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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空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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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出神,是在想什么?”
薛韶朝她走近两步,伸出手。
“过来。”
姜越怔怔看着平举在跟前的手,五指修长,骨节清瘦,是再好看不过的一只文人手。
可为何偏偏染过姜家的血呢?
姜越心中涌上悲意,知道这决断是非做不可了。
她攥紧了那只手,唇边含着抹看不出真假的笑,道:“只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满打满算,我竟也来京一年了。”
薛韶用空着的手拢了拢她的头发。
“你若愿意,自可长居。”
指尖穿过发梢时,姜越偏头往上凑了一凑,带着一种摩挲的意味,似是在留恋。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回去吧?”薛韶声音柔和下来。
“好。”
回途中,姜越不似去时冲动,心里压了事情,整个人便沉静下来。手中那盏红鲤灯焰色依旧鲜亮,此时看着却只觉是张了无生气的纸皮子,虽挈着灯,思绪却是飘忽不定,也不知是灯在引路,还是路在引灯。
就这么游魂般晃回了住处,分别之际,她似终于醒过神来,面对着薛韶站定,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坚决:“我已想好要讨的东西了。”
“你一路不出声响,原是在想这个?我还道是我哪里又招惹到你,小心自省了一路。”薛韶失笑。此刻既知不是这个原因,便又放松下来,笑问道:“想要什么?”
姜越看着他朗朗笑意,心生不忍,挣扎片刻却仍是说出了先前的决定:“一张空印。”
她眼看着薛韶笑意淡下来,双唇复又抿作一线,半晌才吐出冷淡的两个字:“何用?”
姜越握紧了灯柄,语声干涩:“想让你欠我。”
“欠你?”薛韶讽刺一笑,眼中是浓浓的嘲讽与失望。
“原来我欠你的竟是这样多么?这段时间与你相处,我还以为……你已放下了。”
“原来我才是看不清的人。”
他摆了摆手,似疲倦极了。
“罢了,你若想我欠你,许你便是。此前你从未找我要过什么,不想一要便是如此分量,可我既给得起,也便给了。”
“姜越,愿你今后,求仁得仁。”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沉甸甸的,含着莫辨的情绪,而后便独自走掉了。寂夜里一道清瘦影子,踽踽融入夜色,如初见时一般孤独。
姜越心里狠狠一痛,她沉默着伫立了许久,直到灯笼熄灭,方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哽道:“永别了,朗清。”
这一年的秋来得格外寒凉,宫里来拿人时,姜越正裹紧了披风,提着食盒打算去给薛韶送汤。那日不欢而散后,二人再未会面,她是存了破冰的心思去找他。
结果便见到薛韶跪伏在地,领头太监一字一字宣着问罪的旨意。
空印……勾结……贪墨……
这些字眼甫一入耳她便瞬间明了前因后果。
这是李达终于对薛韶动手了。
她看着薛韶弯曲的脊背,纵然躬身在地,仍是如雪压的青竹一般漂亮。起身接旨时,一声“罪臣”称得冷冷淡淡,面上亦是一派漠然,仿佛要被下狱的不是自己。
她就站在那里不曾挪步,从问罪到捉拿,看完她亲手为他设下的结局。
被带走时,依稀还见他背脊抽动了几次,脚步声中夹着几丝轻微的咳嗽,可是病了?银耳雪梨汤最是止咳润肺,一会要给他送去。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转念又猛然清醒过来——
哪还有什么送银耳雪梨汤,薛韶这一去,他们怕是再也不能见了。
今日之别,便该是当日所说的永别了。
她游魂一般荡了回去,弃了食盒,坐在冰凉阶上,对着满园衰草发呆。一会儿想到爹的冤案终于能昭雪,自己应当高兴。一会儿又想到天这样冷,薛韶穿得那样单薄,还咳嗽,不知在牢里会不会加重,自己应当去看望他。
可她又该以什么身份去探他。
或许此前还能骗自己说是朋友,可事到如今,他们已是板上钉钉的仇人,她是亲手帮助政敌陷害他的人。
此时再来同情,何其可笑?
薛韶信她,何其可笑?
于是姜越便当真笑了,笑得眼泪斑驳,满嘴苦涩。
“活该。”她抹泪讥笑。
不过自食其果,求仁得仁。
薛韶下狱三日后,皇帝来看他,开口便是:
“卿可恨朕?”
薛韶垂首答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沉默片刻,叹道:“卿一向是个明白人,奈何有时太过明白。若非如此,朕也不舍得杀你。”
“太子年幼,陛下自是要为他打算。”薛韶冷静道破皇帝心中所想。
提到太子,皇帝唇角一勾。
“不错。”
“卿既已知晓,可还有别的话要说?若有何心愿,朕可许你。”
“臣谢陛下体恤。”薛韶拱手拜谢,“陛下英明天子,臣信陛下罪不累他人。臣府中一干人等,还请陛下开恩,莫加降罪。另则,臣父母远在徽州,退居乡野多年,臣不孝,未能奉养膝下,今令家门受辱,亦盼其不受臣波及。”
皇帝虚扶了他一把,道:“只这些?朕听闻你府中有个琴师,你可知你贪墨的证物便是出自她手。对于她,你就没什么话说?”
“蒙陛下挂心。”薛韶回道:“臣一直都知道。空印是臣自愿给她的。”
“哦?这么说来,卿早知她要害你?”皇帝奇道,“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若非要论,当是经年未见的故人。臣年少时曾见过她一面,却让她因此恨上臣。后来她长大了,便来找臣……偿还。至于害臣,臣早便知晓。她从一开始,就说过是来杀臣的。”
“可臣心觉亏欠,便执意将她拘在身边,谁知深陷其中,迷于当局,早已忘了防范。”
“可朕不认为卿是如此疏忽之人。想是,另有隐情吧?”皇帝缓缓道。
“那么,臣斗胆请陛下重审当年姜家一案,”薛韶跪地,庄重行君臣之礼,“届时,是非自清。”
听到此处,皇帝突然轻促地笑了一声,“有趣。今日李卿也同朕说要重审姜家案,怎么,卿在狱中,竟也能同他心意相通?”
李达?薛韶蹙眉,心头转上疑惑,但也只思量片刻便从容续道:“既如此,还望陛下慎重考虑此事。”
皇帝颔首,又道:“那卿可想再见那女子一面?朕瞧着,卿是放不下的。”
薛韶轻轻摇头,“再见何益?况且……”他自嘲一笑,“臣也不愿她看见臣如今落魄的模样。”
“这么说来,卿是不愿见她。”
“是。”薛韶敛眸道。
“可她却想见你,这可如何是好?”皇帝故意道。
薛韶眸色微动,静静想了片刻,回道:“那便请陛下安排在臣死的那日吧。她既是要见,便让她刻骨铭心。”
皇帝注视着他,似笑非笑:“卿一向心狠。”
“陛下谬赞。”
“罢了。”皇帝摆摆手,“卿在这里好生歇着吧,时候到了,朕自会来提你。”
“朕走了。”
薛韶再拜,“臣恭送陛下。”
待到明黄的身影消失不见,薛韶方才起身,默默回想着刚才皇帝那句心狠。
毫无疑问,作为皇帝的刀,他自是称职。助皇帝整肃朝堂,手起刀落,他从不心软。若能一直心狠下去,想也不会这么快落到这番田地。
只因年少时一念“差错”的慈悲,于是有了后来无数的纵容,乃至今日。若说悔恨,薛韶自问,却是无悔也无恨。事已做出便不言悔,心甘情愿便不成恨。他祝姜越求仁得仁,而自己这副境地,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求仁得仁。
想通后,他便阖目卧去,隐隐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