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50、第 50 章

　　田歌按照他给的地址过来，找不到一条主街道，四处都是狭窄的巷子。雨下得很大，不知能去哪里避雨，在巷子中间穿来穿去。给他打了电话。
　　他找到她时，她在萧条的小巷子里兜转。雨水漫过台阶，她踮起脚尖行走。
　　她身型娇小，面部骨感，生得一双媚气的眼睛，过肩长发。卡通短袖T恤，透明连帽防晒衣，浅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一身衣服被雨水打湿，裹在皮肤上。两缕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旁。看到他，她仰脸对着他笑。他看着她的眼睛，感觉没有一丝陌生。
　　他跑过去，抱住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事。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吗？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傻瓜。”他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紧紧将她裹在怀里，“冷吗？”
　　“不冷。你很热。”她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热量。是以往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过的温度，包括父母亲人。内心莫名感动。

　　他的家是当地比较典型的做生意的人家。一楼是展厅和库房，二楼自住。从楼梯上来，拐角右侧腾出一个空间，用玻璃隔断隔开，做招待室。里面布置简洁，放木质组合沙发，木茶几。茶具和盆景都很干净。
　　他的房间在最里面，临街。推开窗子，能清晰听到外面各种嘈杂的声音，汽车驶过，搬卸货物，隔壁店铺老板娘语速极快地用方言与人交谈。
　　对面铺子的阿婆坐在门棚阴影下踩着缝纫机。松紧带和布料在她干巴巴的手中迅速滑过，成为完整的腰头。一条又一条，一年又一年。阿婆应该已经忘记了年龄。岁岁年年重复同样的工作。没有尽头。她的心思应该很简单，不需要见市面，更不会觉得这样的人生了无生趣。她这样很好，面容平静慈悲，已经找到了满意的归宿。
　　雨停了。没有一丝风。街边的大树毫无生机，好像被大雨拍得失去力气。他望着路旁的树木发呆。她说：“这是我向往的生活，只需要重复简单的工作，用劳动换取温饱，不需要太费心神。”他说：“那是你没有每天呆在这里。这样的场景，我看了快二十年了。我有时候会怕自己的一生就如此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今天看到的样子。那我继续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意义就是活着。安稳的活着。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去观察人以及思考怎样相处。”她说。
　　他知道她与母亲相处困难，内心疼痛。
　　他看着她的脸，“在北方的时候，你会这样流汗吗？”
　　“不会。但我喜欢流汗。家乡的干热，容易让人生出皱纹，脸颊发红。在那里生活久了，我应该也会像母亲一样老得很快。”
　　“你喜欢这里？”
　　“喜欢。”
　　她的鼻子尖上沁出小小汗珠，嘴唇上方也有，亮晶晶的。
　　他用拇指为她擦汗，指尖滑过她的唇边，“你竟然也长小胡子？”
　　她低下头。柔软笑颜上，直直的睫毛刚好遮蔽了弯弯的眼。
　　他继续抚摸她的脸，身体贴近她。她没有拒绝。她内心对人有强烈的渴望。那是与亲人之间缺失的感受。陌生人的亲昵会将这种美好的感觉放大。那个时候，她觉得他是世间最美的男子。但她没有任何表现。她怕自己这样没见过市面的女孩儿，在他面前太早暴露出弱点。

　　他的母亲在门外疯狂提拉门把手。“把门打开。你们锁门干嘛？”
　　他去开门。
　　“你们锁门干什么？”李秀情绪激动。
　　她看到了李秀憎恶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留。显然，自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并不是做电商的。她对他说过，她根本不知道电商是什么。这个谎言会不戳自破。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说这个谎。但因为他惧怕母亲，也更了解母亲的性格。进门时只好任由他编故事。反正，她也只是想见他而已。哪怕只有一次。

　　她离开的时候，他没有下楼送她。
　　李秀被罗丰拦在一间卧房内，但她的声音穿透一切阻隔传达给田歌，“你要再找我儿子。我就通过公安机关找你的家长。我要告诉你妈……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来。”
　　“行了。你小点儿声。那孩子都走了。别说这么伤人的话，毕竟还是个孩子。”罗丰劝道。
　　“我伤人？我是在替她妈教育她。不知羞耻。这么小的女孩儿，不好好跟父母在家呆着。跑出来见男网友。今天我不教育她，才是在害她。”李秀扯着嗓子喊着。
　　“孩子还小。你要注意方式。”
　　“都要奔20岁的人了，还小？她这个年龄什么不懂？我二十的时候都参加工作了。”
　　“现在的孩子跟咱们那个年代不同了。金贵得很。一个女孩儿独自在外，被你这么羞辱，真有什么想不开怎么办？出了事，你要负责的。”
　　李秀心中一惊，停止吵嚷，对罗丰说，“你去，送她去车站，看她上车，你再回来。”
　　罗丰出了门。
　　田歌停在路边，向楼上看。罗楠站在窗口。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的无力感。她对他微笑。将防晒衣的连帽拉到头顶，向前走，没再回头。
　　罗丰一直跟在她身后。直到看她进了站台。
　　罗楠一直站在窗口。看到父亲回来，飞快地冲出去，定在父亲面前。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一个耳光狠狠落在他脸上。“你为什么让她来？你还不是一个男人。你只是个孩子。她哭了一路。如果这女孩出了什么事。我们全家都不会好过。”罗丰很少发脾气。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李秀也担心自己的话说重了，怕惹来什么麻烦，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才回过神儿。
　　她给罗楠熬了绿豆汤，端到他的卧房，“儿子。天热，你喝点绿豆汤，解解暑。还有……你问一下，那个女孩是否还好。等她安全到家以后，就不要再和她联系了。”
　　他抬头看她。他的眼睛红着。李秀知道他哭过。但除了给他熬汤、做饭、洗衣、打扫，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一句话也没说，独自下楼。
　　他走到窗前，看到母亲慢慢在门外藤椅上落座，神情呆滞。
　　那些年轻时，做错的事情，会让家里每个人都不好受。但他们不知如何沟通，只能凭借亲情，慢慢消磨。

　　田歌回到家乡，并没有直接回家。她以为母亲不找她，可能真的是将她视为累赘，巴不得她离开。母亲常常说孩子是父母的累赘，没有田歌，他们夫妻会生活得很好。而有了她，全家人的担子都重了，矛盾也会每日剧增。母亲一直是这样说的，从田歌有记忆起。
　　她在一家网吧上网。看到他的很多消息，他说担心她，问她到哪里了……问她是不是对他失望了。他要她理解他，他现在没办法让父母接受她，但他是真心爱她的……她没有回答。他的头像一直在闪。她将空间日志上锁。她明白自己的痛苦不必有人懂。懂了又如何？母亲一直向她发泄，也并未获救。自己把情绪写成日记发在网络上，也并未获救。
　　傍晚，三姨在网吧里找到她。三姨揪起她的衣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妈一个人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跟你爹一个样，就是白眼狼。”
　　网吧里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她。她跑出去。三姨跟在后边追着骂了一路。
　　刚开始，萧宛赌田歌翅膀不硬飞不走，所以没有找她。昨天夜里萧宛梦见田宏，田宏说不会原谅她，她弄丢了女儿，他不会再与她和好了。她醒来后，感到害怕。怕女儿已经在外面出了意外，整个人瘫在家里，求助亲戚们帮忙寻找。她对大家说，她快要活不下去了。整个人软弱无力。可是，田歌进门那一刻，她使尽全身力气，抽过去一巴掌。“你怎么不跟你爹一样，永远别回来。死在外面，我就省心了。”
　　五姨搂住田歌说，“你妈妈是爱你的。只有亲妈才会说这样的狠话。换了旁人是不敢说的。你不要恨她。五姨知道你还小，你要背负的比同龄孩子多。可是你妈妈也很可怜。她不能再没有你了。”
　　田歌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出声，轻轻推开了五姨的手，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昏睡了一天。她觉得自己荒唐又有点儿可笑的初恋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