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飞花》向晚飞檐

2、第 2 章

　　烈如风看在眼里，心下大惊。
　　这老翁搭在无念和尚肩上的两指，虽看似随意，可不巧他烈如风却刚好认得，这正是已失传近二十年的“千钧指”。
　　他犹记得数年前，父亲向他不经意提及此招时，言语间流露的敬重，还有随即浮现在脸上的讳莫如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样的神情，烈如风在一旁想着不禁握紧了拳头。

　　“你这秃驴！下手也没个分寸，你这是当真要杀了他不成？”老翁甩甩衣袖骂道。
　　无念和尚回头看清了来人，瞪了瞪眼，反手收回了金刚杖，哼了声便坐了回去，似不解气仰头又大灌了一碗酒。
　　烈如风心中称奇，却也不再做多想。他皱着眉委委屈屈地坐下，支楞着胳膊抿了口茶水，小声地嘟囔：
　　“可吓死小侄了！大和尚，您也算是老一辈的英雄人物了，这江湖上自古讲究的可不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嘛。倘若您真要报仇，那您一定要去找我爹爹，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杀了小侄啊。虽说我这小命丢便丢了，您那可是一世英名尽毁晚节不保！
　　不过，我琢磨着都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您去找过我爹呀。”
　　“好啊，莫老头，你听听！这许多年不见，烈云那个老蟾蜍竟教出了这么个好儿子！亏你还说他是什么狗屁英雄，你……你这次就莫要再拦我了……”
　　老翁硬生生将无念和尚按回座位，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他望着烈如风，说：“我老头子虽有十数年未涉足江湖了，却也听说过烈公子的名号，都说惊雷堂的少主是年轻一代的翘楚，文韬武略胆识过人，堪称少年英雄。此番一见，若不是传言有误，那便要问问烈公子意欲何为？”
　　“不敢，前辈谬赞了。晚辈不过是借了自家的名声，各路英雄给了几分薄面，担不起这许多虚名。”
　　烈如风说着站起身，对老翁拱了拱手：“至于晚辈今日所言，只因当年之事发生时我尚年幼，确是记不清了，难免有些疑惑，又无处可证实。但今日得遇前辈，忽觉心中豁然开朗了许多。”
　　“呵！你小子倒是开悟得快，滑溜得像条泥鳅似的。老子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原来惊雷堂最厉害的竟是变脸的把戏。”
　　无念和尚拍拍桌子接着骂道：“青雨堂的事，你是记不得了，你惊雷堂上下也都成哑巴了，但我可一天没敢忘过。我师兄的仇，这一次就跟你小子算个明白！”
　　他说着看了看客栈内众人，冷笑道：“哼！今日可不就是见了鬼嘛，一群老不死的倒也来得七七八八了。闹这么久，还都在这儿装聋作哑作甚？”
　　无念和尚大手一挥，指向客栈一个背对着他而坐的男子。此人身穿紫色绸缎长袍，一手遮面在角落近乎缩成了一团。
　　无念大喝道：“吴不缺，少用你那几根爪子遮遮掩掩，你以为这样我就认不出你这只铁公鸡了吗？你不是巴结了烈云那老蟾蜍几十年嘛，你来告诉你少东家，当年发生了什么！”
　　吴不缺听到自己名字，一哆嗦坐直了，转头没好气地摸了摸嘴上的八字胡，突然顿出瞥了眼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连忙把手拢进了衣袖。
　　“呸！什么巴结！你这和尚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是人家烈堂主素来仁义，保护一方辛苦讨生活的老百姓不受尔等霸凌。
　　你想让我说甚？我何时介入过你们武林中的什么破事？这……这次我也不过是来青龙山拜拜财神爷，谁知道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还又遇到了你们这群强盗，真……真晦气！”
　　他哼哼唧唧了半天，见无念和尚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发笑，后脊背不觉发凉，眼一闭叹了口，顺势挪到了烈如风身旁。
　　他迟疑地说道：“贤侄，你别听那假和尚乱嚼舌根，我只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的穷苦人，哪进得去什么冷梅山庄青雨堂啊！当年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我就说说我听说的罢，听说的！其它的我可就一概不知啦。”

　　那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桩案子。
　　也是在这样的秋末冬初，昔日冷梅山庄老庄主冷清泉竟在自家书房被毒害身亡。
　　江湖上受惠于冷梅山庄的门派本就不少，何况冷清泉又颇有威望。此消息传出后，许多正派人士自发齐聚山庄，誓要为老庄主雪恨。
　　所幸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凶手很快便被人赃俱获，只是经一番打斗后，竟让他逃进了后山。
　　当时庄内的大弟子李凌云即刻下令，封锁了所有下山的路口，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可谁知一群人搜寻了三日竟仍未果。
　　而事情就发生在冷清泉出殡的前一天晚上。
　　听说惊雷堂烈堂主突然发现了凶手的身影，一群人于是纷纷前去助阵。
　　可等到大伙找到青雨堂，刚推开大门，电闪雷鸣之间竟看到烈堂主一斧头劈向一个身披袈裟的人。
　　这个人自然不是潜藏的凶手，却是云禅寺的无妄大师。
　　云禅寺和惊雷堂向来没有什么往来，更别说结下仇怨，而烈堂主和无妄大师又都是江湖上公认的仁义之辈，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两人竟会有这般展开。
　　但事情到底是真真切切发生了，云禅寺和惊雷堂的梁子也便结下了。

　　“至于后来为何烈堂主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惊雷堂，甚至这十五年来两家也未曾大动干戈，这其中原由恐怕也只有当年的亲历者能知晓一二喽。”
　　吴不缺晃着脑袋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无念和尚的方向。
　　“原来如此，多谢吴世伯。”
　　烈如风向吴不缺点点头，回头问道：“大和尚，既然此案真凶已然明了，您口口声声又说要报仇，那为何云禅寺至今也不曾追究惊雷堂？”
　　“那……那是因为……”无念和尚向来心直口快，可这时竟也硬生生把话咽下了。
　　他犹豫了片刻，说：“云禅寺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你只需晓得我师兄确是为你爹所杀，何须废话这许多！”
　　烈如风抬眼，目光扫过无念和尚，最后停留在了他身旁的老翁身上。
　　“当年的事，我不止一次询问过我爹，他虽从未向我细说，但曾明确的告诉过我一件事，他说无妄大师当晚本不该出现在青雨堂。”
　　他说的不错，当年的亲历者们自然也都记得很清楚。
　　“我有三点要问。”
　　烈如风接着说：“第一，本应在老庄主灵前诵经祈福的无妄大师，为何会出现在后山？第二，杀害老庄主的凶手究竟是谁？第三，为何至今也未将凶手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说完等了一会，没有人回答他。
　　烈如风冷笑一声，说：“坦白讲，此事萦绕我心头数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为此曾四处搜寻查证，其间不乏听了一些有趣的传言。大和尚，既然您不愿告知，小侄当然也不能强人所难，那我就姑且讲一讲听说的些许传言罢，望您能指正一二。
　　我曾在冷梅山庄一带遇到一位游侠，他自称是当年的知情人。他说冷老庄主在世时，时常身体抱恙，而无妄大师身为老庄主的莫逆之交，又恰好精通医术，常拿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给他老人家服用。
　　于是，他有个不甚成熟的猜想，莫非其实凶手正是老庄主服用的丹药，而云禅寺和冷梅山庄又合作演了场戏而已。”
　　“哼！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竟都是些疯言疯语！”
　　无念和尚说：“我师兄给老庄主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药丸，云禅寺每年都会送一些给往来香客，不过就是有些强身健体的小功效罢了，吃多少也死不了人！”
　　“欸，贤侄，我看那位仁兄的言论确有不通之处。”
　　吴不缺轻轻拍了拍烈如风的手腕，说道：“倘若真如他所言，那也只是冷梅山庄要杀无妄大师，云禅寺何至于要杀自家的首座和尚呢，总不能为了一点虚名吧？”
　　“吴世伯，小侄每每听家父提起您，说您堪称在世陶朱公，是能富甲一方的才干。但这武林中人心险恶的事，看来您是真的不清楚啊。”烈如风反手握住吴不缺的手腕说道。
　　“小侄年纪轻心思单纯，江湖经验不足，一开始也如吴世伯这般认为。可是那位侠士这么对我说道，他说，
　　‘年轻人你好生想想，云禅寺当时是左右为难啊。如果把凶手交出去，等于不仅担下了杀害老庄主的罪名，而且还告诉了天下人云禅寺向百姓发放了多年毒药，自此这江湖上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可如果不交出去，以冷梅山庄称霸一方的地位，又怎会容忍自家老庄主死得不明不白，到时候也是一拍两散。
　　不过，冷梅山庄当时也是举棋不定，毕竟若是云禅寺把寺内的药丸尽毁，再来个抵死不承认，四处宣扬老庄主是自己服药有误，以致药物相冲云云。以云禅寺的百年声望，众多善男信女的盲目信任，冷梅山庄也需为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那位侠士的意思是，他们最后各让了一步……”
　　“正是！于是他们中有人想到了一个两相成全的结果，如果无妄大师被第三方误杀了。欸，不对，那我爹……我爹就是被贼人陷害算计了！”
　　“竟……竟有此等事！经这位侠士一点拨，我这心里茅塞顿开。我就说烈堂主何等英雄人物，跟那群到处化缘的穷和尚们又不曾有仇。我们做小本生意的都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何况烈堂主经营那么大的帮派，那胸襟气概岂是旁人能比的，哪犯得着动不动杀人呐。”
　　看这二人一唱一和，若不是有莫老翁在一旁，无念和尚的金刚杖倒是真要杀人了。
　　“无凭无据，难道烈公子真以为有人会相信这番说辞？”莫老翁若有所思地说，“云禅寺乃是千年古刹，无妄和尚又是得道高僧，若平生挚友真是因他而死，他自会有决断，又何须旁人言语。”
　　“前辈会这么说是因为您熟识无妄大师，可是对于当世大多数人而言，他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得道高僧佛面兽心，千年古刹诬良为盗，侠义之辈含冤负屈，名门山庄污垢暗藏，这可不就是市井茶肆里顶好的话本么。小侄猜想这个故事若是讲出去，不出三日定能传遍整个建康城。毕竟，所谓的传说本就是任人涂抹的。”烈如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