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心引怀》老鸦

1、第一章

　　四月中旬持续的阴雨，让禾县的春晚了好久。

　　宁玖怕冷，春风拂过，她身子骨受不住，从包里拿了件外套穿上。她越来越怕冷了，天气也好，人心也罢，她不想假装春暖花开。

　　一人一箱出了巷口，深呼吸，扑面而来的是股令人鼻酸的味道，是她从小吃到大“周姥烧麦”。

　　转身回看，只剩水泥砌起的围墙和红漆大院门。歪脖子树没了，十七年的家没了，连脚印都没能留下。

　　那日，巷口停着辆黑色宾利，车门缓缓拉开，下来的是个容貌精致的女人；抿着唇，笑吟吟地看着她。

　　眼角爬着几条模糊可见的鱼尾纹，可俗话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女人的魅力不在年龄，尤其是那样一个气质女人。

　　气定神闲的微笑。

　　“阿玖，我来接你回家。”女人含笑开口，亲昵抚摸宁玖的后背。

　　她下意识避开了。

　　眼前的女人就是她日盼夜盼的生母。

　　莫兰说过，她和莫子衿是姊妹。

　　当初莫子衿脑瘤手术死里逃生，宁琛又在事业上升期，没打算生下她，怀上宁玖就是个意外。

　　夫妻二人瞒着儿子去打胎，却不知怎么着还是被他知道了。

　　十岁的宁执烨从学校追到医院，求着他们不要打掉妹妹。

　　莫子衿一时心软，就把宁玖生了下来。

　　当时莫兰结婚三年都没给老林家诞下个一儿半女，领养了宁玖，改姓“林”。

　　按着习俗，昔日姐妹断了联系，也少了那套逢年过节的走亲戚的麻烦事。

　　只是莫子衿依旧会每月定时往她卡里打钱。

　　莫兰是她的养母也是小姨。

　　见宁玖不语，莫子衿觉得她定是怨恨自己，心生芥蒂。

　　“阿玖长成大美人了…”莫子衿话音未落，宁玖掉头就走。

　　她胃里犯恶心，十多年没来看她一眼，现在倒装模作样起来。

　　倒是莫兰把人热情邀进家门，一口一个“姐姐”，亲热都很。

　　宁玖淡淡发笑，也对，这家子巴不得她早点离开。

　　当时莫兰夫妇不孕，从莫子衿那接过宁玖时是宠爱有加。

　　还尚在襁褓中的宁玖便聪明乖巧，讨人喜得很，满岁酒更是大街小巷的邻里都来喝酒祝喜。

　　再后来，莫兰有了亲骨肉，玉胜之喜难免冷落了小宁玖。

　　孩子一天天长大，妹妹四处争宠，莫兰要她让着妹妹，妹妹小年幼无知。

　　年幼无知的妹妹可以耍尽手段让莫兰对宁玖的反感厌恶越来越深。

　　昔日疼爱不再，只剩冷落责骂和永无休止的家暴。

　　宁玖不愿同莫子衿一路，莫兰就答应过几日亲自送她。

　　……宁玖走的这天，没人送，她自己拖着个行李箱到了火车站。

　　莫子衿给她定的机票都被婉拒了，自己掏钱买了张火车票。

　　一张薄薄的单程票，两天两夜。

　　检票，上车，找床铺，始终一个人。宁玖却发觉耳边少了莫兰的碎碎叨叨，倒有些不习惯。

　　火车上扒手多，宁玖把行李箱放在离自己近的床边。

　　整节车厢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婴儿啼哭和夹杂着泡面味的汗臭。她根本睡不着，上了这趟车肠子都悔青了。

　　宁玖起身背靠着墙，望着火车窗里倒退的一方方景色，熟悉的禾县越来越远，她看见了荒芜。

　　出了神，回想到以前那段晦暗的日子，宁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痛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喘不过气。

　　悲伤早已渗入骨血，唯一能做的就是随着日子摇摇晃晃地活下去。

　　她声嘶力竭的活着，倔强又颓废。

　　下车已经是子时，而邺城热闹依旧。陌生感席卷而来，宁玖不由得抱紧双臂，夜风袭过，掺杂着煮玉米的香甜。

　　“煮玉米五元一个，鹌鹑蛋……”叫卖声不止。

　　远处停着熟悉的黑色私家车，宁玖身材高挑再加上有过片面之缘，司机一眼认出她，连忙接过行李“小玖上车。”

　　宁玖不想麻烦他:“我自己来吧。

　　“没事没事，叔叔来。”司机憨厚地笑着，打心底认为这孩子懂事乖巧。

　　宁玖有幅善于伪装的皮囊。

　　夜深，气温跌得厉害，倒也让她清醒几分。

　　司机对她身世有过耳闻，心生怜悯。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宁玖，试图找话题“小玖我是莫总的司机，叫我李叔就好了。”

　　“嗯。”宁玖点头。

　　李叔一路嘘寒问暖，搞得宁玖浑身不自在。

　　车驶进别墅区，枝头的花开得烂漫，昏黄路灯把树影映得张牙舞爪。

　　大老远就看见莫子衿依偎在男人怀里，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福。

　　男人过来打开车门，朝她伸手。

　　宁玖抬眸，眼前的中年男人身材管理得好，还有双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眼尾的七分魅摄人心魂。

　　桃花眼，看谁都深情……

　　宁琛嘴角挂着温柔的慈笑，历经岁月的脸韵味十足；宁玖随他牵着。

　　掌心的薄茧传来温暖，养父好像从来没有牵过她。

　　宁琛眼眶刺红了一圈，愧疚开口：“我宁琛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把手攥得更紧。

　　莫子衿也挽过宁玖的手肘弯领她进屋，好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卫衣的男人，年龄不过二十七八。

　　见她进屋，男生放下手中的电玩，从沙发上弹起，插兜走来“欢迎回家，宁玖。”宁执烨露笑，大手盖住她的脑袋轻揉几下，宠溺万分。

　　有家了，分不清是酸涩还是温暖渗透进她的心窝。

　　晚餐是许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子衿亲手做的，都是些家常菜。

　　莫子衿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宁玖再能吃也吃不过来，很快垒起座小山。

　　“阿玖，吃菜。”莫子衿依旧替她夹着菜，“妈妈好长时间没做饭了，味道怎么样？”一脸期待。

　　“嗯，好吃。”宁玖实话实说，她睨过莫子衿做饭的样子，很生疏。但手艺还在，色香味俱全，菜的样貌也是极佳。

　　莫子衿夹着鸡腿给她，说:“好吃就多吃点。”

　　宁执烨截过鸡腿，“妈，你偏心。”

　　莫子衿笑得合不拢嘴，“妈哪有偏心，你个馋鬼让着阿玖不行呐。”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很少这么热闹。

　　宁执烨叼着鸡腿给她递眼神，宁玖轻声说了句“谢谢。”

　　“执烨，你记得带小玖去看学校。”宁父开口。

　　“不用了。”还没等宁执烨回复，她立马打断；宁玖觉得他太热情了，怕招架不住。

　　“你自己行吗？”宁玖初来乍到，万一出什么闪失，他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宁琛终究拗不过她，只好默许。

　　**

　　宁玖饭后直奔卧室。

　　她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嫌弃地拎起衣领闻了闻，火车上的味道都快把她腌入味了。

　　她的行李不多，一个简简单单的箱子，都是些贴身衣物和零碎品。

　　宁玖捞起件睡衣，密封袋也掉在了地上，她勾下身子去捡，是袋密封好多层的油炸花生米。

　　儿时莫兰给她酥花生米，宁玖就端根凳子坐在一旁，乖乖剥花生。路过大院的人都夸她勤快，莫兰总是乐个不停。这小巷出去谁人不知莫家有个懂事听话的漂亮大女儿，外人都羡慕得发恨。

　　童年的回忆是母亲的油炸花生米。

　　宁玖苦笑。

　　热水澡冲去浑身疲惫，宁玖看了眼书桌上的手机，充电开机。

　　36个未接电话，都是顾川打来的。

　　连上网后，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宁玖打开微信，全是顾川的死亡60秒。

　　她随手点开条最短的：“卧槽，宁玖你他妈死哪去了!”

　　宁玖受不了他这张嘴就爱口吐芬芳的习惯。

　　宁玖给他回了条消息：乖儿砸别担心，爸爸好着呢。

　　消息一发，顾川立马打了个视频来，宁玖转接成语音电话。

　　“爸爸我可担心死你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以为你被绑架了，急得快报案了！林皓悦那个憨批也是，我问她你去哪了，她死活不说。说着我就气，看见她那副女表子嘴脸，我就恨不得上去撕破……”不告而别是她的错。

　　说曹操曹操到。

　　手机弹出条消息，林皓悦发的：扫地出门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吧？

　　人人都羡慕巷子里的猫自由，可他们不知道野猫是没有家的。

　　林皓悦，莫兰的小女儿，亲生的。

　　仗着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独女，处处针对、挖苦她。人前人畜无害，人后尖酸刻薄，总觉得宁玖抢了她风头。

　　宁玖翻了个大白眼，动动手指把她拉黑了。

　　“爸爸你在哪？”顾川端声正色。

　　“在家。”

　　“哪个家？”

　　“你说呢。”一问一答。

　　“还回来吗？”

　　“嗯吧。”宁玖也不清楚自己还会不会回去。

　　“哦。”顾川温了温嗓子，“我来找你吧。”

　　宁玖发怔，以前她问顾川长大后想去哪。小顾川挠脑袋，思索说：“不知道，想一辈子待在禾县。”

　　“小县城人干净，大城市少不了勾心斗角。”

　　如今，顾川会为了她离开禾县。

　　宁玖鼻酸，抹掉脸上温热的液体“好。”声音发涩。

　　“爸爸”顾川试探“你哭了？”

　　“没有。”

　　“哦。”顾川瘪嘴，重新开启炮仗精模式。

　　宁玖没挂断，而是把手机放回原处，赤脚趴阳台上吹冷风。

　　夜风烈，像刀剑刮过肌肤，带着刺痛，这痛告诉她还活着。

　　声嘶力竭地活着，很难……却仍要带着面具示人。

　　偌大的陌生城市听着顾川家长里短，不安的心终于归于平静。

　　挺好的，顾川在家就在，就这么一直腐烂下去。

　　“茫茫人生好似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