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31、井

　　田歌回家的时候，遇到佟怡。佟怡哭着朝小区外面跑。
　　田歌追过去，问：“怎么了？”
　　“没事。”
　　“你要去哪儿啊？”田歌又问。
　　她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什么跑？”田歌拉住她，“跟我说，出什么事了？”
　　佟怡只是哭。
　　“走，先去我那儿，回去慢慢说。这天都要黑了，一个人乱跑也不怕遇见坏人。”
　　“遇到坏人又怎样。反正也没人在意我。”
　　“跟你老公吵架了？他欺负你？”
　　佟怡没回答。
　　“我就知道。你先跟我回去，回家再说。”田歌将佟怡拉来自己家，嘴里还碎碎念着，“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配不上你。你们明显就不是一路人。不知道你怎么跟他结婚的！”
　　“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呗。反正不跟他结，也得跟别人结。一样的。”佟怡踢掉鞋子，倒在沙发上。“田歌，你家有酒吗？”
　　“有啊。你能喝啊？”田歌问。
　　“能。”
　　“那你等着，咱俩喝点。”田歌从冰箱里找了些坚果、面包和咸菜，拿出酒，放在茶几上。在离佟怡很近的地方，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起来喝酒吧。别哭了。”她把酒杯递给佟怡。
　　佟怡接过酒杯，也学着田歌的样子，坐在了地毯上。她自语，“我真羡慕你啊。像你这样对人没有期待，谁都绊不倒你，多好啊。”
　　“能绊倒你的人，只有你自己。人都是自找苦吃。”田歌抓了片面包塞给佟怡。“吃点儿东西，别干喝。别一会儿吐我家。我很怕臭的。可不给你收。要是喝吐了，得等你清醒了自己收。”
　　佟怡目光涣散地笑着。
　　“傻笑什么啊？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俩结婚的时候，没有钱。我想拍好一点的婚纱照。他说等攒攒钱再补照吧。我说行。我想，两个人的日子，总要互相体谅吧。这不，最近刚补了一套。今天是选片的日子。他没跟我去。他说我选就行。我选回来，他看完各种挑毛病，这张不行那张不行。可我看着都挺好的啊。他就开始对我发火。好像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忍他很久了。”
　　“照片不好看，还不是因为他长得丑。跟谁乱发火呢？他在家没，老娘找他去。”田歌已经很久没为人打抱不平过了，因为很久身边没有朋友。上学那会儿，她三天两头为人两肋插刀，也曾做过费力不讨好的事，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可能因为小时候在家没有机会与家人融洽相处，出门在外就格外在乎朋友。也可能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希望有人保护她，却一直落空，所以离开家以后她保护朋友的欲望特别强烈。她突然在这一刻发现，都这么大岁数了，自己竟然没有变得成熟、沉稳。
　　“别。你别去。他脾气不好。你去了，回头他得跟我吵得更凶。你陪我说说话就好。”佟怡拉着田歌。
　　“你怕他什么啊？他长得丑还好意思对照片不满意！他有什么资本对你乱发脾气啊？”
　　“人家比我先考上事业单位的编制了呗。现在是我配不上他，他事事瞅我都不顺眼。这会儿已经忘了他娶我时，穷得低眉顺眼的样了。”
　　“小人得志了呗。那老娘更得骂他去。”田歌再次起身。
　　“你别去。你再这么冲动。以后我的事一件也不和你说。”佟怡死死拉住田歌。
　　田歌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又坐下。“真是服了。不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人长得这么标志，能嫁给那个糙汉。”
　　“还不是家里天天这个亲戚给介绍对象，那个亲戚给介绍对象，逼的。我妈天天给我施压。大家都说我年纪再大，就嫁不出去了。我妈本来精神就不太好，受这些话的刺激，整天吃不好、睡不好，上火，挂吊瓶。那段日子，别提了。看着我妈那样，我也想赶紧给自己嫁出去。我当时恨极了那些亲戚，不想受她们的摆布。一心想着，如果接受她们介绍的对象，日后还得继续受她们控制。什么事他们都想参与，我彻底摆脱不了。可我的圈子小。碰巧，那时宗俊对我不错，我就嫁了。”
　　“你家人是有多着急啊？首先他那长相就跟你一点儿都不配，你妈也能同意？她就不怕别人笑话她女婿丑？”
　　“呵，她不怕这个。她更怕别人说她女婿是在夜场工作的。本来有个对我又好又帅的男人。我们感情很好。因为我妈嫌弃他工作不体面，作了很久。宗俊呢，好歹是个技术男。我妈也好在人前争争面子，至少能说句女婿有正经工作，有一技之长。”
　　“你妈可真逗！夜场工作怎么了？夜场工作就是坏人啊？”
　　“老人的思想，你不懂。”

　　今天是佟怡和宗俊选婚纱照的日子。
　　他是凌晨才回到家里的。沐浴之后倒床就睡。
　　她早早起来，梳洗化妆，穿了一身黑色紧身打底，套一条淡粉色针织连衣裙，是他婚前送她的裙子，目前是她衣柜里最拿得出手的一条，她很少穿。她在镜子前面转了两圈，对自己的妆容满意。又搭了一条米色披肩。然后，跑到床边叫他，“起床，懒猪。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快起来洗个脸，换身衣服，跟我去选照片。”她撒娇地把手包丢在他胖胖的肚皮上。他翻了个身，“你自己去吧。我今天要跟领导出去办事，不能陪你去了。你选就行。”她嘟起嘴看着他。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去吧。我累，再睡会儿。一会儿还得去见领导。”说罢倒下又睡。她抓起手包，跑出去。
　　她在楼下踢他的车。车子发出警报声。他很快出现在阳台上，对她怒目圆睁，暴跳如雷地吼着，“你是不是有病啊？”他的吼声引来楼下的遛狗的老头和老太太纷纷向楼上看去。这台贷款买的二手破车可是他的心头肉，出门撑面子用的。她能从他此刻的态度里看出来这车有多重要。她用赌气的眼神瞟了一眼他们家的窗口。不用仔细看，也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她跑去路边乘坐158路公交。在中东站换乘的时候，她还气囔囔地嘟着嘴。一下车，便跑去路边买了烤肠和红薯，大口大口咬着。肚子饿的时候，气更难消。可是吃饱以后，又有点儿担心他没吃早饭就外出工作。他是喝凉水都胖的人，看起来健壮无比。旁人见到他都会以为他是营养过剩的人。可那个时候的佟怡总觉得，他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他总说很忙。经常早出晚归。偶尔周末白天还要出去。她以为工作会经常剥夺他的饮食时间。
　　婚纱店很远，换乘两次公交才到。店里开着空调，温度适宜，非常舒服。选照区像个袖珍网吧，一排排半闭合的弧形沙发。里面有小圆桌，桌面放置平板电脑和一些小罐饮品。一对对情侣互相依偎而坐。亲昵地翻看平板电脑上的照片。每每有工作人员经过，便会关切地问，“先生还没到？要不给您拿点零食，打发一下时间？”佟怡挤出笑容回答：“他对我比较放心。我自己选就可以。”
　　她选好后，用U盘导出一份，带回家。她向来是缺乏自信的人。只想快点逃离众人的视线。
　　晚上他回家时，她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他问，“照片选得怎么样。”她伸手举起U盘，“拍得都很好看。我差点儿就加片了。可是想到还得加钱，就没要那么多。”他拿着U盘走到电脑桌前查看。几分钟后，对她大发雷霆，“你是不是瞎啊？照片你仔细看了吗？”
　　“你吼什么？我都看了。怎么了？”
　　“你过来。你给我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衣服上怎么有大头针没修？”他用教训她的态度说，“再看看这张？我的眉毛两个不一样？修片师瞎，你也瞎吗？这样的照片你还要？”
　　“这有什么啊？你这是特意放大看的。等照片回来，不会这么明显的！”
　　“不行。你把他们修片师电话给我，我要让他退钱！”
　　“你讲讲道理好吗？让修片师的退什么钱？钱是影楼收的。一个修片的，你吵出花来，他也不能给你退啊！”
　　“你这么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我问你话呢！”
　　“你少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我就这么跟你说话怎么了？你天天在家呆着，赚不来钱，公务员也考不上，选个照片都选不明白。我告诉你，钱都是我出的，我不满意，我就要求他退。”
　　“你不满意要求修片师再给修一下就行了。”
　　“不行。必须得退钱。他不给我退，我还得投诉他，让影楼处理他。”
　　“胡搅蛮缠。你也就敢欺负欺负修片师。你怎么不给影楼老板打电话，让影楼老板给你退钱呢？你有那个胆儿吗？”
　　“我就找修片师怎么了？照片是他没修好。”
　　“没修好可以再修。你就欺负打工仔厉害。有本事叫影楼老板给你退钱。自己不顺心乱发神经。我懒得跟你吵。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佟怡将名片找出来扔在桌子上。自己钻进被子里，蒙住头。
　　宗俊不甘心地揪起被子，“你跟谁甩脸子呢？我是不是给你惯的？”
　　“一直是你在给我甩脸子看吧。”
　　“我生气，那是因为你错了。”
　　“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不要找人退钱吗？名片给你了，觉得自己有理，你就去！我不拦着你了。看谁丢人。”
　　“我维护公民的权益，我丢什么人？谁丢人谁自己心里有数。挺大人了，天天在家啥也干不了。让你考公务员，一次又一次考不上。就知道对着电脑敲键盘，你天天都写出什么了啊？有人看吗？有几个粉丝了？连电费都赚不回来吧。”
　　佟怡委屈地流下眼泪。她天真的以为，选照片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可自从宗俊考上事业编制，所有开心的事，都会被他搞得很糟糕。比如，她买盆花，细心照料。他会说，天天就会浇你的花，买花不花钱，还是水费不花钱！他越是责怪，她越是赌气。以前，他没考上编制，工作不稳定的时候，都是她省吃俭用，生怕多花一分钱。现在他考上编制了，他比她表现得更心疼钱了。这次，她跟他大吵了一架，把自己所有委屈和不满都说了。他不但没有一点儿心疼和悔意，反而脾气更大，把新买的鼠标键盘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她看着地上的碎片，想不明白他是有多么恨她。她拿起包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哪，只是不想看见他的嘴脸。她突然想明白了，其实从谈及婚事开始，他们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争吵。只不过，那时候是内心的争吵。他不怎么吭声，只是摔门而走，冷静了再回来了。准备装修和婚礼的过程里就已经这样，在每一个细节上，他们的想法都不同，从来就没达成一致过。他只不过是一直在忍，忍到自己工作先稳定下来的这一天，再直起腰杆子。

　　田歌和佟怡聊着天。博文发来消息，问：“战友，都几点了？你还没回家吗？不是走丢了吧？”
　　“回了。”
　　“那你还玩不玩啊？”
　　“可能得晚点。我在陪女朋友。”
　　“女朋友？你……不是吧？”
　　“哎呀，你想什么呢。是女性朋友。普通朋友。我就是懒得跟你解释。”
　　“那你还解释这么多。”
　　“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呢。”
　　“哈哈哈哈哈哈，谢谢夸奖……”接着，他又发来一个小视频，他拿着淘气的前爪，让淘气学习作揖。
　　田歌看见淘气的小表情不禁笑了。

　　“谁啊？笑这么甜？有男朋友了？”佟怡问。
　　“没有。是领养我家小狗的人，给我发小狗的视频呢。没事，不用管他。”田歌说完，给博文回了条微信，“我朋友跟他老公吵架了。在我家呢。我陪她说说话。你先玩游戏吧。不用等我。”
　　“人家两口子的事，你少发言。言多必失。”
　　“用你操心？你管得还挺宽。”
　　“那我游戏去了。不管了。”

　　佟怡好奇地看着田歌，“笑这么甜。就算不是男朋友，也是有好感的人吧。如果聊得来，就接触试试嘛。相信我这个过来人。聊得来，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先管好你自己吧。接下来打算怎样？”
　　“没打算。对付过呗。”

　　这时，宗俊将田歌家的门敲得咚咚响。
　　田歌特别讨厌敲门没礼貌的人，她吼着，“谁啊，有病啊？会不会敲门？”
　　“佟怡，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得，你家祖宗找上门来了。”田歌去开了门。
　　宗俊一脸凶相对着田歌，“你叫她给我滚出来。几点了，还不回家？”
　　“你这人有没有礼貌啊？一张口就滚滚滚的。你滚一个我看看。”田歌丝毫没跟他客气。
　　“泼妇。”宗俊一把推开她。她被他这一推，右肩重重撞到墙角上。
　　他气呼呼地进屋拉起佟怡，“给我回家。听见没？”
　　“我不回。你这种态度，我回去受你的气吗？”
　　佟怡和宗俊撕扯着。田歌过来帮佟怡，顾不得肩上的疼。
　　“好，你不回去？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告诉她，咱俩打架了，你在外面不回家。”
　　佟怡一听到自己的妈妈，顿时没了态度。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有本事欺负自己老婆，没本事哄回去，还大晚上骚扰岳母！你咋不给你妈打电话，让你妈担心担心呢？”田歌右手食指指着宗俊的脸，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肩，脸上的表情狠厉起来。
　　宗俊一听，有点儿理亏，不敢直视田歌的眼睛，“我妈管不了她。只有她妈能管她。”他把佟怡拉到门口，“跟我回家。以后别跟这泼妇来往。就是她给你带坏的。”
　　“你说谁啊？丑鬼。”田歌想要把佟怡拉回来。可是宗俊力气太大了，她抢不过。“你有没有教养啊？你妈没教过你说人话，做人事吧？做不了绅士，至少要做个人吧。”田歌抓起拖鞋砸向宗俊。
　　他已经躲了出去，嘴里还念着，“泼妇。”
　　邻居家的门微微拉开一条缝隙，两个人影挤在一起看着他们。
　　佟怡安慰状地拍拍田歌的手臂。“没事。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担心我。我回去跟他说清楚。你不让我走，他是不会离开的。在你家吵也不好。太扰民了。明天见。”
　　“还见什么？以后不许跟她来往。”宗俊扯着佟怡下楼。
　　“你最泼，你比谁都泼。”佟怡小声嘀咕着。“要不是怕我妈担心、上火，我才不会跟你走。”

　　田歌关了门，独自窝在沙发里，揉着肩膀。若此刻不是气头上，她肯定会疼哭。只不过，她在闹情绪的时候会更坚强。她扭头看肩膀后面，那一刻真恨自己脖子不够灵活，完全看不到。只能用左手指尖揉疼痛的部位。
　　博文发来消息，“战友，你还在民事调解吗？我跟别人组队，一直被坑。怒了。想找你一起战斗。”
　　“我好惨啊。估计最近都战斗不了了。”
　　“怎么了？”
　　“右肩受伤。我朋友的老公来我家抢人。推了我一把，撞到墙角了。疼死了。”
　　“怎么回事？怎么还动手了？”
　　“哎，不跟你说了，总之有点复杂。”
　　“那你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其实也没那么严重。这不还能打字嘛。疼两天就好了。”
　　“你朋友也真是。你好心陪她说话，她怎么也不护着你。以后少跟这种人凑热闹。尤其她老公脾气不好，更得躲着点。这年头，有的人可变态了。一念之间就能变成魔鬼。”博文完全想不到，那个“她”正是自己曾经最爱的人。
　　“谢谢你了。战友。”田歌当时也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竟是和佟怡感情很深的小哥哥。直到后来发现，她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终于有一天，田歌从这件事中，看见了自己，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站在井外看着井里的人，却不知自己也是井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