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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 ...

  •   在重庆住了整四个月,这里的夜雨总是润物细无声。
      直到四月末的一天夜里,雷声滚动,一波波巨雷有节奏地排着队从山头逼近城区。闪电将黑夜撕开一条条口子,道道光束穿透漆黑夜幕,在窗外闪动,消失,再现……间或重复。田歌几次想要起身去检查门窗,却始终无法清醒。恍惚中,感觉外婆从一束光里走出,来到她的身旁。
      小时候,外婆总说不能哭着睡觉,容易生病。可人长大后,很多小时候的规矩都不再遵守。她喜欢哭过之后昏昏沉沉的感觉,可以令她暂停庸人自扰,睡得更沉。
      不知过了多久,陷在梦魇中的田歌,突然因为来自他人的皮肤接触而清醒过来。胡生睡在她身后,好像被一声巨雷惊醒,突然翻过身,把脸贴在了她的颈部。她能感觉到胡生的身体紧紧蜷缩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胡生像个女人。
      “你醒了吗?”田歌轻声试探。
      “嗯。”胡生低声应答。
      田歌翻身起来,倚靠在床头上,问:“你害怕雷电?”
      胡生把头埋进枕头里,说:“不怕雷声,怕闪电。”
      “你也有怕的?我一直把你当孙猴子。”田歌说。
      胡生没再说话。
      田歌以为她睡着了。于是,伸出手臂以最小幅度的动作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拇指按在解锁键上。屏幕显示的时间是01:20。父母应该已经在火车的卧铺上睡熟了。

      六个小时前,胡生和田歌一同去重庆西站送他们。
      送站对于田歌而言,是一件能够牵动情绪的事情。即便知道只是短暂分别,但还是不能自控。
      田宏和萧宛站在安检口,身体不再挺拔,发根雪白,在拥挤人潮中行动迟缓。他们在工作人员耐心地指导下使用身份证和车票刷开了电动闸门。田宏对萧宛说:“以后咱俩可不能单独出门了。这些现代化的东西,咱不会用。咱就在咱那小城里窝着得了。”萧宛神情呆滞,没有作答。身后排着长队,一些人的不耐烦显而易见。他们对自己的迟钝表现出内疚。那一刻,他们身上衰老的迹象凸显在田歌眼前。有种来自血缘的魔力和对人类衰老的恐惧,令她伤感。
      她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有过两次与父母一同进出车站的经历,是与今日截然不同的场景。那时,田宏和萧宛都很年轻。田宏用手臂抱着田歌,偶尔将她举在肩头。萧宛提着大包小包,催促田宏,“你能不能走快点儿啊!”田宏不耐烦地与萧宛吵嘴,“明明有票。急什么?好像不提前挤进去,你就没地方坐一样。”那时,他们性格急躁,精气神儿充沛,总有发泄不完的力气可用。而如今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活力。
      现在的车站和田歌小时候不同,已经不卖站台票了。工作人员将她拦在门外,并要求她离入口远一点儿。她远远看着父母,直到他们的身影被涌动的人潮淹没。
      胡生也停止了挥手告别。她凑近,看着田歌已经溢出泪水的眼睛,说:“跟我来。”
      田歌跟着胡生绕到候车室的蓝色玻璃窗外。田宏和萧宛已经在候车区找到两个相邻的空座。田宏将手提袋放在萧宛旁边的座椅上,叮嘱着什么,然后独自走向吸烟室。萧宛依然目光呆滞,一只手护在手提袋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揉搓着面部。他们始终没有发现田歌在窗外望着他们。
      胡生默默地站在一旁抽烟。生活中,面对任何事情,她都与田歌不同。无论何时何事,她首先想的一定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田歌往往容易陷入自我的情绪中。
      田歌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一直很难形容。是那种有恩情,亦有怨怼,爱恨交杂。不见面会互相想念,为对方担心。见了面又互相撕扯。平时,她对他们理解甚少,但在离别的时候,却有根神经短暂跳动,并伴有蓬勃的力量。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毫无疑问,这不仅仅与过去的家庭生活经历有关,也是她从父母身上遗传来的一部分特征。田宏和萧宛之间就是以那种见面互撕,却又不肯斩断关系的模式相处的。
      胡生约摸着时间,感觉他们大概已经在火车上安顿下来。于是,拨通了萧宛的电话,“妈妈,你们上车了吧?”她一直称呼田歌的父母为“爸妈”,第一次见面时就这样不见外了。她是看起来挺社会的人,很会混圈子,也很会与第一次见面的人拉进关系。田宏和萧宛都很喜欢她。他们总说胡生热情,性格比田歌好,人也比田歌懂事。
      “上车了。火车已经驶出车站了。”萧宛大声回答,像是要盖过火车上的所有嘈杂声。
      “东西都放好了吗?”胡生问。
      “放好了。”萧宛继续大声回答。
      “那你俩早点儿休息。给你们带的水和食物,你俩在车上吃完啊。别省省省……买了不吃,放到过期才叫浪费呢。吃了就不浪费。再说吃掉也免得下车拿着挨累。”胡生一再嘱咐。
      “好,记住了。”萧宛答应着。
      田宏在一旁对萧宛开始了碎碎念,“你看人家这孩子多好,比咱亲姑娘强多了,知道关心人。也不知道咱那孩子,你咋给教成这样,像你一样没有人情味儿。”
      “哎呀,你别啰嗦了。咱孩子再不好也是随你的根。你还赖上我了?我这听着电话呢,本来就听不太清,你还吵吵吵,没素质。这是公共场合,你知不知道啊?”萧宛话音一落,附近的其他乘客都突然安静下来。
      “行。我不跟你争。让大家听听谁说话声最大。”田宏踢掉鞋子直接躺在卧铺上,面朝隔板,背对萧宛。
      胡生怕田歌听到他们的对话,大步避开了。但她还是听了个大概。她不怪父母怎样说。的确作为女儿,自己并不合格。这么多年,和父母之间陌生疏离的关系,一直梗在那里,停滞不前。她也羡慕别人家的其乐融融,可总是进入不了一个贴心小棉袄的角色。
      胡生挂断电话后,对田歌安慰道:“别哭。当父母的都爱说别人的孩子好。我妈总说你比我强多了。”
      “我不是为这个哭。”
      田歌不能克制地想,当初自己独自离家去省城读大学时,母亲大概也在站台外久久的望着吧。那颗曾经装着怨恨的心,就在此刻无声软化。仅管如今她已成年,田宏依然习惯性的重复着那些陈词滥调,习惯性的给她贴上标签。萧宛也依然只热衷于证明所有的错误都是田宏全责。但田歌还是为亲情感动。她突然理解父亲,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她总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他要抱她、拉她的手,她都甩开,对他吐出“恶心”两个字。她对他的印象也还停留在他带着情妇走掉的时候。他们都让彼此失望过。他重新回归家庭的时候,他们已经超过10年未见。当年留在彼此心里的印象也随着一直失望而逐年叠加,趋于深刻。即便彼此愿意在心里做出改变,但行动上还是很难像正常父女那样亲近。田歌也开始理解母亲。萧宛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心像个无底洞穴,里面装满了伤痛,每日奋力向外倾倒,好像永远也无法倒干净。
      情感的阀门就这样打开了。
      到家后,她换了睡衣,直接躺在床上。睫毛膏被泪水浸湿,在眼皮上连成黑乎乎的一片。胡生将洁面巾用温水浸泡,拧干,递给她。她简单擦了两下,背过身去,手臂挡在头上。泪水依然不能克制地溢出。小时候,田歌经常哭着睡着,偶尔有外婆制止。而现在她任由情绪放纵。

      醒来依旧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不断涌上脑海。不禁潸然泪下。
      “田歌,你给我唱首歌吧。”胡生突然说话。
      “你没睡着?”田歌擦了一下眼泪,轻声问。
      “你还没睡,我怎么会睡!我就是要抓到你偷偷哭鼻子啊。哈哈哈……被我抓到了吧。快点儿,唱歌。”胡生调皮地说。
      “我不会唱歌,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我一直觉得你这五音配不上你的名字。可是,再难听,也好过窗外的雷声吧。这雷一惊一乍的。”胡生又翻了个身。
      “我真不会。你自己拿手机放歌听吧。”
      “你陪我步入蝉夏,走过城市喧嚣,歌声在游走……”胡生哼唱起来。
      “诶,你……”田歌发出疑问的声调。
      “你不给我唱。我给你唱。哈哈哈……”胡生的笑声停止后,继续唱起来……不用看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她唱完一曲后,对田歌说:“睡吧。别担心了。明早妈妈醒了就会发消息给你。她知道你惦记她。再怎样,也不会和爸爸在火车上吵架。最多把火都压着,回家再发。”
      田歌躺下。胡生给她盖了被子,身体跟她贴得很近。她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

      春节前,胡生陪田歌回了趟东北老家,将田宏和萧宛接来重庆。
      田宏和萧宛很喜欢重庆的气候,以及这个不算太大,但很舒适的新房子。田歌从27岁到31岁,一直在折腾房子。虽然卖房的时候不亏钱,但前三套都是贷款买的,而且一直是用上一套卖出的钱付下一套的首付。虽然居住条件一直在改善,但是贷款数额也一直在增加。在外人看来,她混得不错。但只有家人知道,她手中从无节余。萧宛最担心她欠银行贷款越来越多,最后还不清,连房子都没有一个。虽然,田宏嘴上总说人各有命,管也管不了,老两口经常因为这事吵架,但他与萧宛吵架的主要原因是嫌萧宛唠叨。其实他心里也觉得田歌太能瞎折腾,年年卖房、买房、搬家,感觉永远没有停下来的希望。在田歌买房这件事情上,这是他们唯一满意的一次。所以,难得在重庆多住了些日子。
      田宏和萧宛住进来第一天,胡生就将她平时住的那间卧室腾出来给二位老人。而她跟田歌住进了一间卧室。一直到今天。
      这是她第二次与田歌这样近距离接触。第一次是田歌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抱过她。
      田歌看着外婆僵硬的身体,躺在殡仪馆冰冷的床上,四肢微曲,嘴角微张。脸上被画了浓妆,粉涂抹得很厚,整张脸苍白恐怖。寿衣最后一次被整理。舅舅跟着丧礼主持一句一句地学说送别词,“妈妈,前方大路好走,不要回头……”姨妈们哭得一趟糊涂。然后,工作人员让家属散开,将可移动床铺推向火化炉的方向。田歌突然不能自控地向外婆的尸身冲过去。她知道那一刻意味着什么。外婆是所有亲人里面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可她即将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化为灰烬。当时,家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忧伤中,抹着眼泪。惊慌间,所有人的动作僵硬地停滞在空气中……只有胡生敏捷的从背后抱住她。胡生的手死死地捂住她的眼睛,直到外婆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关了门。她转身将脸埋进胡生怀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去年4月底写的小说,当时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却发现,这21万字只是我反观人生前30年的一个契机,是后面几部小说的一个序而已,太不完整。回头想重新调整、修改它,已经很难完成。它就像一个摔破了壶口和把手的旧茶壶,虽不完整,里面装的水却也够自己喝上一壶。索性就这样分享给有缘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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