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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舞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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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1980年。
天色连日阴暗,那年博尔德的冬天格外的冷。
那个清晨我和安迪去南边的森林里砍木头,那时安迪还没现在这么胖。
我们从博尔德出发,开着我的红色小皮卡一路向南,经过里斯、兰诺、在埃尔斯市吃了当地享有盛名的茄子热狗(老实说我觉得很难吃,黏糊糊的茄子让我想到屎,但是安迪很喜欢。),最终抵达了柯丁镇边上的小森林里。
我和安迪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荆棘、石兰和纠缠的灌木,向森林深处走去。
“该死的!好冷!”
安迪的鼻涕在扁扁的狮子鼻下结了冰,戴着皮革手套的大手握着一柄小斧头。
我们快速在森林里走着,空气因为我们的吐息而迷雾腾腾。
“安迪,额……玛丽还好吗?”
“玛丽?哦!当然好……除了记不清某些事情。”
我们涉水穿过一条常年流淌的小溪,溪水寒冷彻骨,上面是块块浮冰。
“嘿亨利!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只是我没事……我没事,好吗?”
安迪当时很憔悴,红红的小圆脸上不时流露出一丝痛苦,但我想做朋友要学着去尊重对方。于是接下来我们什么也没说,在溪边砍了一天的木头。
回到博尔德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那时天黑得早,轮胎从落满大雪的公路上压过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开着皮卡把安迪送到家,和他一起把木头从车上卸到院子里,接着他说:
“再见亨利……”
我看着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慢慢从褪色皮衣的兜里掏出钥匙,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回到家里已经九点了——或者九点半?我记不清了。反正天黑得厉害,雪越下越大,我只想赶紧吃到一碗朱莉娅做的煮豆子,接着美美地睡一觉。
我按了门铃,但是朱莉娅没有开门。
她不在。
我很生气,她应该六点就到家的。
厨房里没有煮豆子,被窝冰凉。
朱莉娅回家时已经十点了,她晚了四个小时,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想她一定是出去玩了一圈,还好看起来没有醉醺醺的。老实讲,她上床时我有点不情愿,我很不爽。
但是现在想想或许我不该说朱莉娅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她以为我在开玩笑,笑着说滚一边去,别像个三岁小孩似的。
我强调了一遍我认为她很自私。
朱莉娅知道我是认真的,她很受伤。
第二天我觉得有点气过头了,问她昨晚过得如何。
她说过得很开心。
这又使我有些愤愤不平。
接着我泡了点黑咖啡,然后上班去了。
08
1981年。
朱莉娅依旧爱画画。
她画的植物都和她的研究有关。
“嗯……这次画的是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蔷薇亚纲蔷薇目蔷薇亚目……”
“拜托!这只是一株玫瑰!”
我打断了她的绕口令。
“只——是——一株玫瑰?”
“梵高当初也‘只——是——’画了一株向日葵!”
我总是说不过朱莉娅,她很聪明,知道很多事。她那株玫瑰画得很好看,用了很漂亮的红色颜料,我很喜欢。我用玻璃将它裱起来后挂在墙上,朱莉娅总说等她死了这株玫瑰能卖一百万。
一百万我也不卖。
朱莉娅还画了许多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弗兰奇酒吧、珍珠街、博尔德大学……
她的每张画里都有我。
“嘿……我感觉这样有点怪……”
“有什么怪的?朱莉娅的御用模特亨利先生?”
朱莉娅笑得很大声,下午的阳光照在她洁白的牙齿上闪闪发亮。
有时朱莉娅会真的让我当她的模特,我原来很讨厌这样,她总是把我摆成维密天使或者沉思者的模样。
“朱莉娅……起码要我穿条内裤!”
“啊!人类!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朱莉娅一边咯咯笑着画画,一边大声咏唱,我想这时的她一定很快乐。
后来我看了那副画,我看起来棒极了。
09
1982年。
朱莉娅开始研究哲学,这使我感到痛苦。
在夏天的晚上,我和朱莉娅喜欢牵着混沌出去散步,那时的镇子上还能看到些萤火虫。
起初我们只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像政治、汉堡、路边的苹果树什么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夜的散步之旅变成了朱莉娅的哲学课堂。
“嘿亨利,你听过柏拉图吗?”
“额……听过,在中学,那时我只有14岁,梦想是考入德克萨斯农机大学,成为全美最好的四分卫。”
“好的,我不需要知道小男孩的梦想。你对他了解多少?”
“谁?柏拉图?”
“不然呢?乔·蒙塔纳?”
“嘿!那是我的偶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手……”
正当我想严肃地告知朱莉娅乔·蒙塔纳是一位多么伟大的运动员时,她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告诉我她对那些抱着橄榄球在草地上猪——突——狼——奔——的家伙不敢兴趣。
对,他用了猪突狼奔这个词语,那是天才般的形容,我被逗笑了。
但我必须承认我对柏拉图了解不多,我只知道他是古希腊人,和亚里士多德是师徒关系——或者不是?谁记得清呢。
“好吧……我不太了解他。他是农场主吗?”
“不,他只是哲学家。”
“哦,不……”
接下来朱莉娅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向我解释什么叫做“理念世界”,他试图让我相信锤子不是锤子,只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投影。
但我告诉她,你是我的朱莉娅,永远。
10
有段时间整个博尔德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大家口袋里都没什么钱,连晚上去弗兰奇酒吧买醉的人都少了很多。
市政府想了个法子,他们首先清理出中心广场,告知市民们在节日里可以带上任何东西到那儿去卖,只要不违反宪法。
接着花了大概六千还是七千美元在告诉公路上租下了广告牌,郑重向全美宣布:博尔德传统节日花舞节(也有可能叫水母节或者披萨节,我记不清了,不过反正是假的,也无所谓啦。)即将盛大开幕。
这愚蠢的法子成功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们大老远前来参加,甚至电视上都报道了这个节日。
“要我说这个节日应该叫‘博尔德滞销农产品展销大会’,游客可以在工作人员处免费领取一顶小草帽哦!”
“嘿!朱莉娅,别这么刻薄!除了农产品还是有很多好玩意儿的。”
“比如呢?过时的鞋子?墨西哥风味的热狗摊?用箱子批发的劣质小玩具?哦!当然还少不了爆米花和橙汁。”
朱莉娅说这段话时正准备穿一条黑色的小裙子,上面有些绿色的树叶花纹,我想她愿意和我一起逛逛花舞节。
我提醒朱莉娅我们只是带着混沌去逛一逛‘博尔德滞销农产品展销大会’,不用穿的这么漂亮。朱莉娅提着裙子转了个圈,高原上的微风在她栗色的长发上流淌。
朱莉娅蹦蹦跳跳向市中心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影子在下午三点半的阳光里跳动。
我有时候会想朱莉娅或许会需要一个伙伴,她总是在弄我搞不懂的东西,我怕她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又不能理解。我告诉了朱莉娅我的忧虑,她说:
“你疯了吗?你看着我难道会想和我谈论怎么种玉米或者怎么给奶牛挤奶吗?”
当然不会。
朱莉娅也挽着我的手说:
“别担心亨利,其实我挺讨厌那些玩意儿。细胞壁、核苷酸、DNA什么的……如果我真的感兴趣也许会成为一个职业学者,而不是大学教授。”
街道上来了很多人,人们挤在一起向市中心走去,像是冻结的河流缓缓向前流淌。
“嘿亨利!看!那是卡尔德拉什人!”
“什么?”
朱莉娅翻了个白眼,解释说:
“就是吉普赛人啊!”
那些吉普赛人(后来朱莉娅告诉我在北美的吉普赛人一般都是卡尔德拉什人,北非和伊比利亚的则是吉塔诺人,还有马努什人或更多,但我记不清了。)坐着带有绿色大篷的汽车,里面放了很多破损的锅子,一个高瘦的男人正试图将它们补好,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褐色眼睛的小女孩,她正用口琴吹着一支带有巴尔干风格的曲子,脚下散落着旧塔罗牌。
“哦!是愚人……”朱莉娅说。
“什么?”
朱莉娅指了指那堆塔罗牌。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愚人,那代表着愚蠢和风险,运气真是坏透了。”
我学着朱莉娅的模样看了一眼,告诉她我看到了恋人,她笑着说这预示着两个蠢蛋将永远在一起,一同抵御各种风险。
嗯……我想朱莉娅说的是我们两个蠢蛋。
再往前走是29街,朱莉娅不想进去,我拉着她到里面逛了逛。
还好,那件带领子的小牛皮外套还在。我把它买了下来,告诉朱莉娅花舞节快乐。朱莉娅亲了我一下,嘴里带着热狗和黑胡椒的味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不妙,如果可以,我想把它从记忆里删去。
我和朱莉娅分享完一杯橙汁,走到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一个手里拿着红气球的小孩儿从我们面前跑过,两分钟后,三个男人站到我们面前。
那个带着鸭舌帽的年轻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接着说:
“嘿……老兄,你懂我意思吧?”
朱莉娅在碰到压力时会崩溃,说话也会不利索。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大喊:
“混沌!混沌……妈的死狗!”
混沌跑了。
我站起来打量了他们三个,他们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博尔德本地人,身上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荆棘、骷髅、裸女、爱心……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耶稣。
“我想上帝可不会保佑你。”
“什么?”
我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上了一拳,用上了全力挥舞棒球棒的力气。接着将手塞入怀中,装作要掏出什么东西。
“妈的!他有枪!快跑!”
他们逃走了。
我把手从怀里拿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朱莉娅很害怕,我把她带回了家。
从那天起朱莉娅提议走另外一条路。
我说没问题。我也不想再走那条路。
从那以后我们就沿着河边走。
但我保护了朱莉娅,我保护了她。
还有,混沌真他妈是条死狗,也许我当初应该选那条脏兮兮的比格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