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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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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玡山的武林盟会展开在即,师从冬晴岛的钟离卿为现任武林盟主,是要接受比武擂胜者的挑战的。本来前几年有这个心思的人不多,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大多只是走个过场,这次盛大又热闹的样子,主要是因为不久前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有昆仑山下来的人,私下挑战了钟离卿,那场对战的过程没人见到,但传出来的结果是双方都因此受伤。又因为最近真的没有见到过钟离卿,又有小道消息从她的可靠手下那流出,她确实在闭门养伤,看上去挺严重的样子。
这让那些看钟离卿不顺眼的一干人都兴奋起来,纷纷摩拳擦掌打算抢一抢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遂现在这个时节丛玡山下附近的城镇客栈旅店都被订得差不多了。
实则钟离卿确实在养伤,她哀伤地讲自己是在养内伤,被气出来的内伤。
“可靠手下”黎珂算盘拨得脆响,根本没空看钟离卿的伤春悲秋,“所以你根本没比武这回事?”
“有这回事,”钟离卿唉声叹气地躺在榻上,“那个昆仑人长得人模人样的,用剑用得十分狠厉,费了我不少尽,总之最后我们谁也没有事,他看样子是个武痴,比完武就走了。”
“昆仑人,”黎珂把注意力从账本上移出一点点,“昆仑有人出来了吗,我以为他们是个巫教。”
钟离卿:“要真是巫教就和这次瑞安王的事情一并铲除了,”她说话间顿了顿,然后从榻上坐起来,“我是不是和你说太多了。”
“啊?你说了什么?”黎珂茫然地从账本里抬头,“说起来你为什么在生气?”
钟离卿又懒洋洋地倒回去,“除了你一个可以用钱勾引的,我的那些好伙伴个个都能跟我顶嘴,不听我的,我一直在怀疑他们总想着反水。”
黎珂:“我也可以骂你,给钱的话我骂得天花乱坠。”
钟离卿:“滚。”
李将军还在回京的路上,二十四亲卫凶神恶煞地开路,一行人影子都不留下地赶回了京城。李慕直接策马进了皇城,把本来没什么事在巡逻的禁军看呆了,想起来要追上去的时候已经只能看见马屁股了。
马蹄把精心修剪的草圃踩乱,李慕牵着不安分的骏马走进皇宫后院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低语亭”里把奏折盖在脸上打盹的年轻的九五之尊,周围没有什么宫人,只有他那个年幼的女儿偷偷地在一边,往他头上别上花朵。
李慕走过去的时候被小公主发现了,小公主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大叫着“姑姑回来了”,一头跑进花丛里就没了影。
奏折从皇帝脸上滑下来,皇帝有点迷糊地半睁着眼,只是动了一下后满头的花朵都落了下来,有些掉进他的衣领里,而有别人看着,他也不好掀开衣领抖出来。
“回来的挺快。”
李慕:“不算快了,路上出了点事。”
“朕知道,你的令牌被偷了,”皇帝直起身理了理有点发皱的衣袍,把奏折搁到桌上,“朝里的那些人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说的嗓子冒烟脸红气粗的,朕看着都好笑,你没有早回来被他们口诛笔伐也不错,能避开就最好。”
李慕不解,“为什么要口诛笔伐我?”
“因为你做的事离经叛道,在此之前没人做过,他们害怕了,其实说到底你要是个男人,就不一样了。”皇帝说,“但你要是个男人,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慕点头,“是的,难道你们还能找个男的去和亲。”
皇帝似笑非笑地说,“所以啊,一个和亲公主回来后要手握兵权,他们能不害怕吗?弹劾你私养兵士的,说你杀伐使得海境不能安宁的,各种罪名都能罗列出来。”
李慕:“然后呢?”
皇帝:“我都给扔回去了,听多了耳朵起茧子,现在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慕扫开石墩子上的花叶,随意坐了下来,“我没什么想法,我想回家,在枫丹林的房子我都买好了。”
“嗯……”皇帝思索了一下,“但朕确实缺一个能打仗的。”
李慕:“你朝里人都死光了吗?……我师门入朝为官的人够多了,恩师并不希望我也如此,所以……”
“明白了,朕不会强求。”皇帝低头看奏章,有点不舒服地转了转脖子,抱怨道,“世惜这个孩子确实爱玩了点,是要把她送去学舍了……”
李慕提议道:“你可以找个人照顾她。”
“有宫里老人在照顾。”
李慕:“我是说她可能需要一个母亲照顾她。”
“世惜虽然年纪小,也懂很多事了,她不会想要的,”皇帝缓缓地说道,“何况她本就有一个母亲,她们都不会高兴的。”
“是我多嘴,不提这些事,”李慕换了话题,“我的事很好解决,那关于你弟弟瑞安王的事情呢,他现在可还在那受刑。”
“这确实是件大事,”皇帝仔细地看着奏折,回答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大事”,一副掌握之中的胸有成竹的样子,“去除国教涉政的劣枝怎么也是要做的,久而久之,国教也可以剔除了,我那个弟弟表面一直一副神游世外不涉世事的样子,其实很会做事,藏拙藏得太过了……三个月后,应该就是祭典了。”
李慕:“你要做什么?”
李君垣慢悠悠地批注完了一份奏折,合上的时候像才听见李慕的问话,面带笑容轻描淡写地开口:“改个年号吧。”
江湖武林上唯一能决定武林会时间的人,就是那个在丛玡山从不下山的乖僻的守山人,武林会召不召开、什么时候开基本都决定于这个守山人,甚至有五六年不见踪影,各大江湖门派大家找上山来,也被这个守山人的一旗杆和精巧机关打回去。
看武林会召不召开,就是要看他什么时候把旗杆竖起来。
而这次守山人早早地把旗杆竖了起来,饲养的信鸽飞向五湖四海,这次的武林会与上次才隔了两年不到,不少人幸灾乐祸着钟离卿马上就要让贤了。
渤阳最大的典当行阔气堂皇,一副“我很有钱”的牌面在市集里显耀,新老板黎珂硬是在旁边支起了茶寮,还卖起了早点,这让钟离卿很是嫌弃了一段时间,说这典当行的档次都被拉下去不少。
黎珂站在足足有二楼高的木墙前,整面墙被一小格地分成无数,光是看上几眼就头晕目眩。黎珂把新收墨的一卷书册放在了其中一列的升降盘上,拉动机关缓缓地把书册送到顶层第四行,书册被运入格子中,妥善地保存起来。
这就是钟离卿让黎珂做的事情,这一面藏于地下的木墙,里面装着大陆至界碑山脉、海境一带,所有活物和非活物的相关情报,大到北边的军备变动,小到江南的一户收成。而这些都是只有黎珂一个人做,誊写记录,靠一些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来分类,在需要的时候从这千格万格里找到唯一的那卷书册。
最后一个格屉合上,黎珂转动机关让木墙翻转藏在了石墙后面,原位置上取代的是巨幅的千里江山图。她取下卡在鼻梁上的西洋眼镜,转身走出地下密室,在通道口吹灭了烛火,回到了地面上人声鼎沸的集市。
钟离卿在她典当行的门口馄饨摊白要了一碗馄饨,被她走出门的时候瞧见了,这个阔佬跟着布衣百姓们一样袖子一卷,两腿一叉坐在小板凳上吃着廉价的馄饨,偏偏还吃出个高雅风采。黎珂心里鄙视了一下她的浮夸,也问自己店伙计要了碗馄饨,在她面前坐下来。
“你的人缘是真的不太好,怎么几乎大半人都巴不得把你从武林盟主的座位上踹下去?你做人好失败。”黎珂对着钟离卿指指点点。
“就是些小门小派而已,随他们去,”钟离卿喝光了馄饨汤,里面的鸡蛋丝也捞得干干净净,显得很勤俭节约,“而且不是我人缘差,是我师门人缘差。”
黎珂从钟离卿伸出去的手中更快地夺走了自己那碗馄饨,紧紧地捧在手里,“这倒是,冬晴岛不在中原,一直被那些中原世家称作邪门外道,不属正统,谁知道出了个年轻一辈的,挑完了中原武林,哎,中原武林真是没救了。”
钟离卿倒是也不趁机吹牛,反而很客观地分析了一下,“吾只是正巧赶上了时候,许多名门中人,曾叱咤风云的已经年长,优秀的小辈还未长成,确实竞争对手不多……当然主要是武林盟主这个椅子,确实没什么意思,但凡一些自命不凡的武艺天才,都不会来看一眼。”
黎珂鄙夷地看她,“那你怎么就来坐了,算是同流合污了啊。”
钟离卿心胸坦荡,一派正气,“我这不就是贪图名利嘛,十成十的俗气就是区区在下了。”
黎珂长得是那种眉眼平淡无棱的样子,丢在人堆里绝对不会有人的视线被她牵到,这也就方便她厮混在茶寮、饭馆和戏堂里听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钟离卿吃完馄饨启程去丛玡山后,黎珂把典当行暂交给了掌柜,自己则在渤阳城里四处闲逛。
“人多,钱多,吃的也多,”黎珂抄着一捧花生在二楼晃晃悠悠地踱步,又瞥了一眼楼下的景象,“戏也好看,渤阳可真大,就是不太习惯。”
和她一起支着栏杆嗑瓜子看戏的人搭话,“刚进渤阳来?要多逛逛。”
黎珂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这不是不太熟悉嘛,大哥本地人?”
“不是本地,我就是经常在这里跑生意。”
黎珂称赞了一下,“能在渤阳跑生意,大哥不是一般人呐。”
就这么把人吹嘘了半天,黎珂七拼八凑地都快把这大哥家里几亩田都问出来了,他们从渤阳的市集、名店聊过来,大哥开始讲这边的见闻,指了指戏台。
“这个花旦没见过,估摸着是新来的。”大哥评点道,“唱的还不错。”
黎珂多看了几眼貌美的花旦,花旦好像还似有若无地朝二楼抛了个媚眼,黎珂激灵了一下,抖了抖鸡皮疙瘩,才把视线收回来,心想这花旦把脸涂成这样,为何自己还觉得有一点眼熟,转念一想可能花旦都长一个样吧。
一般这种戏开场了再有看客进来是不多,所以楼门打开时,黎珂第一个注意到了,有个裹着灰色斗篷的人走了进来,那个人身躯不高,却背了一把巨大的长刀,长刀被布条缠裹了起来,露出形状奇特的青色刀柄。
黎珂想着“青色刀柄”“掌长宽的长刀”这两个特点,苦思冥想稍微有点头绪。刀客在楼里站定,四处梭巡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黎珂时时刻刻地盯着刀客的动作,一直到刀客似有所感地抬头,露出兜帽下的半张脸。黎珂忽然有点不爽,她能感觉到对方在看她,但他们俩只有她一张脸完全暴露着,她却看不全对方长什么样。
有端着茶碗的伙计走到刀客旁边,殷勤询问道:“客人落座不,给您上壶茶?”
刀客看了一眼伙计,似乎说了什么,伙计便离开了。黎珂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刀客,而刀客笔直地定在原地,在熙熙攘攘的楼里不受干扰。黎珂放下手里的杯子,继续专心地盯着刀客,直到刀客终于有了动作。
刀客抬手去握背上的刀柄时,黎珂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自己的武器,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没有携带。她抿紧嘴唇,看着刀客解开长刀的布条,她看见那露出的半张脸,和刀客下颌上的青黑色的纹身,陡然在脑海中闪出个名字与这面貌对上号。
但不对,黎珂皱了皱眉,她想到的那个人并不用长刀。而这把风格迥异的长刀,她也想了起来,是叫做“破天刀”,由一个叫何承的刀客佩戴。但这个人并不叫何承。
刀客的意向昭然,刀锋移向黎珂的时候,黎珂已然迅捷地翻下栏杆,堪堪躲开了被劈成两半的扶手。
黎珂的武功一般,轻功比武功好,可以算得上武林第二,而偏偏轻功第一的人就是现在这个拿刀指着她的人,而这人的武功又比她好太多。
尽管脑子里认清了“这个武林是个人都可以吊打我”,黎珂还是得对这一楼被波及的人负个责任,以她一贯来的作风,她甚至可以揪个可怜人垫底,跑赢这个充满杀意、轻功第一的人,但现在不行。
黎珂赤手空拳的,本身实力也不如这个人,而“破天刀”看着普普通通,还是名不虚传,她抄了把凳子挡过去,登时被劈成两半,无法只得空手接住,被冲力压制着单膝跪了下来,她呲牙咧嘴地怪笑道:“我记得你不是用长刀的。”
对方没有回答她,想举刀时,却被黎珂用力钳制住,一时竟没拔起来。那些因为这边的动乱而退去的人群,给两个人留下了完全能施展开的空间。
黎珂听到人群里一声惊呼,她望过去,看见戏台上的美貌花旦摘下了头冠,投射过来的眼神让黎珂后脖子冷了一下,这个空档里,长刀刀锋脱开她的手,划破了她的手掌。
她躲开了刀刃,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接着!”
戏楼红门被呼啦啦地吹开,清亮的喊声先人一步到来,摇摇欲坠的红门外飞进冷光铿然的兵器,黎珂伸手去接,握住了自己用了许多年的九节鞭。
门外跑进来的绯衣姑娘携着一柄叮铃响的红伞,撞开了破天刀的刀刃,随后就缩在庞大的坚硬伞面后躲在黎珂身后,还顺带推了推她,“我不会武功,你上。”
黎珂无语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对面两人,“两位一定要在市集里和我动手吗?”
花旦打扮的女子拎着裙摆跳下戏台,小心地绕过地上那些打翻的瓜果蜜饯,“要不是这个闷葫芦太心急,我还想在这多唱几个月的戏。”
黎珂:“你的意思是几个月后还要取我人头吗?”
花旦笑吟吟地说,“对你的人头没有兴趣,你只是个小角色,知名度可能还没有你身后那个花瓶来的高。”
绯衣姑娘从伞面后探出头,凶巴巴地瞪了花旦一眼。
“那两位还有事?”
“当然有,虽然要你狗命这件事好像做不成了,”花旦舒展纤长的手指,把掌心摊在她面前,仿佛要讨要东西,“花瓶都跑过来了,那你们的援手还来得真快,钟离卿真是擅长把一切安排好了,让人讨厌。所以……把东西给我吧?”
黎珂挑起一边眉毛,“什么东西?”
“哎,你这样怎么给钟离卿做牛做马,不是号称通晓万事吗?我看也就这样吧,”花旦哼了一声,颇带了点不服气的味道,“十七年前支宁村大火,流失的太古书籍《鼎湖历》,不用我说得更多了吧,嗯?”
绯衣姑娘又探出了头,拿伞尖戳了戳黎珂,再次凶巴巴地说,“别给她!”
黎珂翻了个白眼,从袖袋里拿出线装册子,“原模原样,一字不差的手抄本,我倒希望你能看出什么名堂。”
花旦抽走书籍,狐疑地看了她两次,“如假包换吗?”
黎珂:“如假包换。”
一直一声不吭的刀客突然发声,显得有些不耐,“好了吗,他们要过来了。”
“哎,要是你不这么心急,我们就两样任务都能完成了,”花旦美滋滋地收了《鼎湖历》,扯过刀客,“这会儿这个小走狗还要多活点时间了。”
黎珂哈哈笑了两声,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不是说我只是个小角色吗?”
“小角色也很麻烦啊,”花旦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有人出昆仑,记你一命,要怪就怪钟离卿吧。”
两个人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黎珂一边擦去手掌上已经干了的血痂,有点神游太虚地发着呆。
绯衣姑娘纳闷,“什么东西这么随意就给出去了?”
黎珂回了个头,“你怎么还在这,花瓶。”
“花瓶”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大老远从隔壁京兆赶过来,你就跟那妖怪一样‘花瓶’地叫,我要叫钟离卿扣你工钱了。”
黎珂垂眸看她,十分波澜不惊地冷淡,“你有什么用?”
花瓶叉着腰,“我会算你姻缘,你会吗?”
黎珂笑了笑,“巧了,我会算你明天有血光之灾,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