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业》黑蛇总义

2、札夏厄难

　　“喂，那黑崽子，别跑！”
　　“小牛——”
　　身后传来少女娇滴滴的声音，小牛更加惊惶，跑得蹄不沾地，终于找到块隐蔽的大石头，蜷腿匍匐在石头阴影下，闭上眼，听天由命。
　　“别找到我，别找到我......”突然头上被猛地拍了下，小牛以为是鬘光，下意识“啊”地大叫出来，抬头才发现是只红嘴鸟妖扑棱棱飞过。
　　这个地方真可怕，黑沉沉，压抑，阴森，死寂，如同噩梦。
　　他的家，风光旖旎，望不到边际，记忆里，悠悠天地间，撒落着黑珍珠般美丽的帐篷，牛羊多得数不清，和玩伴们放牧回家，金色的夕阳里还有爷爷温暖的怀抱。
　　他想家，又怕想起家，最后那个画面，遍山的红石，像极了五日前草原的颜色，肃杀，惊颤，令人想逃......一怔神儿，脑海里响起慈爱的声音：“琅跋，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世上没有哪件事，比活着更重要。”爷爷那双布满血口的大手，极尽温柔和不舍，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身后火光遮天，厮杀声震耳欲聋，他看到爷爷身后涌现出大群黑甲武士，他使劲拉起爷爷：“爷爷，快跑，快跑！他们来了！”
　　老人摇了摇头，神色坚毅，如同风雪中的石像。
　　“不。垂暮的雪山狮子，宁愿消融在风暴里，也不会离开它的伙伴。”
　　琅跋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眼下只为敌人的步步逼近而焦急，再三催促，爷爷望着天际，几颗流星安静划过，忽想起什么，道：“对！去鬼刹山！天女鬘光能克制瞑尤，快——”“去”字还未出口，语声忽滞，一把尖刀穿过胸口，老人白发垂下，眼睛仍大睁着，孩子稚嫩的脸，永远留在他双眸里。
　　“爷爷......”
　　琅跋口中呼喊着“爷爷”，不懂如何发泄情绪，悲愤之中，只会用那对拇指粗的嫩角疯狂地撞击石头。
　　“你在干什么？”
　　一双雪白的裸足映入眼帘。
　　视线往上移，黑纱轻笼出颀长的腿形和玲珑曲线，直到高耸的部位......琅跋突然脸红，不敢再看，草原上也有许多美丽的姑娘，可他从未觉得她们有这么好看。突然的难为情和烦乱，让他不知该怎么办，干脆——跑。鬘光身手奇快，一把拧住小牛耳朵，道：“我不吃你。停下来好好说。”她没发现小牛脸红了，牛脸太黑的缘故。
　　“哞——”琅跋想叫疼却喊出“哞”，自己也吓了大跳，才意识到他现在是牛，牛怎么能发出人的声音？此时，柔荑轻轻触碰头角，琅跋浑身像触电般突然颤抖，回过神来，鬘光正在摸自己刚才撞断的角尖。
　　“哎呀，太难为情了。她不是在追我吗？哦，追到了......追到了我还不躲！”虽这么想，他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异常紧张，这种感觉奇怪又尴尬，如果可以，真想刚才就撞死了。
　　鬘光起身问：“哪里来的疯牛？”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换了其他女孩子，见到这样毛茸茸、大眼忽闪又呆萌的小动物，说不定会亲亲它的额头，可鬘光认为，世上最麻烦最无用的就是小动物，包括小孩，她讨厌一切需要被保护、弱小的东西。
　　尽管如此，她更不喜欢欠别人。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金石，摊在手心，轻诵咒语后一吹气，石子变成两个亮闪闪的錾花护角套。琅跋见她变戏法似的弄出个新玩意儿，很好玩，好奇心下，不太抗拒了，由她把新角戴在自己头上。
　　鬘光用对大人的口吻，一本正经道：“这金石是我从天界化生时一同出现的，坚硬无损，可以做牛角。”见小牛睁大了圆眸，露出费解的眼神，只得给他稍微解释下：“许多天人出生，都伴有自己的神器......”
　　“不懂什么是化生？大体来说，天、地、空三界的众生，有四种出生方式，湿生、卵生、胎生、化生。虫蠕是湿生，鸡、鹅卵生，人、猫狗，包括你，胎生，地狱化生......唉太多了，总之你有父母，我无父母，保存好金石，日后还我。”
　　这个故事，小牛现在听不懂，不过他喜欢听故事。
　　鬘光继续道：“前日我与众魔打斗，你试图唤醒我，以后再做这样的蠢事，我就杀了你。”
　　“什么？”琅跋一愕，心想：“她好奇怪，刚送我东西，又吓我……”
　　鬘光看出它的疑惑，冷笑一声，神情倨傲，“一个小妖，不自量力。要帮我，下辈子吧。”
　　当时，非人们不愿受鬘光管束，暗地里期盼三魔杀死她，均噤声不语，等着看好戏，要不怎么说鬼刹山的妖魔最刚强难调呢？琅跋刚上山，不知它们心怀鬼胎，想起爷爷说过“鬘光和那些依靠往世福报享受天乐的天女不同，她真正地帮助生灵”，如果这样，他不想她被坏蛋杀死，当时铆足劲儿大吼一声想唤醒她，正所谓“匹夫不可夺志也”，孩童年纪就如此勇敢无畏，鬘光心中倒也佩服，只是她性僻孤傲，不喜与人亲近，更不会多说几句好话。
　　正如“山中有宝，无心宝者得之”，琅跋得到金石，也算善心之果。
　　琅跋的身世，蔓光已从圆光镜中得知。
　　五日前。
　　灵族之一的札夏部落，世代生活在草原上，与人类通婚、联合，过着寻常人的生活。那个夜晚，族人在熟睡中遭到瞑尤突袭，首领札夏雅古，也是琅跋的爷爷，年逾花甲，率族中男子奋起反抗。可是法力低微的小众部落，如何能抵挡训练有素的三千魔军？札夏族被大肆屠戮，活着的，不足百人，均是些老弱妇孺，被抓入魔宫为奴。
　　天下生灵，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各具形态，札夏族并非人类，只是外表像人类的精灵。他们崇尚善行，仅拥有安稳生存的法力，加上多年偏于一隅，这点儿法力也在退化，趋近于人类，所以瞑尤不费吹灰之力就踏平了整个部落。然而瞑尤仍不罢手，放出魔兵，继续寻找世间各处的札夏人。魔兵拥有超强的追踪力，很快就发现了琅跋的踪迹。
　　最后一丝曙光被黑暗吞噬。琅跋记住爷爷的话，一直往没有天空的地方跑。他爬上削壁高崖后才发现，往前是悬崖，而后路已断。魔兵料他不敢再往前走，收起兵器，准备活捉。直到此刻，他仍有种恍惚的感觉，像是做梦，之前那些怵目惊心的画面都是假的，眼前的魔兵也是假的，梦醒了肯定就能见到爷爷。
　　脚下深不见底，像怪兽张开的大口。
　　“琅跋，不要怕，死亡和梦，是一样的。”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还不停给自己打气，因为他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一个魔兵上前几步，伸出手，俯身道：“小孩，过来。”
　　琅跋心道：“即使死，也不能死在瞑尤手中。”
　　他毅然地闭上眼，心中数到三，身体往侧边偏倒，瞬间消失在无底深渊。魔兵们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呆愣片刻，蹑手蹑脚上前查探，谁也不敢再追，互相商量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对面是鬼刹山，鬘光今日赴任，我们可别给瞑主惹麻烦。”“跳下去必死无疑，别追了。”“还是回去禀告瞑主吧。”其实，即使有瞑尤袒护，他们也不想挑衅鬘光，都心照不宣地火速退去。
　　或是上天怜悯，琅跋醒来后，发现自己悬在空中，身体摇摇欲坠，竟落入藤蔓之中，终归没有摔成肉泥，不幸中之大幸。他吁了口气，轻巧着地，见那老藤主干快有树粗了，曲曲折折，密集重叠，上方幽深不见天日，不禁心生感激，向老藤拜了拜道：“藤仙，谢谢你救我。”声音稚嫩，颇有札夏雅古的气度。
　　他心里清楚，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很快就会被暝尤的魔鹿嗅到。查看四周，黑雾朦朦，白森森的骸骨零星散落，像是座山谷，荆棘丛中有条牛羊踩出来的小径，不知通往何处。
　　不管前方有什么恶兽大虫，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要努力活下去。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孩子，靠着强烈的生存意志，竟爬上了万仞险峰。无日月光芒，所以不知道过了多久，越往上越陡峭，山体近乎垂直，他的身体承受力已达到极限，累得筋都快断了，便骑在大石上喘气。
　　“鬘光！”朦胧中，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在说“鬘光”，琅跋心想：“爷爷，是你吗？爷爷，我累了，好想躺在爷爷怀里睡一觉。”又传来几声“鬘光”，但不是爷爷的声音，他猛然惊醒，上方传来吆喝打斗声，仍夹杂着“鬘光”、“小丫头”等嘲笑的话，越来越清晰，倒不像是幻觉了。
　　适才休息片刻，头脑昏沉已过，他精力恢复了些，又继续往上攀爬。
　　终于到达山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见三个体型庞大的丑陋怪物，联合夹击一位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边上形形色色的小妖擂鼓喊杀，给怪物助威。女孩看起来势单力薄，出于小孩子的同理心，琅跋有些为她担忧，不过，它们刚才提到鬘光，蔓光一定在附近！
　　千斤重担，顷刻卸下，琅跋心里激荡着复杂的感受，想起爷爷惨死的情景，热泪掉落，又怕引起妖怪们注意，努力压低哭声，心想：“瞑尤是暗界之王，鬼刹山这么多妖魔都归他管......我不能让它们认出我，否则没机会给爷爷报仇了。”
　　“我要找到鬘光，可是，她会帮我报仇吗？”
　　他本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当经历族人被屠、爷爷惨死之后，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爷爷不会厉害的法术，到了他这一辈，只会些和玩伴戏耍的小法术，比如变成小牛小羊混在牛羊群里，而今这成了他的保命法术。
　　当他得知小女孩正是鬘光时，毫不犹豫开口救她。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鬘光正要离开，忽想到什么，蹙着双眉，回头道：“金石如我宝贵，你要做牛做马补偿我。”琅跋差点儿跌倒，鬘光又觉得不对，随即摇摇头：“不，你本来就是牛，还当什么牛。以后就是我坐骑。”
　　“什么？”琅跋心里连连叫苦：“我不要你的破石头，拿回去！拿回去！我不做你的坐骑，我要修炼，我要报仇......”远处刺耳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清晰，听起来像饥肠辘辘的乌鸦在悲嗥。看来鬘光早就听到了，她的表情有些厌烦，眨眼间消失不见。
　　琅跋独自发了会儿呆，心想：“她叫‘鬘光’，难道是因为快得像道光？”
　　后来他才知道，发出难听叫声的，是暗界使者——红嘴羯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