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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跳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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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迢神经一抽一抽地疼痛,像是有个人举着锤子敲击她的头,费力地从梦中醒来,感觉眼前一片血红。
她好像又回到了在风虎城里的院子里,房里很昏暗,没有点灯,外面天色也是昏沉沉的,看不出时辰。
“奶娘。”明迢下意识喊了一声,没人应答,她垂着头,原来真的没有人了,她想,那我怎么在这里,这还是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公主,你醒了。”外间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沉稳而可靠,像是风过山谷的响声。
“谁?”
“抱歉,是臣吓到公主了吧?”一个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顺手点了盏灯,明迢看清楚了他的脸,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很高大,眼神却是温和的,不给人压迫感,身着一身宽松的长袍,像是个倜傥的文士。
“臣甘尧参见公主。”甘尧突然单膝着地,行了个将礼。
“唔,将军……将军请起。”明迢有点儿惊奇。
“公主,认识我吗?”
明迢摇了摇头,只是虽不认识,但也听说过。
大夏甘家,武将世族,屡出名将,到了甘尧,十六出征即斩杀西北蛮夷将领于马下,一战成名,后步步高升,二十有七官拜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位,是为大夏第一名将。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将军,竟然是如此风雅之态,他待在外间的时候安安静静,也没人察觉。
不过也是他,毫不犹豫地射了那一箭,百步穿杨的好身手啊,明迢现在还觉得胆寒。
“那看来是臣唐突了。”甘尧微笑,“听说公主在梁国时的居所就是这里,可还习惯?全军上下都是些粗人,做不来细致活儿,还望公主见谅。”
“将军客气了。”
“酉时刚过,三军正准备晚饭,公主睡了五天,可要起来用食?”
“五天?”
“梁国四日前已破,我们在城下找到了公主,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医官来看过了,公主身上并无大碍。”
“那——那——”明迢犹豫着,却说不出话来,梁吉呢?以前照顾自己的那些人呢?
甘尧像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梁国所有士兵死守风虎城,无一投降,皆已战死,所有王室亲属、朝臣家眷按旨发配奴籍,永不得除。”
整个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明迢埋着头往被子里缩,也不管合不合礼数,就对着这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的大将下了逐客令:“我还不饿,将军就请先回吧。”
甘尧当真转过身,眼睛盯着虚空里某一点,“梁国屡犯大夏边境,杀了大夏贸易的商人,首先挑起战争,我们不得已出兵,走到这一步,谁也怨不了谁。公主从小被送到梁国,在梁国长大,但希望公主明白,你永远是大夏人,是大夏人的公主,等陛下圣旨一下,我自携公主回临安述职。”
……
“甘将军,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明迢闷在被子里,声音也顿顿的。
“公主请问。”
“父皇,真是那样说的吗?”
“凡忠国者,向来家国不能两全,何况陛下是一国之君。”甘尧说完了就离开,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第二日,明迢又重新醒了过来,外面已经大天亮,她撑着身体,去了屋外。
门口突然一个妇人冒出来,伸手想要扶着明迢,“哎呀,小姐你起了。”
她原本只不过是一个农妇,风虎城破时逃难被落在了后面,战战兢兢躲着的时候,被夏军抓住,还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刀下亡魂,没想到却被送来了这里,让她照顾屋里的贵人,结果这贵人一睡几天,自己也无所事事。
明迢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用跟上来,她一个人,沿着街墙缓慢地走,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偶尔一列士兵整齐地巡逻经过,转过头新奇地瞧两眼这个面容白净的女孩子。
她越走越远,一路上竟真的没人拦住她,一直到风虎城最南边的高楼,梁国向来是不允许她出城的,梁吉就常带她来这边,看天看云,看振翅飞过的鸟雀,还有远方的碧水青山,给她讲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
而现在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大坑,数千的士兵来来往往,抬着战死的将士,枉死的百姓,往坑里扔。难怪没有人,全都在这里了。几位将领背对着她就站在不远处,有序地指挥着,甘尧也在其中。
等铺满一层,就洒上一层松油,火把一扔,滔天的大火腾起,扭曲的热浪中,仿佛能听见里面尸体的惨叫。全体将士站在坑边,也不惧灼热的空气,只是格外的悲壮。
明迢费力地爬上城墙,这下她真的在最高处了,四面八方的风呼啦啦地吹着她的衣衫,只要她再多走一步,她就能跟那天一样掉下去,只是没有人再来抱住她。
很快,底下的人就注意到了她,议论声越来越大,甘尧转过身来望着她,明迢也对她回以一笑,真是动人得很。
甘尧脸色变了变,对着旁边的年轻人说了什么,就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等到城墙角了,甘尧开口:“公主,这是要干什么?”声音从底下传来,有几分缥缈。
明迢看着他,却不回答,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却像是什么都写着。
“公主这些年想必是再梁国吃够了苦头,等我回朝,必向陛下一一禀明。每年中秋,陛下都会想到公主,念你小小离家,心酸的很。”
“不知公主还记得当年的临阳城,他们现在都在等着你。”
……
明迢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转过身,看着从后面悄悄爬上来的人。
精壮而俊秀的小伙子,看着青涩的脸,却也有了大人的架势。甘南被抓了个现形,尴尬地摸了摸头。
刚才一直不肯说话的明迢突然问:“你叫什么?”
“我叫甘南。”
“多大了?”
“十六。”
“甘尧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叔叔。”
“你在军里任什么职位?”
“伍长。”讲到这里,甘南也有些羞阂。
“哼,既然将军是你叔叔,你怎么还是个伍长?”明迢轻笑。
这一下子戳中了甘南的痛处,甘尧十六岁一战成名,他现在还只不过是个伍长,“那是因为,呃,那是因为叔叔为了避嫌,以前他都不让我上战场,这次我求了他好久。”
“那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甘南摇摇头。
“这下面有哪些人是你杀的?”
甘南真是觉得这个什么公主真不像是公主,空长一张漂亮的脸,来调查人口的吗?这么多问题。
明迢见他不回答,又转了回去,甘南这才想起叔叔叫自己上来是为了把这个公主弄下去,却被她给糊弄了。
正要上前一步,明迢却威胁他:“不准过来,要是你靠进一步,我就跳下去。”
甘南不敢再上前,踌躇地站在原地。
“你知道梁吉吗?”明迢半偏着头问他,甘南摇了摇头。
“我猜你也不知道,就是那天我掉下去抱着我的那个人。”
甘南心里咕嘟咕嘟冒泡,又点了点头,那天那一幕恐怕很多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可这当事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又让他有些不高兴。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素白的宫裙,月色的裙摆过长地拖在脚背上,悬吊在高楼,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等她掉下去,好似天上的仙子坠凡,大家心里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城楼上猛地蹿出个黑影,挟裹着仙子,两人衣衫交缠,黑影用身体紧紧护卫着她。等墙边传来一声闷响,全军都静默了一阵。
“杀啊!”不知是谁打破了这个气氛,梁军冲出城门,与夏军混战,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前赴后继地补上去,杀戮持续了整个晚上。
直到东边露出微亮,最后一个梁军才倒下,半个风虎城都是火光。
甘南奋力厮杀,疲惫地倒在墙角,无意一瞥,突然发现,他叔叔甘尧一直没有越过城门,只是在楼下徘徊。等战火熄灭,大将军策马站在公主坠楼的地方,用刀拨开层层的尸骸,露出了白色的纱衣,其实已经被鲜血浸透成了暗红色。
甘尧下了马,扳开了梁吉的手臂,把血淋淋的公主挖出来,那个人,死的时候却很安静,仿佛做到了一生的誓言。
甘南是没想到,这个公主居然真的没死,还没什么伤,就睡了几天。
“其实我在这里不是要跳下去,我只是来感觉下,站在这里可不可怕,你觉得怎么样?”明迢一本正经的说。
甘南探头看了下,十几丈高的城楼,多走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他心虚地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该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我倒是觉得有些吓人啊,可那天梁吉毫不犹豫就跳了下来,就如同不过是多走两步,真像是个英雄。”
看着明迢越来越惨淡的面色,甘南心里一慌,猛地上前一步,拉下明迢,又把她揽在怀里,怕她挣扎。
可是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几不可闻的抽泣,甘南就疑心她是不是又晕了,冰凉的水意无声地沁过他的单衣,肩膀突然就变得沉重,或许这个公主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毫不在意。
甘南抱着明迢下楼,穿过拐角,看见叔叔正在下面等他,正要行礼,被拒绝了。
甘尧抽出一张柔软的方巾,轻轻地给明迢擦脸,她爬上墙蹭了一身的灰,又哭个不停,看着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明迢慢慢止住了哭泣,玉一般的脸逐渐漏出来。
“不要动,身为公主,毫无仪态,真是丢了大夏人的脸,看来梁国没有好好教导公主啊。”明明是轻柔的动作,嘴里说出的话却让人牙痒痒。
明迢听了,瞪了甘尧一眼,锤了甘南一下,示意他快走,哪知甘南是个木头,一动也不动,她一口恨恨地咬在甘南肩膀,疼得他一阵惊呼,甘南心里一边埋怨叔叔乱说话,一边后悔偷懒脱了衣甲,否则定是要硌坏这古怪公主的一口尖牙。快走两步,听见叔叔在后面爽快地笑。
连月的战争,无论哪国人民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甘尧每日皱着眉头,甘南已经很久没听见他的笑声了,心里也轻快了几分。
元年1379年,持续两年零四个月的夏梁之战,以梁国灭亡终结,此次战争共调动兵力二十万,十一万人亡,其中梁国七万军队全部战死。夏国花了一月有余打扫战场却还是无力收拾,此后天下版图再无梁国,大夏虽得胜,也不得不花几十年的时间休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