指节发白:“怎、怎么可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崔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子晟又问。
      “崔王妃救过我娘。”秀荷强自镇定地说:“我家原在申州,八岁那年家里遭了匪难,我落在人贩子手里,给卖到帝都苏老爷家里做了丫鬟。后来苏老爷回乡,把宅子连下人一起卖给王爷,我才又伺候的王爷。那些年我一直以为我家里的人都早没了,哪知不是。
      “那还是帝懋四十二年的姤女祭,崔王妃上寺里烧香,我也跟着去了。就在那庙门口,看见个脏兮兮的老乞婆,也不知道怎么进去的,正让庙里的和尚打着往外轰。崔王妃看不忍心,就叫我送盘点心给她。哪知道、哪知道……她……她……”
      秀荷说着说着,说不下去,手死死地抠着地,一阵一阵地喘着。喘了半天,才抖着声音往下说:“她是我娘啊!她是我的亲娘啊!我小时候淘气,爬墙头玩,一不留神掉了下来,是我娘在底下接住了我。我没事,可是我娘她额角撞出好大一道口子,后来落了疤,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所以,我一看她眼角那道疤,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娘,那个让和尚打着,跑也跑不动了的老脏婆子,就是我娘……”
      秀荷又说不下去,手撑在地上,喉间呜咽的声音,就像把钝刀在人心上来回拉扯似的。子晟先皱眉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秀荷,你要哭,就哭吧。”
      秀荷“呜”地放开了声音,猛地扑倒在地,颤动着的身子如同抖筛一样。子晟慢慢地走回桌边坐下来,看着秀荷却不说话。青梅攥着一块手绢,已经陪着掉了半天的眼泪。见子晟坐回来,便说:“王爷……”
      子晟摆摆手,示意她先不必说什么:“总要把该问的先问清楚。”
      这句话提醒了秀荷。她收住哭声,抽出手绢来擦了擦脸,又跪直了身子,接着说:“我当时抱着我娘就哭。我娘先没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明白过来,也哭。这情形让崔王妃看见了,自然要问。等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叫人弄了个小宅子,把我娘安顿了,还特意叫我回去跟我娘住了两天。可惜我娘福薄,早已经弄坏了身子,好日子只过了没两个月,就去了。最后还是崔王妃,帮我把我娘葬了。
      “所以,我欠崔王妃这份大恩,我一天也没敢忘记过。大概半年前崔王妃叫了我去,给了我一包药,说是麒麟珠,单独用是安神药,跟紫茸一起用就是毒药了。她说她有法子,劝说得嵇妃做了紫茸羹汤给王妃,到时候就叫我把麒麟珠下到里面。
      “当时我拿着那包药,就跟拿着块烧红的炭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也知道,王妃平时待我,就跟姐妹没有两样,我要起了害她的心,真是天理不容。可是,崔王妃她是我娘的恩人,她也是我的恩人。后来我想了又想,决定把药减一半,只下一半。崔王妃给我药的时候说过,这药出不了人命,就是有孕的人孩子保不住了。我真是这么以为的,要不然,打死我也不会下这个药。我想,一半的药,或者王妃有福,就不会有事,我也算把崔王妃交待的事情办了。
      “后来我看见王妃的模样,才知道那药那么厉害,那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死。”秀荷说着,又俯身磕头:“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天幸王妃没有事,好歹减了一点奴婢的罪孽。如今我把什么都说了,请王爷发落就是。”
      子晟半天都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僵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呆呆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一样。一时觉得秀荷可怜,一时又觉得秀荷可恨,一时觉得嵇妃可怜,一时又觉得崔妃可恨,一时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崔妃为何要这么做?想来想去,一片乱糟糟当中,有一件事却忽然想了起来:秀荷犯的,是死罪!想到这里,青梅清醒了不少,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才能救秀荷?有当初如云的前车之鉴,青梅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恨自己没有胡先生那样的急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正没措手地思忖着,听见子晟说:“栗王府,你是肯定去不成了。”
      这话实在突兀,说得青梅和秀荷都一愣,不知道他怎么这时候还能记得这回事?子晟显然不曾在意她们的神情,停了一会,顾自又说:“你犯的,是死罪。”
      “是。”秀荷脸色苍白,但声音却很平静。
      “但也不是没有可恕之处。”
      这一句话,使得秀荷心里忽然升起了希望。虽然方才一意求死,但那不过是自知必死的决绝,人又何尝能够没有贪生之念?于是一抹潮红泛上了她的脸颊,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青梅也有些意外,眼睛望着子晟,显出一种极欣慰的神情来。这种神情,子晟久已未见过。然而此时看在眼里,却只能微微苦笑。
      “黎顺!”子晟扬声叫进守在门外的黎顺,吩咐他:“传话给崔妃。告诉她秀荷已经把什么都说了。叫她收拾一下,搬到后院筑园去住。”顿了顿,又说:“今天就搬。也告诉季海,叫他带人盯着,别让她寻了短见。”
      短短几个月中,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情。黎顺不由得一震,抬头飞快地看了子晟一眼,又低下头去,只回答了声:“是。”什么也没敢多说。
      “秀荷。”子晟转过脸来,“你以后,就去筑园伺候崔妃吧。”
      秀荷脸色变了变,这与死,实在差得也不远。然而依然强自镇定着,磕头谢恩。又给青梅也磕头,却什么也没说,算是尽在不言中了。
      青梅心里一酸,又淌下泪来,也不知是为秀荷,为崔妃,为嵇妃,为自己,甚或是为了子晟?
      秀荷退下,不多久黎顺回来复命。子晟问他:“她说什么了没有?”
      黎顺回答:“崔王妃只说了一句:‘我早知会有这一天’。”
      子晟默然不语。半晌,挥了挥手,黎顺也退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子晟和青梅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好久,子晟才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显见得满心的难过和懊恼。
      青梅自己也是百感交集,心乱如麻,然而见他这样的神情,却又不忍。于是隔着桌子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他的手,劝慰他几句。但,才伸出手,忽然腹中一痛,不由“啊”地惊叫一声,俯下身去。
      子晟这一惊非同小可,一面连声叫“来人!传太医!”,一面扶住青梅急问:“你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是……”他说不下去了。
      “不是。”青梅十分勉强地笑了笑:“我想,我是要生了。”
      果然,太医把脉的结果,青梅是骤逢变故,以至动了胎气。熬到晚上,青梅早产,生下一个男孩。
      
      
      这孩子降生的可谓恰是时候。白帝子息单薄,虽然有长子邯翊,毕竟不是亲生。膝下孤单,便显得绵祚不长,恐非社稷之福,隐隐地就有些议论。因此一朝得子,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喜讯立时明诏天下。相形之下,白府里崔妃被囚的那点事,就悄无声息地淹没过去,只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心里带起小小的涟漪。
      青梅却是久久难以释怀。“怎么会这样的呢?”有一次青梅便这样问虞夫人。怎么会这样的呢?这是青梅想得最多,却始终不能明白的事。只觉得如果能有一个回答,或者,哪怕能找出一个真正可以怨、可以恨的人来,也就不会这样茫然无依了。
      可惜虞夫人也答不上来,只能劝一劝她:“刚生过孩子的人,心事这么重怎么行呢?”
      青梅便叹口气,不言语。有时候会想,或许,这就是命。很奇怪地,这么一想,心里似乎就会好受一些。
      另外还有一件事,叫青梅有些困惑而难安的,是子晟自己对这个孩子,似乎反倒没有意想中的欢喜。虽然他也是高兴的。但有时候,看见他长时间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青梅就觉得他仿佛有些悒悒。一开始青梅想他或者是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可是他面对女儿瑶英的神情,却又完全不一样。
      子晟真是宠瑶英,宠到连青梅这个做娘的,有时候都看不过去,忍不住要说:“王爷再这么惯着她,宠得脾气太坏,将来怎么做人家的媳妇?”
      “我们‘也罢’这么乖,哪里就会惯坏?”子晟笑着,给自己开脱,“再说,她是我的女儿……”
      一眼瞥见青梅脸上非常不以为然的神情,后一句就没有说完。青梅确实不这么想。她觉得女儿长大了终归要嫁人,倘若靠着身份,虽然能压得夫家抬不起头来,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夫妻和顺,那日子过起来,能有什么趣味?
      不过,方满两足岁的小瑶英看起来,确实还没有被惯坏的样子。因为开口早,会说的话已经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精灵可爱,真正是个小解闷的模样。只是有一点,瑶英的样貌长得一多半像青梅,所以并不十分出色,子晟不介意,青梅却不免有几分憾意。
      然而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孩子。刚生下的时候,因为不足月,瘦小得跟只小猫一样。等过了满月,一天比一天红润,也一天比一天好看,那般样貌,真正是眉目如画,漂亮到了有点惊心动魄的地步。
      有一天,连虞夫人都忍不住,悄悄地跟青梅说:“这两个孩子的长相,要是掉过来就好了。”
      青梅心里也是这么想,但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虞夫人端详着小外孙,又说:“我看这孩子,大概是像了他奶奶……”
      “哦?”这说法青梅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很是好奇:“娘以前见过太妃?”
      “没有。”虞夫人摇摇头,多少也有些憾然的样子,“不过,想想就知道,要不是像太妃,怎么会这么俊?”
      青梅恍然。想了想,又诧异地说:“可是,我看着这孩子,也不怎么像王爷啊。”
      “那是自然。”虞夫人说,“王爷跟太妃,本来就不怎么像。”
      青梅失笑了:“我一直以为王爷的长相,是像太妃。”
      虞夫人也笑了,略为压低了声音说:“王爷长的是不差。可是说句不恭敬的话,太妃当初‘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王爷的长相可还是远远够不上。”
      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头衔当然不是随便能叫的。即便有言过其实的地方,然而必定极美,那总是不错的。于是青梅对自己素未谋面过的婆婆,又起了神往之心。
      呆呆地想了半晌,回过神来,才又说:“原来王爷是像先王。”
      虞夫人诧异了:“原来你真是不知道。”
      “知道什么?”
      “王爷的相貌,像天帝。”
      青梅微微扬起眉来,她的确是不曾听说过。
      虞夫人便说:“听说王爷那年回到帝都,初谒天帝的时候,天帝身边那些老宫人,都惊得呆了,说是跟天帝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青梅不禁哑然。这倒是没想到的,然而想一想,如今天帝毕竟是年迈老人,岁月不饶人,相貌和年轻时候自然大不一样,那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夫人想到的,是天帝初见子晟的时候,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子晟的母亲为天帝所深恶,然而偏偏只有这个女人,生下的孙儿最像他,有时造化弄人,确是奇妙难测。然而随即又想到,子晟当年以那样一种尴尬的身份回到帝都,却能很快站稳脚跟,是否也有这层缘故在里面?那就不得而知了。
      抛开这些拉拉杂杂的话题,日子是过得跟流水一样。转眼孩子百日,照例天帝赐名,叫做玄翀。又过两个多月,到了七月末,三年一度的皇陵代天帝祭祖,子晟启程往高豫。
      另两位侧妃,一死一废,此时的青梅自然而然地,要掌起白府家务。这实在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在子晟原本也不指望她能胜任,事情其实都是季海领着人在办,不过名义上,仍然要报给她定夺。所以,每天总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来处理这些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一边说得累,一边听得累,不但累,而且懵懵懂懂,往往说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云。不过熟能生巧,时日一久,慢慢也能摸得清些头绪了。
      等有些明白过来,再听这些往来礼单、帐目支入,感受就不大一样了。这天季海说起新置的礼服,一件就要报百十两,青梅就有些神思不属起来。想起当初在洛水河边替人缝补衣服的日子,为了八两银子的债差点跳了河,何曾想到过会有今天?和那样的日子比,如今自然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了,然则自己的心里,为何却有那样一种浮躁的、仿佛飘忽无所依的感觉?这问题一刹那竟也回答不上来。
      正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彩霞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将她惊醒过来。
      “王妃,天帝来了!”
      “啊?”青梅失声惊呼,一下慌了手脚:“那快,更衣——”
      季海比较镇定,便问彩霞:“天帝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进府,快到樨香园了。”
      如此更衣已经来不及了。季海说:“不要紧,天帝是私访。再说他老人家从来不在这些事情挑理。”
      “唉,真是!”青梅跺脚:“怎么也不早点来告诉?”
      “是我不让他们告诉的。”外边传来一声笑语,只见身影一闪,天帝已经进来。后面跟着五、六个侍卫,垂手而立。天帝一身便服,四下看看,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惊呆了的青梅笑着说:“我这做爷爷的到孙子家里走动走动,怎么,连杯茶也舍不得沏?”
      青梅这才省悟过来,连忙伏地磕头:“孙媳见过祖皇。”说着连声吩咐:“上茶!”
      屋里登时一阵忙乱,见礼的见礼,端茶的端茶,又上果品点心。天帝也不理会,只微微含笑地看着青梅说:“我那小曾孙儿呢?抱过来让我看看。”
      乳娘忙把玄翀抱过来,天帝接在手里一面逗着玩,一面说:“趁着子晟不在,来看看这小东西!”
      来看曾孙,为什么要趁子晟不在?青梅不明白,所以就不知该怎么回答。
      天帝笑着说:“我这个孙子,做事说话都有分寸,本来是挺好,可惜就是拘束。他要是在,一开中门迎候,那就一点也不自在了。”
      青梅还是摸不准这话到底是褒是贬?憋了一会,只好勉强说了声:“是。”
      天帝抬起眼来看看她,指着对面的座位说:“你也坐。”
      青梅谢过,拿捏着坐下了。
      天帝又说:“别这么拘束。我就是不想拘束,才这么来了。整天在宫里,抬头就是九重宫阙,富贵是富贵,可是我上年纪了,也想找点天伦之乐,是吧?”说着,便絮絮不断地,问起一些家常琐事。
      青梅听着这样和煦如春风的话,不由自主地,便又把天帝看作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祖父,渐渐地放下心来。于是闲谈起来,十分自在,引得天帝,也聊得畅快无比。
      “好。”说到高兴,天帝看着青梅,显得十分欣慰:“毕竟子晟自己的眼光,还是不差。”顿了顿,叹了一声:“比我的好。”
      这是夸奖,也是非常重的话,青梅连忙跪下了:“祖皇这么说,孙媳怎么当得起?就是子晟,也万不敢当。”
      “你起来。”天帝很平静地,“这没有什么。我给子晟选的几个,慧儿是不用说了,自己福薄。那两个也是不如你。子晟比我强,那也没有什么不对,他要是比我差,那我才该发愁。”
      这话青梅还是摸不准,偷偷瞟了天帝一眼,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只好起来,重又坐下。
      “对了。”天帝朝左右看看,问:“我那两个曾孙儿、曾孙女儿呢?”
      邯翊、瑶英早已得信,在外面等候着,一听传召,立刻就进来。邯翊已经八岁,很懂点事了,行完礼,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瑶英还得乳娘带着,行礼无非做个样子。
      天帝招招手,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先问邯翊念的什么书?师傅讲课听不听得懂?问一句,邯翊答一句。瑶英却不耐烦,没听两句,就已经爬在天帝膝上,拉着他腰间的一块玉佩玩。青梅又好气又好笑,但见天帝十分高兴的样子,也只好讪讪地说:“祖皇别见怪,这孩子给宠坏了。”
      “乖得很!”天帝神态倒是跟子晟如出一辙,笑呵呵地摸了摸瑶英的脑袋,又看着邯翊说:“翊儿也好。”
      顿了一顿,忽然问:“青梅,我记得你还带来一个孩子?”
      青梅不由一激灵,只觉得身上猛地一寒,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但这话又不能不答,僵了一会,只能低声说:“是。”
      “把他叫来,我也见见吧。”
      青梅只觉得头“轰”地一声。这是子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情,不能让小禩到天帝面前,然而天帝如今就坐在眼前,又要如何才能回绝?青梅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行,只是急出一身的冷汗。
      天帝看出她的为难,含笑道:“不要紧。尽管让他来。你既然进了我家的门,他虽然不能算天家骨肉,但其它的一样对待,那也是应该的。”
      话到这里,青梅再不答应,就显得不识礼数了。定一定神,硬着头皮吩咐:“把禹禩叫来。”
      不多时小禩进来,先跪下行完礼。天帝一招手:“来,到曾爷爷这里来。”青梅便觉得一颗心猛提到了喉咙口。
      然而天帝上下打量着小禩,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看了一会,笑着跟青梅说:“这就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这孩子,连长相也像我家的人。”
      青梅微微松一口气,这才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原来是冷汗已经把衣衫都湿透了。忙陪笑说一声:“是。”
      天帝看她一眼,问:“你看得出来?”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青梅不敢大意,想了想,说:“孙媳觉得,他跟翊儿是有几分相像。”
      “噢——”天帝恍然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又拉着小禩说了一会话,见他对答如流,举止有度,不由大为嘉许,将身上一串小件的玉饰赏给了他。这才起身离去。青梅率众人,跪送如仪。
      等回进屋来,青梅想了一想,终归不能完全安心,便吩咐季海:“把这事告诉胡先生一声。”
      季海跟随子晟多年,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利害,青梅就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当下去找到胡山,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
      “坏了!”胡山顿足失声,“虞王妃太老实了!”
      胡山极少这样张皇失措,季海看了,心里就是一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唉!只要说一句禩公子病了,或者刚巧不在府中,就可以搪塞过去……”胡山搓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又倏地站住,“不过,现在这都不必说了。”说着定一定神,坐到书桌旁,匆匆写了封信,封好交给季海。
      “这封信,”胡山沉声道:“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王爷回到帝都之前,送到王爷手里。你明白么?”
      “是。”季海正色回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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