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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祸不单行 ...

  •   ……

      祸不单行。

      大宴还没开始,沛县被淹了,北面因为流寇而南下的难民也来了,这部分难民有的还背着武器,保不准是哪些落单的匪徒混了进去。

      其实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可讨论的。他靠着身后的软垫身上还是不大自在,也犯困。

      他听着萧何和陈平商量,点着点着头就真要睡着了。

      最后也不知是谁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张先生,你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终于结束了。

      他扶着腰坐直了些:“流民缴械,不能进城,将近郊村落的平民接进城里安置,那些流民放在近郊,好打柴火,不至于冻死,冬日里也有房屋遮蔽,视情况发放城内的粮食,有不轨之徒尽快除去;北方的流寇此时应该在四处劫掠,说不定还会安营扎寨,需要带兵剿灭,也可收拢人心;南面的阴阳家,看声势人不多,也许只有一两个,我会去沛县,找些将领跟着就行。”

      语毕,萧何便自荐安置流民,陈平领北上讨匪之责。

      只在最后关于南北领兵人选的问题上产生了异议。

      刘邦想和他南下。

      所有人都不同意,包括他。

      “主公三思,阴阳家魔道诡谲,您不能以身犯险。”萧何劝阻了一番,陈平也立刻上前附议。

      两人齐齐用眼神暗示着他。

      他说:“你没必要去,流民才是目前云梦泽最大的问题,解决匪寇,比杀个阴阳家益处更多,杀了阴阳家流民不会减少,照样挨冻受饿。诛杀流寇是民心所向。”

      刘邦真正该去的,是北方。

      “如果我非要去呢?”

      “脑子呢?”

      陈平目瞪口呆,萧何闭着眼咽了口唾沫。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像是生气了。

      他腰痛得坐不住,看议事没有拍板终止的意思,也没人再说话,他撑着案几艰难地起身:“我……后日启程。”

      还是留两日卧床的好。

      男人看着他艰难地动作,眼中阴云散去,眉飞眼笑地走下主位,搀着他:“当心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萧何陈平,两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男人没忍住笑意,却故作关怀担忧的口吻:“…先生体虚,我先送先生回府吧,此事明日再议。”

      有仆从抬了轿椅来,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

      仍旧是屏退众人,门开着半扇,南面开窗,他的屋子朝南,摆了一张躺椅在门外,接近午时的阳光暖融融的,没有风,愈发催人入睡。

      男人坐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低声说:“子房,你身子太弱了些。”

      他盖着被子,歪在躺椅上,眯着眼,惊叹于男人变脸之快。困意来袭的时候,他听到男人问他——

      “子房,你说你喜欢我的。”

      “……”

      “对么,对么,对么?”

      他捂着耳朵的手被抓下来,男人仍是一遍遍问着“你喜欢我,是不是?”

      和往常一样,男人要的答案,要做的事情,软磨硬泡,也要讨到结果。

      “是……”

      “你喜欢我,所以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是。”

      妥协也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他甚至做好了男人要跟去南地的准备,他以为男人还会因为想去南地而夹缠不清讨要那个满意的结果时,事情的发展,头一次出于他的预料。

      休息到隔日时,他见到了发如赤焰的韩大将军。那时他就知道,男人听从了建议,决议随军北上讨伐流寇。他总结的关于刘邦的定律,好像没几天就失效了。

      难懂的人类,他要学习的地方,还是那么多。

      “请多多关照了,军师大人。”韩将军自顾自地在他屋子里灌了一壶茶下去,翘着腿坐在桌子旁。

      他的书翻了没几页,又得放下,看了看院内,依旧无人:“韩将军是翻墙进来的?”

      平常除了刘邦,大都有人通传。

      “是啊。”那将军承认地痛快,“都说军师的府邸只有主公能进,那我肯定不能走正门啊。”

      “没有这回事,我才刚搬来。”其实以前没搬出来的时候,萧何和陈平偶尔会来。

      他知道了这种偶尔串门的行为,才会在萧何生病的时候去探望。

      一只白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蹿上了院墙,只是这里的院墙终究比沛县的宅子要高一些,这只猫挠了半天墙才蹲上去,俯视着头发显眼的将军,喵了一声。

      “这猫有意思。”韩将军看了看躺椅上的学者,又看了看墙上的白猫,“它叫什么名字?”

      “……”他很少有觉得什么事情难以启齿,又想不清楚为什么要心虚,便还是犟着开口,“房子。”

      韩将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他默默看着那个在在院子里疯狂锤着石桌就差打滚的将军。

      “房子……房子……哈哈哈哈哈……”韩将军笑不够,一边笑一边问,“如果韩某没记错,军师大人表字子房?”

      他说是。

      红发的将军腿也不翘了,双臂搁在石桌上,单手撑着下巴:“可是因为这只猫和军师大人即为相似?”

      “也许,不知。名字不是我起的。”

      将军问他,你不觉得是一种侮辱吗?像猫一样。

      他想,刘邦大概也只会说,这是情趣。

      “名字是猫的,不是我的,如果它觉得侮辱,叫了也不回应,如果它不喜欢这里,也不会留下来。”

      韩将军颇为意有所指地追问了一句,不觉得是侮辱吗,一个人住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会来。

      “为什么要觉得侮辱?”他疑惑地看着他,“我习惯一个人住,安静。”

      “……”

      他看着那只猫,不知道它饿了没有,于是慢慢起身,去卧室里拿了一包鱼干,放在墙根下。

      那只猫便从善如流地跳了下来,开始进食。

      他知道它喜欢鱼干,但是喂别的似乎也不挑剔。

      他又慢慢踱着步子躺回了椅子上。

      韩大将军难得在那里默不作声了很久。

      他觉得很奇怪,从他处理军务的时候,看到的听到的有关韩信的消息,大多只是英雄善战,用兵如神,偶然接触的将领对其感官评价也相当不错。

      如果不是在萧何那里见过一面,今日再次重逢,他不会知道韩信韩重言这般自来熟,不仅打战神勇,翻墙也无比熟练。

      “过不久,也许传令的人就会来。”韩将军不笑的时候,那双湖水一般湛蓝的眼睛就变得分外明显,那蓝色比他的要深沉许多,“但是主公应该是来不了了,军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今日翻墙,就是这个缘故吗?”为了告诉他刘邦为什么今天不来?

      像是已经摸透了什么,韩将军开始无视学者话中噎人的字句:“韩某只是想确认一些事罢了。军师大人,今天,有不长眼的,给主公献上了几个仆婢,有男有女,皆色若春花。”

      不长眼的?

      “这不是他们往来交际极为正常的作为吗?”赠美人,送金珠。

      带兵打战,钱粮必不可少,有人送钱,大都收着,美人金珠一块送,也很少有退一样回去的。

      就算只送美人不赠钱粮,也不至于说成是不长眼的。

      并非阴阳家大张旗鼓广选美人祭祀,不会败坏名声。

      韩将军瞪着他,像是放弃了什么,恶声恶气地开口说:“主公当即翻脸,怒斥了赠美之人,只因不知那人从哪听到的传言,所选之人多与军师几分相像。”

      事实上在议事结束后偶尔余兴是军中人所乐见的,那人说要献美,更多的人也存着看两眼美人的意思,他们的主公很少阻拦这类事情。

      “……”

      学者面上一见便知的怔忪让韩将军多少觉得讨回了几分面子:“主公说,‘军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奉先生为师长,何曾起过亵渎之意!’军师你该去听听,直说得那人面红耳赤,俯首跪地。”

      “……”

      白发学者抓着手里的一册书,看着那只猫吃完了鱼干,正在舔着爪子,他回头看了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韩将军,“嗯。”

      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将军那一头红发快要冲天而起。

      “主公奉你为师长?”

      “……”暂且没有,但那人是一国之君,众目睽睽之下说的话,他究竟还是知道不好拆台的。

      “你待主公恩重如山?”

      “……”无稽之谈。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会有那般传言,就连我带兵的时候,也曾偶然听到辎重队伍里的人笑谈美人军师长伴君侧的荤段子。”

      “后来呢。”他问,“说段子的人。”

      还没爬上山顶就被一阵风吹落山腰的韩将军咬牙切齿地说:“后来被萧先生调走了……我是没再看见过。”

      韩将军气得韩某也不说了。

      他点头:“原来如此。”

      这一阵子发生的事虽然让他有些疑惑,可并非是需要他深究的事情,只不过没想到今天韩将军带着答案送上门来了。

      解题时的韩将军颇有兴致,现在似乎又有些躁怒。

      “韩将军……所以你翻墙进来,到底是为什么?”他推翻了前一个答案,显然解答不是目的,否则将军不会这样怄气,“你我无冤无仇,又无甚纠葛,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将军一掌拍在石桌上,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你究竟是不是自愿的?”

      “……”

      他实在理解不了将军莫名的义愤填膺,可听他斜靠在石桌上的一杆长枪,蠢蠢欲动有话说的样子。

      “我能摸摸你的枪吗?”

      “……不能!”

      “就摸一下。”

      “想得美!”

      他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刚想放弃,那枪尖就被缠上了布条,扔了过来。

      闭着眼睛侧耳倾听的时候,他听到了韩信韩重言的过往。

      英雄年少并不光彩,家世落败,被称作余孽,遭受欺侮只是寻常之事。好不容易相看来的亲事,未婚妻却被强拖去做了祭品。人人都说,连妻子都护不住,怎有脸苟活于世。

      但对于惨死在泥地里,还要被人唾弃嘲讽,年少的韩信,觉得遭受欺侮,忍受屈辱便只是求生的选择而已,哪怕是从别人□□钻过。

      人都是怕死的一样,同理,身为人,并不能长久地忍受屈辱。

      少年咬着牙磨砺自己,练枪法,读兵书。他蛰伏在暗处,冷眼看着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的人,少年长成了青年,终于等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刻。

      他的带兵风格,与他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有的布置都只为一击必杀。

      那些曾经给予他痛苦和侮辱的人呢?其实他早已不在意了,他只知道,他们将他踩得越低,他便要登得越高,直至高不可攀。

      那柄枪有些碎嘴地说,将军只是以为,您也在忍受。

      忍受?

      他猜韩信是看到了什么,或许也听到了什么。所以他不会像那个赠美人的将另一样觉得自己误解而满面通红,因为他知道一些事情。

      那么回到那个问题上。

      他是自愿的吗?

      这句话也就不能按照字面来理解,大约韩将军想问的是他早就暗示着问过的:你在忍受屈辱吗?这是你的选择吗?

      他闭着眼睛思考,无论他回答是与不是,都有歧义,也无法表述完全。

      连他总结的有关刘邦行为模式的定律都有失效的时候,他又怎能精准概括出他们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学者睁开眼,韩将军做贼一般移开眼神,他看着将军的马尾,“并非敷衍。”

      冲冠怒发熄火了。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片刻后,果然传令的人来了,由韩信带着一千精卫隐秘跟随他南下。

      “不合适。”他对那传令的人说,“北面才是用兵的地方,南面无须。韩将军跟着季哥。”

      那传令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结结巴巴说:“主……主公说先生是恩师,必不能让先生孤身涉险,韩将军跟着,他才准您南下。”

      学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男人尊他为师,他这样叫他,已经乱了辈分。

      安排兄弟的说法不是更不容易拆穿么?不,尊学者为师,重文士,能让西面不受项羽重用的一些文人更有好感,也许也会前来投效,对下也能振奋人心,同时还能顾全日后君王体面,起事时的逸事能载入史册。

      比起朋友兄弟之类说法,为人师表才是文士更加认同的身份。

      即使想得很清楚,学者还是沉默了良久。

      大概,他还需要学习,如何去辨认,他面对的男人,是只做最正确最有利的决定的未来君主,还是那个纠缠不清就为了一个想要答案的刘邦。

      现在是前者。

      他看着面色渐渐惨白,惊疑不定的传令官:“良领命,请替我多谢……主公。”

      他听过,萧何是这么说的。

      那传令官松口气,连连拱手,脚不沾地地走了。

      韩信问他,你不伤心,也不难过。

      他说,既有动机,又有结果,实为必然,为何伤心,为何难过?

      那将军看了他半天,憋出一句:“你是人吗?”

      “是的。”

      他去房里抱出一床被子,在躺椅上午睡,那只猫也趴在墙头埋着脑袋,大约也想睡了。他不知道韩信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千精卫是分批出城的,尽可能减少关注。

      他的马车停在南门附近,韩信懒得带兜帽遮头发,便和他一道坐进了车里。车外守着一小队精锐。

      马蹄踢踏的声音渐渐逼近,紧迫而急促。

      韩信推开车窗,懒懒地把兜帽带上:“主公来了。”

      说完便翻身下车了,还招呼着亲卫各自后退几步,呈四角护卫。

      他听到刘邦和韩信简单寒暄了几句,在他在住在刘邦宅邸的时候,这对君臣其实已经十分熟稔,极为相得。

      大约一刻钟时间,韩大将军将北方流寇作乱的形式以及应对方式一一强调后说:“午前就要启程,主公不和军师道别吗?”

      男人推开车门坐了进来,反手半掩着门,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眼又一眼,细细地看着他。

      他透过男人身后的窗户,看着韩信纵马又跑远了些,亲卫也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个距离,说话还是可以的。

      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知道这个坐在车厢里的人,是以何种身份来和他“道别”。

      对着刘邦,他反而没什么话说,大概也只会让他回去,对着未来的君主,可能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他说,主公北伐之前,留给萧何守城的人,一定多数是最开始从沛县带出来的那批人,以防万一;北伐时,中军旗帜可以作假,迷惑贼首;要区别真正的流寇和义贼,后者尽力招安。

      刘邦笑着说,你总是只有出谋划策的时候,才显得话多一些。

      的确如此。

      他说,你如果没有问题,我便也没有答案。

      回想他们的相处,大都是这样的。

      所以,这次,你又要来求证什么,你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男人上半身挺直板正,却悄悄伸手牵住了他的手:“子房,我总是不安心,你我相识以来,你从未离开过我。”

      “我只是去诛杀阴阳家。”

      “但你离开了我。”

      “主公,良没有分身之术。”

      “……”男人哀怨地看着他。

      他已经分不清了,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男人紧抿的嘴唇忽然一点点翘起:“子房没有,我有。”

      他指尖一疼,男人俯身舔去零星血迹,起身说:“这样,无论子房你去哪里,我都可以去找你。”

      他看着湿漉漉的指尖:“是奇迹的力量吗?”

      男人说他不解风情,他们这样,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哪怕短暂的分离,我也能将你找回。”

      “可以传送其他人吗?有人数限制吗?”

      男人揉着太阳穴无可奈何地说,可以捆绑四个人。

      他觉得不应该浪费在他身上。

      这种能力,最适合毫无自保能力却极其重要的人。

      男人说,你是最重要的,你是军师,我不能没有你的。

      他手上小小的伤口很快凝结出一片血渍。

      他又猜错了。

      他以为男人会说,因为他们是朋友,因为他喜欢他。

      还是因为,现在在他面前的人,其实是未来的君主,可以像刘邦,却又不是了。

      是谁呢。轻轻舔过指尖,又快速离去的男人。能想出来的答案,能找得出的结果,就不必去问他人,这是学者的习惯,也是他的坚持,他只需要验证猜想,确认对错。

      半掩着的门,和开着的窗,昭示着坦荡。如果有秘密,便是更不为人知,且更加有意暗藏。在今后的日子里,未来的君主身边不会缺少亲卫,也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会也许会共同出入各种场所,那样门户紧闭,欲盖弥彰的姿态不会再出现。

      所以萧何的意思,他懂了。

      只有未来的君主。

      没有过去的刘邦。

      “子房,又在胡思乱想?说了,可以问我。”

      他摇摇头,这次,他已经提前找到了答案。不必再犹豫该如何措辞,如何行事了。

      “主公北上,务必带牢陈平。”陈平之计,进可攻退可守,纵使发生意外,应该也有脱身之法。

      男人扁着嘴,我更想带牢你。

      他低头翻起了书。

      很快他们就出发了,男人下车的时候,冰凉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先生,路途遥远,请多保重。”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也是。

      “多谢主公。”

      他其实没有叫过男人几次“季哥”,但男人已经听了无数遍“主公”,听不出什么不同。

      对他来说,季哥或是主公,没有区别。

      但君臣有别。

      对男人来说呢?

      这个问题他无法揣测,也来不及问,他想,也许从南地回来,他可以找刘邦问到答案。

      沛县已经沦为一片废墟,最终他和韩信选择更靠近云梦泽的石桥镇,一千精兵都留在了沛县砍柴烧火做饭,他们两人只带着几个亲卫,在一处客栈落脚。

      韩将军半夜不睡觉,试图攀窗。

      学者早就牢牢上了栓。

      窗外的动静消失了,不过片刻功夫,韩将军又出现在了门口,敲门说:“军师大人,我还有些问题还未请教。”

      自从上次破功,韩将军再不自称韩某了。

      他放下书,起身开门。

      韩将军身上铠甲卸了大半,只穿着朱红的短袍,单手抱着个小坛子,另一只手拿着两个小杯子。

      “军师大人,喝酒吗?”

      “不喝,喝酒误事。”

      被拒绝的韩将军没有丝毫不满,长腿一跨占据了一个凳子,把酒坛和酒杯都放在了桌面上。

      “那军师就和我聊聊事吧,主公云梦大泽斩蛇起义是真的么?”

      “不算准确,斩的是东皇太一。”

      “主公乃天神下凡,注定一统乱世,也是真的么?”

      “……他是天选之子,能不能一统乱世,我不能知。但云梦和大河,会归于一统。”

      “军师,他们说,你是上天特别派下来,辅佐主公称王的神仙,能掐会算,通晓万物。你算算,我们这次能杀掉那个袭击沛县的阴阳家吗?”

      学者叹了口气:“你不信命,为何问我。”

      “……哈哈,你怎知我不信命。”将军甩了甩脑后的高高束起的长发,“军师大人,你算算。”

      “如果他在,我会尽力诛杀他,至于他在哪,要去一趟云梦泽才能知道。我不能未卜先知,韩将军另请高明罢。”

      “不,杀他的会是我,先生请助我。”年轻的将军撑着桌面,向学者探身,一字一句道,“扬,名,立,万。”

      张良觉得,韩信此人,就该像他手里拿着的那柄枪一样,只在杀人的时候锋芒毕露,平日里要拿布缠着,方不惹眼扎人。

      “你的枪呢?”

      “……屋子里。”

      “缠了布条吗?”

      “为何要缠?”

      “你上次缠了。”

      “军师大人过分细皮嫩肉,把枪给你,一个不慎如何是好?”

      ……

      学者想了想,他果然不会萧何陈平那一套。

      “你这样不好。即便杀了阴阳家,也最好低调行事。”一个将军,这般早扬名立万,免不了被猜忌要另立山头。

      “军师大人,你很是奇怪,有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觉得,你其实什么都明白。你知道我不信命,那你知道我为何想要这般做么?”

      “不知。”

      仔细想想,便不大符合逻辑。青年将军耐得住性子,也吃得了苦,虽然有些恃才傲物,却并不像他不通俗务。

      韩将军意兴阑珊地想要开坛酒。

      他摁住了将军的手:“喝酒误事。”

      将军哼了一声:“美色误人。”

      “……?”

      韩信松开手,不再执着于喝酒:“张子房。我骗你的,我只是想试试,你知道以后,会不会告诉他,会不会阻挠我——你是真心向着他,还是假意劝阻我。”

      学者不懂的人类又增加了一个:“我要睡了。”

      “……”

      韩大将军起身,却没有出门,反而抬脚踹上了门,还上了栓。犹豫了一下,又开门喊店家要了一块床板两张长凳。

      学者看着将军在屋子一角挤挤挨挨地打了一张矮床:“……你这是为何?”

      “奉命保护军师大人。”

      “……前几日尚且不用。”

      “前几日,前半个月你我周边千人护佑,如今除却几名亲卫,军师大人你只有我。”

      “……”

      自负的将军把亲卫的战力“除却”后,就赖在了军师的屋子里。

      不过临时起意的闹剧,最终却救了两人的性命。

      夜深的时候,学者裹紧了被子,却依旧感觉越来越冷,耳边仿佛有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重重叠叠的,不辨方向地响着。

      水。

      好多水。

      马上,就要,淹死了。

      “快醒醒!”韩信的嗓门中气十足,从众多碎语中脱颖而出,也让他从近乎梦魇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刚醒来,便觉得脸颊疼痛:“……你打我。”

      “军师大人。”韩信箍着他的腰,口出恶言,“军师大人睡得与死猪一般无二,如果不是连打带喊,您这会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没有辩解,身下冰凉的感觉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他低头一看,他和韩信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韩信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攀着房梁。

      “为什么不开窗?”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这水邪性得很,握着拳头根本施展不开。更别提浸在水里还要踹了。”

      他忽然醒悟地问:“将军你不能泳?”

      韩信长臂一收,近乎勒断学者的腰:“……我不能,难道你能?!”

      学者艰难地说了一句:“能……先去拿你的兵器,再出客栈找到施法的阴阳家。”

      张良会水吗?不会,他只是能悬浮而已,一片黑暗中,连灯也点不起来,他感觉到身旁和空气扭打,在水中挣扎的将军,没有选择浮出水面。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不能打草惊蛇。

      即使是这样,要拽着一个一点也不会水的男人,也过于为难,索性将军搭的板床早就浮上水面,两人攀着木板,游到了隔壁。

      此时的大水已经淹没了这家只有一层的客栈三分之二的高度,求救声和惨叫声在各处响起。

      进了韩信的房间,摸了一圈摸到了浮在水面的长枪。

      韩大将军抡起长枪直直劈向紧闭的窗户,霎时间,两人身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漩涡,枪都拿不稳的将军扒着木板跟着漩涡流动的方向开始旋转。没一会便头昏眼花,恶心反胃,他仍旧挺枪上前,想要捅开窗户。

      第五次失手之后,学者脸色青白地拉着将军:“住手吧,找找其他路。”

      学者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飞速流逝,他虽然会水,比起转了这么多圈还能咬牙挺住的将军,身体已经率先在冰冷的水中被缴械,露在外边的身体为了不被拖入水中,早已脱下外衣,单薄的中衣抵御不了冬夜的寒冷。

      等不到刘邦。而且刘邦在讨伐流匪,也根本不应该把他作为战力去考虑。

      只是突然一瞬想到了而已。

      在作出判断的一瞬间,他尽力向漩涡中保持平衡的男人靠近,他刚刚就注意到了,韩信果真不是人,这样冷的天,敲个窗户还能敲出满头的汗。

      贴近韩信的一瞬间,他便觉的很暖,冻僵的身体开始发疼,他贴着将军的耳朵:“扶好木板,别掉下去了,还有,抓牢你的枪。”

      语毕,他按着韩信的肩膀尽力往木板上爬,其实那块木板的浮力根本无法在暗流汹涌的水面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他能借力悬浮起来,不让木板下沉,淹到韩信,然后迅速顺着木板滚到门外,他把半个身子卡在门外,用力想把木板连韩信拽出来。

      有他牵着木板的一头,至少不会随着漩涡乱转,但是他的力气似乎不太够……

      “你省点力气吧……”另一头的将军用力晃了一下晕乎乎的脑袋,扒着木板蹬着腿几下蹿到了他身边,低着头看着他,“你行不行,要不你趴木板上。”

      在韩信眼里,这个面色青白的学者已经半条腿踏进鬼门关了,他的喉咙动了动,挤出一句鼓励:“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去找其他出口。”

      “……去我房里。”学者气若游丝地说着,“我眼镜没带。”

      “……这时候管什么眼镜!你不要命了吗?!”韩将军拍着门框怒吼着,整间客栈的哭嚎声似乎都被镇住了,变得小声了许多。

      学者紧抓着将军的手臂,竭力用模糊不清的双眼盯着他:“没有眼镜,我看不到,必须要眼镜,没有它不行。”

      韩信想说放屁,这么黑连他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军师这个小娘们,戴个眼镜能上天吗?但他突然顿住了,军师冰冷的手抓着他的手臂,非常富有暗示性地用力捏了一下。

      一点也不疼,但是他也能察觉到。

      “快点找!”韩信怒气冲冲地对天吼了一句,带着青年扒着木板又游回了那个最开始的房间,这次他长腿蹬了几下,比原先快了很多,他能感觉到学者快速流逝的体温,学者太轻了,仿佛一松手就会不见。

      找眼镜根本是无稽之谈,眼镜不会浮上来任他们摸,其他东西也不会。

      水底更黑,谁也看不到。

      学者发着抖,颤声道:“在……在床上。”

      韩信紧紧皱着眉:“……你是说眼镜?不会被水冲走吗,还在这里吗?”

      “还在的,眼镜,装在铁盒子里,放在枕头边……”像是担心男人有所误解,学者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在男人依然温热的胸膛下一笔一划描出一个“下”字。

      “应该在床上。”学者靠近将军的耳边,“你陪我去床上找。”

      将军像是明白了什么,极其隐晦地笑了一声,故意回答道:“军师大人,我不会水——”

      学者忍着牙齿打颤的冲动:“我牵着你。”

      “你牵着我。”

      “嗯,我牵着你,憋一会气就好。”

      将军握着学者已经没有温度的手,暗骂了自己一句:“好,去找吧。”

      牵着韩信下潜的时候,张良无法控制地想到,他曾经也这样牵过一个人的手,走进一个充满黑暗与危险的地方。

      那时的心无旁骛也成了过往。

      和看过的书一样。

      他的呼吸坚持不了多久,在感知到床柱的一瞬间就释放了言灵之力,为防万一先用言灵壁垒布满四周所有的空间,再以命数之书照亮水底,灼伤邪灵,他伸出手的一瞬间,就感觉到,床底下藏着两个阴阳家。

      如果他没猜错,根据典籍,动手的应该是湘君和湘夫人。

      一些地方仍然用古老的方法进行祭祀,湘君与湘夫人享用水祭,非淹死之物不能食。

      但他只能困住一人。

      金色的言灵之力照亮了整个屋子,自学者手中延伸而出的言灵锁链分作两股,交缠着掌控着水中怪物的身躯。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他安静地注视着满头青绿色长发的阴阳家哀嚎着挣扎,和禁锢着那天人身蛇尾的伪神没有什么不同。

      湘夫人的夫君伸出一对蹼爪,向他的胸口袭来。

      他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

      大概是濒临死亡的感觉,但他想得过于美好。

      韩信一枪一个捅死阴阳家,导致水位疯狂下降,而他整个人湿着身体站在地面时,他才觉得,他真的要死了。

      无处可依的奇迹之力照葫芦画瓢地给自己找了个身强体健的容器,他看完这一切,听到自己嘭地一声砸在人身上的声音,像根柱子一样。

      “你怎么这么冷!”韩将军箍着他,从脸摸到手,从手摸到腿,“别死!”

      他的脸贴着将军的胸口,只觉得要烧了起来。

      他没力气说你被奇迹之力侵占,为什么还这么热。

      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太冷了。

      他听到男人大声吼着:“全死了吗?来几个人!!!”

      竟然真的跑出几个死里逃生的亲卫,哆哆嗦嗦地跪在跟前。

      “跪什么跪!去哪个屋顶上扒一点茅草横梁!生火取暖!快!”

      人们四散而去,周围一片嘈杂。

      身边的人越暖,他身上的寒意便越是侵入骨髓,他想要蜷缩起来,却发现双腿都已经近乎失去了知觉。

      像他看雪被埋的那一天,也是直到被师父师妹挖出来,才觉得冷。

      他眼中的世界逐渐变幻,有山上无边寂静的雪景,有师妹在树林间飞跃的身影,还有刚下山时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人们有意无意嘲笑的表情,以及那个眼睛会笑的男人。

      “火生起来,窗户打开,你们出去。”

      “将军,这……”

      “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只是肌肤之亲罢了。

      不知道哪里抢来的棉被垫在冰凉的地上,气息微弱的学者赤¥裸着平躺在上方,火光照亮了学者毫无血色的面庞,像是失了灵性的白玉,从内里透着股晦暗。

      韩信面无表情地除下半湿的短袍,倾身向前,密密地盖住了冷冰冰的学者,再用手臂撑着自己,不至于压到身下脆弱的人。

      将军热得出了汗,间或还要腾出手添把柴,他低头想要看一眼孱弱的军师到底能不能醒,一滴汗便顺着下巴滴在了那人苍白的唇边。

      “……”

      屋子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昏迷的学者半湿着一头白发,四肢修长,却过分纤细,没有丝毫抵抗之力。放在战场上,片刻就会被踏成肉泥。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出手杀人的时候,身上没有半点杀意,学者的神情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和许多杀人颇多已经麻木的将领不同,也并不完全家常便饭一般,更多的是一种让人畏惧而心惊的冷眼旁观,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韩信想,无怪乎人们敬畏神明。

      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他只信自己。他觉得这只弱弱的军师,多少知道点他的底细,怎么就敢在前边牵着他,把后背留给他呢?他又如何肯定,他韩信不会借着他争取的那点时间多做些什么?

      他轻轻拨弄着学者已经变软的小耳垂,笑得有些干涩:“因为那时的你,只有我,对不对。”

      所以,刘邦才会关着他那么久,直到无可奈何,才放出来。谁都能在这具柔软又脆弱的身体上留下痕迹。这双清澈眼里,谁站在面前,就倒映着谁。

      早些时候的辎重队是跟着萧何带起来的,有很多老人,他刚接管军队的时候,辎重队晚饭闲谈的话题基本都是美人军师。他就觉得纳闷,男人堆里爱说荤段子,他少年时候就知道,怎么这帮人不正经到没边,还谈论起军师来了,话里还隐晦地带上了他们目前的主公,刘邦。

      他根本没见过那个军师,但知道刘邦这半年打下的地方都是他出言建议的,他平常要个粮草要个人手见萧何还多一些。

      于是美人军师在韩大将军眼里就更加神秘了,什么当众亲吻,什么暗度春宵,什么神仙下凡,什么辅佐君王,各种意义上的“辅佐”。

      张良张子房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已经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媚色,几分旖旎。

      以至于那个一张白纸一样的小娘们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会那样去刺他,他觉得他不可能那样干净,更不该那样平静。

      张子房既没有军汉子的粗野豪爽,也没有萧何那样的进退有度,说他是个男的,那面皮捏一把能红一天,说他是女的,又决然没有女子身上那股柔顺袅娜。

      但就是勾人。勾得人想去逗逗他,摸摸他。

      在那之后,他去过好几次萧何的院子,都没有再遇上那人。

      “萧先生,他不来了吗?”他就这样问,也不担心萧何听不懂。

      “怎么?又要找茬?”

      “……没。”他就是有点,惦记。

      “别惦记。”萧何人未老,已成精,拍开他碰茶壶的手,“怪就怪你来的晚。”

      “……他真跟了主公?”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萧何头也不抬:“他是军师,自然跟着主公”

      他想起那人任人捏扁搓圆的模样。

      他有点心痒,却也知道分寸,只是多问了一句:“他…自愿的吗?”

      萧何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机会亲自问那人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见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韩将军,也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心疼,还有一点点心酸。

      如果刘邦是个男人,他就该永远关着他的军师,让白发的神仙只看得到一个人,也只能和一个人说话。

      如果刘邦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不用如果了,刘邦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男人,让军师为他办事,替他做一切能做到的事,美色有诸多填补,神仙军师又要去哪里找第二个。

      他一丝丝一缕缕地替学者梳理着头发,渐渐地那头卷曲的白发就干了,和它的主人一样,绵软可欺,被他攥在掌心。

      感受到身下的人渐渐回暖,他又拽过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背后,两个人闷在一处。他侧身躺下,搂过学者:“快醒醒,不能再睡了。”

      严冬大雪行军,有时会有人一睡不醒,活活冻死在睡梦中,即便暖和过来,也已痴残。他看到学者无意间皱起的眉头,加把劲咬在了学者的耳朵上,含混不清地说:“你要是傻了,他还会要你吗?所以……快醒醒吧。”

      若是不要,他就养着,每日里逗他玩。

      白发青年的呼吸渐渐急促,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韩信掐着学者的脸:“起床了,军师大人,军师大人…军师大人!!”

      学者屈起了腿,膝盖顶住了他的腹部。

      “唔嗯……”带着鼻音的呻吟轻轻响起。

      却像一声炸雷。

      他层层镇压在心底的克制只一眨眼便灰飞烟灭。

      弄醒他。

      韩信咬着牙,下腹的火一路烧穿心口,空洞洞地疼。

      学者脸上的指痕,像是他留下的吻痕。

      他轻轻吻了上去,好像亲了一块温软的豆腐,那滋味太好。

      “季哥……不对,是主公。”白发青年喃喃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清醒的人破碎的心上。

      年轻的将军怒极反笑,一个翻身重新将学者压在身下,用膝盖顶开学者蜷曲的身子:“你季哥在这,你倒是睁开眼看看啊。”

      体内的暂寻容器的奇迹之力有了顿悟的突破口,从将军的指尖,七窍中汩汩蔓延,转瞬之间,年轻的将军,就化身为有情还似无情的紫发君主。

      “……”韩信抬手,摸到了左耳不该存在的耳饰。

      他是领悟力绝佳的。

      他捏着学者的下巴,嘴里吐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张子房,子房,子房,他一定有这样叫过你,对吧。”

      效果立竿见影,学者的眉头越皱越紧。

      “子房,子房……你再不醒,我就咬你,从肩膀一路咬下去。”他不在乎男人究竟是怎样对学者说话的,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立刻咬下去的理由。

      都变作你钟情中意的男人了,你也该醒了。

      已经决定下嘴把人咬醒的韩将军才刚刚张开嘴,就看到身下人湿漉漉的一双眼睛:“……”

      他捏着学者的鼻子:“看什么看,几天没见就这么想吗?”

      学者伸手掰他,自然是掰不动,只能发出羊羔似的鼻音:“韩将军,你做什么变成主公。”

      韩信有种被戳穿的狼狈,也有种被认出的欣喜。他面上发烧,双耳泛红,遗憾地看了眼无缘的嫩肩膀,嘴硬:“我变得不像吗?”

      学者摇头:“从轮廓上,基本一致,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神情体态,不仔细观察模仿,你所承受的奇迹之力就没办法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韩信俯身看着一脸严肃的学者:“那,主公的奇迹之力,也是因为斩杀了阴阳家。”

      他对所谓的天选之人嗤之以鼻,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主公,运气绝佳,总是能够先人一步。

      “……我仔细研究过,阴阳家们所掌握的奇迹之力,一方面用于提升增强他们的力量,便于操控信仰,另一方面……应该是为了追求长生,奇迹之力能够延缓衰老,而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所以我看过的关于云梦泽的典籍中,才会有那么多祭祀的方法,对应的应该是不同的阴阳家摄取生命的方式……你我能够击杀他们,是因为如今的云梦泽,已经不再如从前那样虔诚,没有了奉献的祭品,他们的能量也逐渐衰微——你今后是军中主将,你足智多谋,能征善战…你的能力,除了用计,还可以在危难之时自保。”

      “军师大人……说了这么多,要不要先穿上衣服?”韩信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可就是不要看这副学究样,刚刚那个皱眉,都是属于刘邦的,可也那样好看。

      他想看。

      学者回过神,这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将军好整以暇地半压在上头,用的仍然是君主的外表。

      “……我刚刚,是冻僵了吗?”学者的目光有些迷茫,“谢谢你。”

      韩大将军兴致索然地翻下身,又变了回去,那一头红发,已经干了,披散在肩上,像一丛硬骨凌霄,赤色被火光染做妃红。

      见此情形,学者反倒愣了一会。

      韩信龇着牙恐吓说:“看什么看。”

      “韩将军,我很少见到长发的男子,故而多看了两眼。”学者暗暗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说,“韩将军,行军打仗多有不便,为何你会留长发呢?”

      “……”韩信压着那处不该有的动静,心想军师裹得再紧,也就是别人拽一下的事情,他语气平淡地说,“人生的见证。”

      说完他笑了:“军师大人,你明白么?”

      将军看着军师的神情,稍稍能读懂看似沉静的脸上写着:

      我听到了,可我不太懂。

      “哈哈哈哈哈哈……”将军朗声大笑,双手捏着学者软嫩的双颊,捏出两个对称的红印,“有些事情,军师大人不必懂……你这样就很好。”

      学者那双湛蓝的眼睛从来冷眼旁观,现下渡上了一层明灭闪烁的火光,好像也有了善解人意的温柔,静静地,甚至于带着一丝纵容地注视着他。

      将军这小半辈子,见过的眼神,或者说目光,实在太多。

      从嫌恶,鄙夷,唾弃,到怜悯,同情,叹惋。

      少年时遇见过最温暖的眼神,就是同情和怜悯。

      他没有生计,偶尔替人抄书也挣不到几个钱,有时候会拿着兵书,一边看,一边在溪边垂钓,若是钓上了鱼,下一餐也就有着落了。

      常来城下漂洗丝绵的大娘,见他饿得形销骨立,于心不忍,便时常带几个馒头,也送了他一坛子腌菜。他看完了那本兵书,打算去大河流域碰碰运气,便和大娘拜别。

      “他日归来,信定重重地报答老人家。”

      “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这位公子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希望你报答吗?”那大娘颇为生气地甩手走了,留下了一篮子馒头。

      现在谁还会可怜韩大将军吗?

      谁还会知道,他那段泥地里的过去,他的未婚妻,被带走成为了祭品,永远不可能回到故乡,生死未知。

      欣赏,钦佩,仰慕。

      嫉妒,窥探,忌惮。

      其实他也不需要怜悯。

      他已经走得很远,也攀得很高了。

      他不再是那个咬牙忍受,灰头土脸从他人□□钻过的少年了。

      可是他没有从前设想的那样欣喜若狂,有的也只是不过如此。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个少年,曾经又期待着怎样的眼神呢?

      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从来不知道。

      少年连悲伤,苦痛的情绪都不曾有,那样看不进兵书,也学不了枪法,他只能隐忍又愤恨,不断催促着自己成长。

      他能得到的所有,无法分给过去的少年,哪怕一丝一毫。

      韩大将军觉得觉得委屈。

      噗。

      是眼泪滴在被面的声音,又沉又闷,不仔细听,是无法察觉的。

      但将军知道,边上那个军师,不仅仔细听,还仔细看了,所幸还没带上眼镜,眯着眼似乎看不清的样子。

      将军轻轻抹过眼角的痕迹,想要找个地方避避,却想到门外就是把守的亲卫,他避到哪儿去呢?万一走了,又出事了怎么办。

      他转过身,背过学者坐着。

      他听到学者穿衣服的声音,磨磨蹭蹭的,还是像个娘们。

      “韩将军。”学者拿过了将军的短袍,递了过去。

      韩信两三下功夫穿好衣服系好腰带,再看学者已经带上了眼镜,方才的温柔也好,纵容也罢,似乎都只是错觉罢了。

      “韩将军,你为什么哭?”

      韩将军恨不得一口啃上去,让这只白毛闭嘴。

      “我觉得,这并不属于可以忽视的范畴,毕竟这次出行,你是主要战力,也是我军最重要的统帅,我想,对于一些反常的迹象,必须重视。”

      反常的韩大将军,扣着学者因为虚弱没那么板正的肩膀:“我没哭!”

      “你哭了。”说完,学者斜睨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被面,试图伸手去抓证据。

      “……”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能和军师较真的将军走投无路之下,把人搂进了怀里,“军师大人,你就当做没看见,也不要问,否则我就把你衣服扒下来烧了。”

      怀中的人仰起头,脖颈弯曲出引人遐思的弧度:“你……是需要安慰吗?”

      “……!”将军仿佛被烫到一般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学者,“……你说什么。”

      开什么玩笑。

      白发的学者重复了一边:“你需要安慰吗?”

      他不需要。

      “要。”

      唇与唇只是木木地贴了一会,一面如晚风微凉,一面带着水汽的温热,学者喘了口气,稀奇地看着他,原来你也不会用鼻子呼吸。

      韩大将军心肺都要炸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那句话的。

      “……他教你的?”

      “是。”

      刘邦!

      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韩信紧紧地捏着拳头,痛心地看着苍白荏弱的学者。

      将军眼中热意涌动,他知道那个男人敢,也能。拥有了张子房,能坐拥天下,既然将要坐拥天下,成为君主,为什么不能占有这个人呢?

      他说的话干巴巴的:“以后别这样了,寻常人,不这样安慰的。”

      学者似乎有些明白,淡淡地:“以前是朋友的,我不知道……以后……”

      学者总是这样,提到那个人,似乎就丧失了条理,仿佛每一句话后跟着一万个谜题,思索良久,也终究难以解答。

      “军师大人,你这叫勾引。”他嘲讽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男人,面对权势美色力量,没有几个好东西。”

      白衣青年很快被打岔吸引了注意:“韩将军,你也是男人。”

      将军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也追求力量,他也贪恋权势,他痛恨弱小,痛恨无能为力,他选择一步步登高。

      他取不回失去的一切,只能让自己不再失去,让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夺走他的东西,践踏他的尊严。

      为此,他甘愿俯首,为自己套上牵狗的锁链。

      “而且,韩将军,我也是男人。”

      你是吗?

      你不是,你只是不小心生在了人世间。

      他定定地看着淡然陈述事实的学者:“有些事情,我做不到,也不会去做,我帮不了你,还会成为他的帮凶。”

      快走吧,逃离这里。

      白发青年轻声说:“可你已经帮过我,还救了我啊。”

      韩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僵硬的脸颊抽搐着,他一把抓过白发青年,埋首在那个纤弱的肩头,温热的泪水避过了学者的视线,一滴滴渗进半干衣料中。

      军师大人学乖了,再也不说将军哭了,也不问将军为何难过。

      将军那句哽咽的话,仿佛预言一般,让学者无端感到一丝不详。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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