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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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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从车里走出,一阵料峭的春风,钻入了轻薄的丝袜里,她拢了拢风衣,向一家花店走去。
“穆小姐,早。”小娅看到熟客,亲热地唤了一声,“您订的茶花,包好了,我给您取去。”她欢快地绕到花架前,返回时,手里多了一束白莹莹的鲜花。
“姐,您一直只买鲜切茶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纪念意义啊?”年轻的店员弯起一对鹿眼好奇问道。
“知道,白山茶的花语是什么吗?”
“嗯……这个……还真不知道,店里买茶花的贵客少,我查查!诶,有了!”小娅兴奋地举起手机,搜索词条里一行字赫然入目——“你怎敢轻视我的爱”。而穆小姐却已摇上车窗,一骑绝尘。
停好车,抬头望,国光大厦巨幅LED屏上正如火如荼播报着扫黑除恶主题宣传片,本市政法委书记在镜头前慷慨握拳,激越陈词:
“党委政府统一领导,党员群众积极参与,坚决打赢鹿州市扫黑除恶狙击战!”
每一回经过,穆青都会仔细端详视频里的那张脸,脸型方正,额头开阔,五官的线条刚毅分明,一张看起来如此值得信赖的正义凌然的脸。也许脸的主人并不知道,他曾伴随着国光大厦里的某一个心理治疗师,来度过她职业生涯中的每一个特殊的抉择。
周一的诊所有些冷清,这一天的咨客向来是最少的,进了办公室,她照旧把花搁在茶几上,身子往沙发一倚,点开了手机里的游戏。
“你使用S1897命中头部淘汰了‘枪神’。”
“你的队友‘金刚狼’使用 S1897淘汰了‘我要吃鸡’。”
“你使用S1897淘汰了‘王者’。”
伴随着干净利落的砰砰枪响,游戏界面上滚动播报着战果,才一会儿功夫,穆青的双排战队已连续射杀多名玩家。
“点头大师。”手机听筒忽然传来一句称赞,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组队玩游戏三个月以来,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交流。
“你才是枪枪爆头。”穆青开麦回复。
“女生?”对方明显惊诧了一下,“难得。”
穆青把一句“直男癌”忍在了喉头,反而说道:“我看你老是喜欢单排吃鸡,也从来不开麦。”
“垃圾太多。”对方淡淡应了一句。
“单排无法拉枪线,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直接影响吃鸡,压力不大吗?”
“自由。”
穆青听完,在麦里轻笑了一声。
“1897不错,被低估的喷子,有眼光。下次吃鸡。”撂下一句,“金刚狼”便消失在游戏界面。对方离开得太快了,以至于穆青的心里产生了一阵失落,三个月了,足足三个月的坚持,却只换来了现在这一分钟的交流,之后,是就此结束还是继续发展,她的心里完全没有底。她起身走向办公桌,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特别的咨询记录,宁洋既往半年的内容,就在这里头。她熟练地翻开最后一页,取出夹着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照,背景是露营草坪,五个身穿校服的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凑在一起,其中两个女孩笑的尤其开怀。五个人只剩下四张清晰的面孔,那张被画了一个红叉的脸,依稀就是宁洋少年时的模样。
穆青的眼睛已经凝望照片很久了,她感觉自己血管中刚刚颓靡的血液又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热度,心脏的搏击也在一下一下恢复力量。
警车路过一个低层小区,杜一苇摇下窗子。
“就是那一户。”他指给苏朋看的单位,窗台上开着几盆白莹莹的鲜花。
“呦,又是山茶花呀。”
“嗯。我当时去的时候,房子已经易主了,买家说,原房主留下来的盆栽不错,就给养了起来。没想到,到现在还活着。”他若有所思地随着山茶花回望,没一会儿功夫就都消失在视野里了。
原本,登录公安系统省综合应用平台可以查询到公民的行动轨迹,譬如交通、住宿等信息,但由于高寒的事还没立案,贸然登录平台会留下痕迹,苏朋便另辟蹊径,找了区不动产中心的熟人。结果发现,卖房之后,慕白一家就没再在本市购房了。于是,两人又想着到鹿州中学碰碰运气。
车子开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校园不大,绿植掩映,人工湖旁几棵枝丫延蔓的榕树,彰显着这座百年老校的古朴意深。接待他们的班主任梁老师,如今已是政教处主任。年近退休的他,见到照片时沉重地眯起了眼睛,仿佛一桩旧事上的灰尘被抖落开来,迷了双眼。
“慕白啊是我09届学生,过世的时候,还只有十九岁啊……”
“啊?死了?”苏朋一句话刚出口,猛然见上司抢上一步,牢牢攥住梁立本的手臂急问道:“她怎么死的?!”
梁立本啊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在杜一苇松手并表示歉意后,他体谅地点了点头。
“那件事之后,大概……大概一年吧,有一天,慕白的父亲联系我,说想要回孩子写过的作文集,做个念想。一问啊才知道……才知道这孩子……出了意外咯……”梁老师努力回忆,老态的脸上渐渐变得落寞,最后一个字拖着扼腕的尾音。说完,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折叠老花镜,架在尖细的鼻子上,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昔日的学生瞧了一遍。
“如果不是那件事啊,她现在已经从北大毕业了吧,也许啊……继续深造,也许,也许也当了语文老师了呢,都说不准啊……”
“咳,难怪人口信息系统里查不到,死了不就销户了嘛。”苏朋两道浓眉挑了挑,一脸恍然大悟状,转头去瞧杜一苇,却见他此时如鲠在喉,怔怔地听着梁老师发感慨。
“头儿,”他觉察到上司的情绪,暗暗戳了戳对方,“回去查一下就知道了。”后者听言沉重地点点头,想开头说话,终觉喉头发咸,胸口发闷。
“他们一家人搬到哪里去了,您知道吗?”
梁立本的视线从老花镜上方透出,瞧着眼前这个黯然神伤的青年人,转了转眼珠回忆道:“应该是搬回泰县老家去了,一家人都去咯。”
从梁立本这里探听不到更多关于慕白的死因,杜、苏二人于是又赶着回刑侦大队。常住人口信息系统的死亡模块里果然有慕白,而她的死亡原因再次让二人惊诧。
“这姑娘,是自杀的?”苏朋也愣在显示屏前,皱着一对大浓眉思忖,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头儿。”接完电话,他眼神复杂地望向杜队长。
“说。”
“花店排查出来了,人民路上的,”苏朋吞咽一口,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买花的人也查到了,青椒。”
杜一苇的眼角抽动一下,嘴巴下意识微张开来,仿佛无声地“啊”了一下。
“头儿,还查吗?”
短暂的沉默。
“头儿?”苏朋又紧着问了一句。
高寒的案子是自己坚持要查的,线索是自己跟进的,就连穆青这个人也是自己主动上门试探的,杜一苇徘徊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在抗拒什么,而这种抗拒的感觉又是如此清晰。
“查。”他道,脸上绷着表情。
苏朋郑重地“嗯”了一声,内里倍觉感奋,他趁热打铁,掰开手指头逐个点道:“山茶花、慕白、穆青、高寒……他们之间看似有着某一层联系,某一种关系,而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呢?”
“不止,还有高默、何小玉,甚至,‘高寒’心理诊所。”杜一苇补充道,语调听来平静,但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人口系统里查到穆青是北京人,户口也还在北京,您说一个首都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到咱们鹿州市干嘛来了。”苏朋砸砸嘴,继续说道,“可惜省外的详细户籍信息,咱的权限也查不了,去当地调阅又没立案手续,一个字,难!”
这些杜一苇都知道,他转换思路,问道:“高寒前妻联系上了吗?”
“对对,正要跟您说这事儿呢,”提到这个,苏朋整个人也来了兴头,亮着一双大眼道,“这几天人都在家呢,咱们现在就可以去!”
上司揪起他那件暗绿色飞行员夹克就想走,苏朋却喊住他,伸手点了点口袋里闪动的手机屏幕。
“哥,哎呦我的哥诶,这才刚刚开市呢就喝开了!”九万熟悉的焦灼的声音自听筒传来。每当这个时候,苏朋都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杜队长鼻腔里长长的一声叹息。
“不过哥别着急哈,这两天太子爷不在,没啥事!就是跟哥说一声,哈,说一声!”九万说完,习惯性地陪笑了两声,突然又哎呦一叫,听筒那头即刻换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安皓……安皓这个大混蛋!大混蛋!挨千刀的!”杜一逸迷醉又亢奋地喊了起来,听响动也知道她这会儿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又骗我又骗我!他又骗我……呜……”喊完这句,呜呜地哭了起来,电话这头的杜一苇,心里被扎了一下。
“诶诶,给我吧,听话啊,”九万从杜一逸手里夺过手机,一只细胳膊还硬撑着这个高过自己半个脑袋的姑娘,别提多少吃劲了,他在手机那头说道,“哥,没事儿!您就是下班了早点过来就行,哥们我看着呢!看着呢!”
听到这里,苏朋的眉心也跟着杜一苇的皱了起来,看上司握着手机的指节已根根凸起,开口劝道:“这半天来来回回地跑,也怪累的,要不,今儿就算了,明日请早。”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余了,杜队长套上外套就往门外掠去。
“早问完早下班。”
“诶,来了!”
苏朋纳闷,怎么跟这个案子有关的女人,不是住别墅洋房就是住跃层豪宅,就说眼前这位徐娘半老的二婚的女人,她这套市中心复式,没有两千万怕是拿不下来。
“朱女士,你好。”苏朋笑着问好,向披着显眼奢侈品印花披肩的朱颜点头致意,两人才刚在红木椅上落座,一阵精品茶叶的清香立马扑鼻而来。
“请。”朱颜将两只精致的小茶碗推到他们面前,“大红袍,不知合不合口味。” 她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身上散发着高档香水味,坐在对面的杜一苇实在没办法把她和回忆中的那名朴实的心理专家顾问联系在一起。
“香!”苏朋咧嘴赞道,朝上司撩了撩眉眼。
朱颜莞尔一笑:“小苏联系过我很多次了,你们想了解的情况,我也大致都和他说了。”
“哦,非常抱歉,朱女士,我们主要是想……”杜一苇想紧跟着表达歉意,毕竟在人前提及前夫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更何况是刚刚出了意外而过世的前夫。不曾想,对方却不以为意,落拓地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不要紧的,能理解。”说话之间,一抹笑意仍挂在嘴边。
杜一苇舒了一口气:“朱女士,您说您这几年和高医生都没联系了,那关于他当年辞职的事,可以谈一谈吗?”
朱颜涂着淡色指甲油的手拈起茶杯,慢慢抿一口,又将它置好,这才悠悠开口:“其实做生意这种事,靠命的。老高他人很好,就是急功近利了……”
听到这四个字,杜、苏二人都觉得有些意外。
“其实,老高很早就想出来单干了,凭他的业界口碑,如果先从诊所做起,再努力个三四年完全起得来的。可惜,他不听我的话,胃口太大了,”朱颜说着,纤指在茶案上轻轻划了一个圆,“他想开医院。”
“开医院?那得有多少启动资金啊?”苏朋睁着一双大圆眼插话道,“啧,人家这才叫创业啊。”
“是啊,民营医疗难,尤其医改的新环境下,没有资本支撑的话挨不了多长时间的。不过话说回来,前些年社会办医潮很热,医疗投资领域看好,高医生的想法也是能理解的。”
杜一苇说完这番话,朱颜看他的眼神里骤然多了几分钦赏,点了点头:“杜警官也了解行情。”她为二人添茶,续道,“老高孤注一掷,还是跟着别人投了医院,钱砸进去,一个回响都没有,最差的时候,连给默默出国读书准备的也赔进去了。”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离的婚吗?”苏朋突然好奇问道,听到杜一苇清了清嗓子,自知语失,赶紧端杯子喝茶掩饰尴尬。
“呵,没关系,小苏说的,也是大家心里想的,我都知道。”她将披肩拢了拢,“怎么说呢,说没影响,也不可能,说完全因为金钱,那也不至于,只是赔本之后,老高脾气变得暴躁,也不够理性了,很多矛盾就这样爆发开来,尤其涉及到默默……不过,有一件,离婚之后,默默出国的学费和生活费倒都是老高掏的,不用我出一分钱。”
这一次造访使他们大致了解了高寒八年前辞职的内情,看来虽与案情没有直接的关联,却让杜一苇明显感觉到,离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近了一步,接下来,他打算利用周末去一趟泰县。
“周末,有约吗?”
杜一苇打了“没有”两个字,又删除了。
“如果没有安排,和我出去走走?”不等回应,微信那头又弹出一行字。
杜一苇下意识吞咽了一口,余光瞟了瞟座位上的苏朋,见他没有留意自己,这才又看向手机屏幕。
“你想去哪儿?”他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这几个字,纠结半天,最终按了“发送”。
“杭城。”
“杭城?”杜一苇嘴里讷讷跟着念了一遍,不知该如何回应。
“啊?孤男寡女的,约你去杭城啊?那不得过夜啊?啧啧……”苏朋的大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伸了过来,嘴里冒着幸灾乐祸的声响,他故意把尾音拖长了,怪声道,“聂小倩情诱宁采臣呐!”
“去。”杜一苇横了他一眼,收回手机。
“哎呀,头儿,你真有问题!”苏朋又不耐其烦地夸张地叫了起来,一面梗脖子盯他,“你脸红了!”饶是杜一苇平日里见惯风雨也禁不住下意识用手抚了抚脸颊。
见到窘状,苏朋忍不住退开两步,叉腰笑了起来,嘴里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杜队长,您太逗了,敢情这是初恋呐……我……我跟您说哈……”一句话还没说完,大脑袋就被飞过来的笔击中了,他“哎呦”叫了一声,整了整发型继续笑道,“我……我跟您说,这……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不对?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有完没完啦。”杜一苇作势又要扔来东西。
“唉唉唉,别呀,我说真的,头儿,”苏朋抬手挡脸,脚下快步已凑了过来,“真真的,趁此机会,看看这尖果儿想对咱们刑警队长做什么?”
“尖果儿?”
“就是老北京话儿,漂亮妞的意思,”苏朋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续道,“咱不是对青椒有怀疑嘛,可没立案,手段全都使不上,这不正好可以近身了解、重点突破嘛?啊,我说杜同志,好好接触接触!”
一番话说得杜一苇也不好发作,鼻子里嗤了一声不去理他。自从认识穆青以来,他就常常处于现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当中,而随着调查的深入,这种心情便越来越强烈。他还在想着该往哪个方向走出一步时,手机屏幕又急不可耐地亮了起来。
“我没开过长途车,又想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所以……”
“去杭城,干嘛?”这句话发出去时,杜一苇自己都觉得实在有点儿蠢钝。
“看展,一场很特别的展。”
“哎呦,我的头儿,尬不尬呀,”苏朋一把夺过手机,“您要是再问下去,我是个女的,我也不给您机会了!”
穆青穿一件白体恤,浅色牛仔裤,乌黑的马尾绑得高高的,帆布鞋踏进杜一苇车里的时候,他仿佛见到了一个青春明媚的女大学生,一种沁人心脾又轻松自在的美。
“你这样,挺好的。”杜一苇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见穆青礼貌地淡淡一笑,脑子里焦急地搜索可以转换的话题。
“先往南开,”她指着人民路路牌,“绕一下滨南街道。”
“嗯?要……接人吗?”
“对。”
从鹿州到杭城,车程大概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穆青一直在引导大家聊天,抛出一个个温馨又不失趣味的话题,但握着方向盘的杜一苇却全程精神紧绷,根本无法放松开来。好不容易熬到了酒店,各自安顿好后,穆青的微信对话框又跃动起来。
“辛苦了,等她午睡休息好,我们就出门。”
杜一苇发了“没事”两个字过去,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合适了。
“这是治疗的关键节点,我想来想去,只能找你帮我们开车了。”
看到这一句,杜一苇总算弄明白了穆青的意图,曾芯是他委托给穆青的,她的事不好让其他人参与进来,找自己帮忙确属情理之中。想到这里,他如释重负,心里又仿佛有了一点儿失望的意味,带着这一点儿意味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很是用力地冲了一把脸。
穆青挽着曾芯走在前面,杜一苇不远不近地跟着,到距离第一幅展品数米距离时,他停下了脚步。
“小芯,现在,我陪着你看展,我们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者需要分享的,我就在你身边。”穆青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着,回头和杜一苇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嗯。”姑娘点点头,缓缓从穆青的臂弯里松开来。
展品清一色女性衣服,看起来为数不少。她们站在橱窗前,仔细地端详起第一件展品。这是一套便装:一件简单的丹宁长袖衬衫、一条没有任何破洞的牛子裤,最普通的女孩的打扮。旁边有一张说明,和其他所有的展品一样,都用黑体加粗的标题写着:“被性侵时,你穿着什么衣服?”中文底下是一行英文:“What were you wearing?”
“那天,我从朋友家回来,他尾随了我,一切都暗了下来。”读完第一幅说明上的答案,曾芯脸上一惊,条件反射地把头转向穆青,眼中即是疑惑又是不安。她身旁的治疗师似乎早有预期地迎上了目光,柔和一笑,向她笃定地点点头。再回到展品前,曾芯脸上的神色已经平复了许多。
“被性侵时,你穿着什么衣服?”女孩嘴里微微张合,再次将标题默念了一遍,这一次,她的语速很慢,脸上不时出现思考的微表情。驻足了一会儿,她跟着穆青走向第二幅展品。
依旧是统一的标题“被性侵时,你穿着什么衣服?”,这一次是一套看起来像饭店服务员的制服:“这是我的工作服,当时我要去上班,他却闯进我家,然后,什么都失控了。”
“高龄长袖,没有装饰,看起来很保守。”穆青一面注意着曾芯神态的变化,一面用云淡风轻的语调说着。女孩跟着嗯了一声,贝齿轻轻咬了咬薄唇。在给了足够的体验时间后,女治疗师又带着女孩走向第三件展品。
这一次,她明显地浑身战栗了一下,而穆青自己也是。
“一件太阳裙。后来,妈妈站在衣柜前,抱怨我为什么再也不穿裙子了。那时,我只有六岁。”
曾芯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正揽过自己的肩头,转头四目相视,又回头看向展品,两个女孩就这样默然地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一件鲜艳的童装。
到准备看第四幅展品的时候,曾芯主动开口了,她说:“穆老师,我……我接下来……想一个人试试。”
“好。”穆青不问缘由,干脆应了一声,又伸手轻抚了抚女孩的鬓发,看着她慢慢挪过身去。这个轻微的动作被站在不远处等候的杜一苇看在眼里。
他们并肩靠在展馆入口的栏杆上。
“我刚才搜索了,了不起。”
“确实了不起,这样的展览。”
“我说的,还有你。”杜一苇侧头看了看穆青,这感觉,就像两个人第一次靠在医院的栏杆上,第一次对她生起欣赏之情,第一次发现她内心深处异常柔软的地方。杜一苇想着,这是巧合吗,似乎每一次面对曾芯这个小女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会见到不同的穆青。
这句话穆青没有接,反而自然地谈论起展览的话题。
“这个展厅很特别,一共有十八套女性衣服。”
“哦……”杜一苇刚才查过缘由,那些挂在墙上的运动服、毛衣、衬衫,很多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衣服,都是受害女性被性侵时所穿的衣服,他洞悉了穆青的用意,心生感佩,“你想告诉她,被侵犯,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对。这个展览的发起人,是比利时人,就算在女性政治地位很高的比利时,敢于出面指控罪犯的受害人,也只有十分之一。绝大多数女孩都曾怀疑过,被性侵其实是自己的错,甚至,有些人,因为这样的观念,失去了生命。”
“受害者有罪论。”杜一苇略带情绪地说道,心里颇觉义愤。
穆青此时也转过头,目光与他的相触,这一瞬间,彼此目光流转,呼吸静止。
“是的,”她还是开口打破了这种感觉,语调也变得异常深沉,“性侵害除了创伤化性体验这种直接的负面影响外,自我污名化才是长期吞噬灵魂的元凶,尤其是,像她这种,侵害发生时处于权力不对等地位,罪犯因此更容易实施心理操控,大众也更容易施加‘完美受害者’假想。这种本末倒置的舆论,让他们不敢维权,不敢声张,同时还要遭受强烈的心理折磨,就仿佛应该道歉的,是女性自己,是她们的青春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