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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汝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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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在夕阳的映衬下闪闪发着光,一位身戴斗笠的渔民划着小船,娴熟的撒网,哼唱着山歌。风还是那样温柔抚摸着柳条的枝丫,它们绿的惹人爱。渔人看着夕阳渐落,扯掉斗笠捻了一把汗,深深浅浅的皱纹和黝黑健壮的四肢透露着穷苦劳人的身份。
远处密密的芦苇丛发出吱吱的声响,探出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头,不耐烦对着江面喊渔人回家吃饭。渔人坐在船头不时抽着几口旱烟,只是苦笑着起身拍拍烟灰,接着水面像是被剪开似的,顺着船头裂开。
刘阿婆拿着根木棒,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吃力喊着:“鸭儿快回来,回来”。渔人看见江面上那群鸭儿还欢快的嬉戏,不停地扇着翅膀拍打着水面,匆匆看一眼,你会觉得这群鸭子好似能轻功点水。这渔人可怜刘阿婆孤寡一人,便调转船头去赶鸭子,吆喝声回荡在江面上。不巧这鸭子受了惊吓乱游一气,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赶上岸。刘阿婆连声说谢谢,又弯腰数了一下,发觉少了一只。
渔人见刘阿婆眉头紧皱嘴皮子动着,碎碎叨叨的说着什么,便开口问道:“阿婆是不是少了?”刘阿婆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没事儿,就少了一只,强子你也够累了,回去吧”。
渔人抬头看了看天,估计还得一个时辰太阳才能落土,又让阿婆回去带个话。江面上只有一人一船一杆了,渔人仔细的排查着芦苇丛和草堆;果不然听到了鸭子的叫声,就下了船穿过芦苇,猛然看到前方的芦苇到了一大片,一只鸭子不停地嘎嘎叫着,它的一窝蛋被踩烂了一大半,窝边倒着一个身着不俗服饰的中年男子,他的眉宇间透露着贵气。
渔人心肠好,虽也担心会惹着祸患,但还是扛起了他,安放在船舱里。他本已累了一身汗,但听到鸭叫又折了回去,一个猛扑就把这鸭子牢牢抱在怀里。扯了几把草捆绑了一下就丢在船舱里。天慢慢的黑下来,升起了一轮圆月。渔人吃力的扛着他往家走,渔人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见到浑身是血的人吓了一跳,赶忙招呼儿子杨程去找大夫,自己忙着去烧一锅水好给他擦擦。
大夫着急的赶来,这儿看看,哪儿摸摸,脱了中年人的衣衫就看见一个很深的伤口,若在偏一点恐就要了他的命。大夫一个人忙了好一阵子背都伸不直了,渔人赶忙送上一碗茶请他歇会儿,顺便问了一下伤势。大夫着急喝了口热茶被呛得直咳嗽,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幸亏你救得及时,要不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渔人正去睡房拿钱给大夫,渔人的妻子就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夫见了赶忙迎上去,估摸要生了,扶了扶眼镜儿,对着迎面赶来的渔人说:“恐要生了,这十里八乡的有接生婆吗?看样子要难产了”。
渔人着急跪在妻子身旁,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处,另一只手紧握着她满是虚汗的手说:“大夫,我求求你,我们这一来一回,我婆娘就没命了”。大夫只得赶鸭子上架,还好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渔人和大夫忙乎了一阵子才弄好一切,送走了大夫,渔人和儿子坐在台阶上沉默了一会儿,儿子开口道:“我娘还没怀十个月就生了!”渔人继续抽着旱烟只是点了点头。他又问道:“爹,小妹妹还没有给起名字了,你看着圆圆的月儿就叫她满月吧,今儿十六号小名就叫十六吧”。渔人一脸疲倦的望着欢腾的儿子,欣慰的点点头,用粗糙的大手抚摸儿子的脑袋。这一夜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
三天过后,中年人才醒过来,全身酸痛,在渔人的帮助下下了床。他十分感激渔人的救命之恩,将随身带的玉佩硬塞给他说:“若兄长今后遇到些什么困难可以去拿它去找我,愚弟虽不是极显贵的人家,但帮你一把还是能做到的”。渔人几番推辞不收,但奈何不了中年人的固执。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俩人时常夜聊交谈,只是中年人闭口不谈家室,渔人也没强追问下去。伤好了些许他就与渔人一家道别,之后就再无来往。渔人只是很小心翼翼的收藏着这枚玉佩,等以后老了作为传家宝传给儿女。
时光如流水,渔人也苍老了许多,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毕竟已快五十了;让他担忧的是已十七岁的儿子,该为他寻门亲事儿,可这年他要上京赶考恐怕要将婚事推辞。最让渔人担心的是才七岁的女儿,怕这身子骨熬不到她成亲的时候,不觉更添了一份愁。
“爹,你看我抓着一条鲤鱼了”。一位小少年死死抓着这条鱼,不停地大步跑着,欢快的叫喊着,怎奈被一块石子绊住了个狗吃屎,少年没有哭闹,立即爬起来,看了看满手是灰的小手,又看了看在地上打滚沾了满身泥土的鱼儿还觉好笑。一进家门母亲转身去拿鸡毛掸子,吓得小少年立马推开后院的门,立即爬上了树,可怜巴巴的解释着,只可惜母亲在气头上还不停挥舞着鸡毛掸子。小少年开始喊爹去帮帮她,摇着蒲扇的渔人躺在睡椅上,不赖烦的微微睁开眼,又接着转身去睡了。
因为他已见多了,若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定会以为这是个小男孩儿,但她比男孩儿还要调皮,整天与他们打架、掏鸟蛋和捉麻雀;显然没把自己当做女孩儿,这也不怪她。家里穷,拿她哥穿过的衣服改改给她穿,为养活俩孩子渔人除了打鱼以外还得耕作,没太多时间管教,她自己也讨厌做女孩儿的活当儿,愈发像个小男孩儿,整天扎着小男孩儿的发髻,要她换换她还嫌麻烦。
后来女孩儿长大了,出落得水灵灵的,被一个地主家的儿子相中了,要娶她做小老婆,满月很讨厌那个公子哥,他生性顽劣,她曾亲眼看见过他带一帮人欺负村里的一个傻子,后来他被逼疯了,上吊自杀了。
这个事儿闹到衙门也就不了了之,此时应该叫做民国政府了。满月觉得这个政府和清政府也没什么区别,谁有钱谁就是王法!唯一不同的是剪了辫子。
满月的哥哥杨程前几年本想去上京赶考的,后来朝廷发生动荡,维新派和保守派闹得不可开交,出现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热潮,开办各种工厂,受到各种先进思想的影响,他决定和一群有志之士一同学习先进思想,一封家书寄到年迈父母手中时,他已经到达了法兰西半月有余了。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想念他时,总会翻来看看,因为她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所以叫父亲一遍又一遍的念给她听。彼时的刘阿婆已经八十高寿了,可是身体依旧健康,时常来她家串门。
满月总是在想,哥哥为什么要出国,还要立志救国,无论国家名称怎么变,还不是自己脚下的一亩二分的土地呀!
满月不想懂也不愿意懂,她更想哥哥回来,这样家里就有劳动力了,父母已经老了,没有经常打鱼了,只是辛劳耕种着土地,然而地主们不断的涨租费,已经欠了很多钱了,在地主的压迫下满月的父母妥协了,婚事定在秋收后。
如今的她再也找不回童年的天真和快乐了,发觉越长大越觉得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女人总是要受男人的压迫,穷人总是要受富人的欺辱,可是明知道不公正,可几千年来被统治集团的奴役,人们已经屈服了,无可救药的臣服这不公平的世道里了。
满月记得那天晚上,她穿着喜庆的婚服,头上盖着红盖头,锁啦吹的震天动地,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吃喜酒,在如此喜悦的氛围里,只有她偷偷抹着眼泪,媒婆以为她是不舍的娘家,其实她在为自己可怜的婚后生活哭泣。
就在满月要被搀扶回到轿子里时,突然村口的二愣子慌慌张张一边跑一边说着,鬼子进村了,他还没说完,炸弹就倾泻而下,被炸的粉身碎骨了,接着村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有几个有胆识的人大骂,东北的关东军都是吃屎的,□□整天搞暗杀,有种把日本鬼子全赶回老家去。
人究竟是血肉之躯,拥有七情六欲,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大部分人都是会害怕的,逃跑就成了必然,本来好好的喜事儿,变成了丧事儿,地主一家都大骂满月时扫把星,骂完了还能怎么办,还不是收拾东西跑路。
姨太太们早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妥当了,和相好的年轻情夫远走高飞了,谁还管这个年迈的老地主,这个地主儿子在危难时刻也没想着救老爹,听了大媳妇的谗言,说是家产分了一大半给大儿子,活该他等死!还威胁他把藏在地窖里的金条给他,否则就不带他走。这老地主活活被他们夫妻给气死了。
日本鬼子已经进了村子,开始烧杀抢劫,顿时鲜血染红了泥土,小孩子们哭着找妈妈,结果被他们的刺刀举起来当玩具一样玩弄。刘阿婆在慌乱中拉着满月直奔她家,把她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窖里,伸出那双枯槁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抚摸满月哭的红肿的小脸,对她说:闺女儿,我老婆子死了都没什么,可是你还年轻,算是报答你们一家人的恩情了。
刘阿婆双手拿着拐杖看着日本鬼子一步一步靠近,她没有一点畏惧之色,挥舞着拐杖,大骂他们是强盗是禽兽要下地狱,话还没说完,领头鬼子的刺刀已经刺入阿婆的胸膛,刘阿婆倒在地下那一刻,她的眼角有一滴残留的泪珠,浑浊的眼珠死盯着地窖的方向无法瞑目。此刻她是多么希望他们无法找到她!
满月哆嗦的蜷曲在黑暗又深的地窖,只有微弱的灯光洒下,老鼠吱吱叫着,让她心里发慌,紧接着在地窖里听到日本鬼子的咆哮声,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刺耳的物品砸碎声,吓得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实在害怕了,狠狠咬自己的臂膀,咬伤处都出血了。
等他们离开很久后,满月推开地窖的门,哆哆嗦嗦的爬了出来,她提着鲜红色的裙子,站在被焚烧过的山坡上,放眼望去村子已经被烧毁了,还不断冒着青烟。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可却不再是新娘的娇羞美丽,而是孤独凄凉的无助,她的脸被黑灰给遮盖住了憔悴,但泪水却让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她哭喊叫着阿爸阿妈,然而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在应答着她。
后来满月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有人说她去当了一名前线革命战士,也有人说她逃过了日本鬼子,却没有逃过土匪的魔掌!
但唯一知道的是满月的哥哥回国后一直致力于祖国的革命事业,亲眼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年迈的他再次回到故乡时,发现家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杂草,不远处的江河依旧流淌着,鸭子们欢快的嬉闹着,它们欢快的嘎嘎叫着,在落日余晖下,依旧有渔夫撑着鱼船在撒网,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跑到江边叫他早点回去吃饭,别忘了找一下鸭子下的鸭蛋。
突然他跪在地下,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嘴角难受的抽出,一时间老泪纵横,看到此情此景,他想到了自己的阿妈阿爸和可爱的妹妹,父母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满月说不定还漂泊在异乡了,可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虽然心里很疼痛,这将会是终身的遗憾,可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他依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家乡离开亲人。
老人含着泪用木棍在湿湿的江边写下了这一句话:汝兮汝兮奈何天兮,愿汝平安亦是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