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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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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越韶年·楔子
姜越对着庭院枯坐,愣怔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凉风瑟,地上铺积的叶子被风高举着托起又飘然落下,带起一点沙沙声。
姜越看着叶的起伏,心摆荡不定。
她坐在秋风里,想着这秋不知沾了多少死囚的血,才显得这样肃杀寒凉。
明天就是薛韶的死期了。
她会亲自去监刑。
算起来,她与薛韶相识不过一载,却亲手将他送上了绝路,如今更是要亲眼看着他迈向她设计的死亡。
姜越想: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怎么会有她这样可恨的人?
又怎么会有薛韶这样可怜的人。
姜越偏了偏头,倒靠在廊柱上,目光投向遥远的高天——
天总是挂得高且远,像一张覆在头顶的巨网,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牢牢困住,不得超脱。
她想:她和薛韶都被困住了,谁也挣不脱,于是只能以死作结。
可为什么会是薛韶死呢?
姜越胸口蓦地涌上一股窒闷,她用力闭了闭眼,无可自抑地回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残酷的晚上——
姜家血夜,她第一次见到薛韶的那个晚上。
姜越第一次见到薛韶的时候,六岁。
她那时尚不知生死为何物,却被迫清晰地直面了生死。
让她知道这一切的正是薛韶。
那年薛韶十七岁,刚刚拜相。他幼而敏慧,扬名帝京,十五金殿夺魁,宦海两年便得封相位。
姜家那天的旨,是薛韶拜相后宣的第一道旨,便是这道旨,让他真正知道帝心可以冷酷到什么地步。
那是赐姜家满门自尽的旨。
姜家是前朝旧臣,国朝尚未建立时便在暗中倒戈向了这边,齐军能迅速攻占旧京也是多亏了姜家助力,是以建国后,姜家颇得皇帝器重。
可到底还是前朝的旧人。
旧人,合该同前朝一起扫进历史的尘灰堆里,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同新人们一起立在金殿上?
姜家懂这道理,于是小心翼翼地躲过了高祖,却没躲过当今。
事情的起源不过是一首咏景诗,有心人拿去作了文章,便成了反诗。
皇帝本就有意要办姜家,正好借此发难。于是弥天大祸起,姜家满门下狱。后来念在开国有功,顾及体面,赐在府中自尽。男丁一杯毒酒,女眷三尺白绫。
偌大个姜家,一夜之间,便没净了。
只除了姜越。
姜越的出生是个秘密。姜信早防着皇帝赶尽杀绝的那一天,于是姜夫人从怀孕初便被送回了娘家,对外只说是病了要回乡静养。
姜越便生在外祖家,为求可信,长到四岁方借着下人之女的名义随乳母一同被接回京城。
哪知一家人团聚了不到两载,祸事便来了。
姜越亲眼见着一队甲兵冲进来带走了爹娘,她攥着乳母的手,愣怔不知发生了何事。
可她不能去追,不能去喊。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秘密,绝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她是姜信的女儿。
她急切地望着乳母,想知道这是怎么了,乳母只是含泪不答。
姜越哭得伤心,她不知道爹娘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抓他们走,她只是想着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她不想再和他们分开。
那是姜越第一次知道生离,因为一首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和帝王猜忌的心。
第二次是死别,因为薛韶。
姜越再见到爹娘便是薛韶宣旨的那天。
姜信和夫人一早便被从天牢里提出来发回府上,只待旨意一到便奉命赴死。于是一家人有了最后的团聚,直到薛韶来至。
姜越记得,爹脸上疼爱的笑容在听到薛韶来的那一刻便消逝无影,娘也收起了往日的柔和,换上一种她看不懂的悲戚。
他们最后抱了她一抱,对她说:
“越儿乖,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
姜越不懂,但她的心很疼,很慌乱。她不懂他们的无奈与悲哀,不懂帝王的冷酷与决绝。她只是看到娘狠狠掰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任她如何唤也不回头。
她更不知她要面临的是至亲的死别。
宣旨时,她同乳母一起跪在下人中间。她尚小,听不懂圣旨的意思,可她看到宣旨的人长得那样好看,像天上的神仙,声音也好听,和娘弹的曲子一样好听,便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上天派下来救爹和娘的啊?之前他们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抓走,现在老天可算是开眼了!派了个神仙下凡来救他们了!
她一时欢欣,便对他笑了一笑,正遇上薛韶目光往这边探来。
他眸中惊讶了一瞬,宣旨的声音亦随之一顿。随行内宦问他可是出了什么状况,他示意无事,目光淡然从姜越脸上移了开去,平静地续念完圣旨的最后一段。
接下来的一切,姜越此生都不愿再回忆。
可她不懂啊!为什么这样神仙似的人会让她的爹娘死去,为什么他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那样无动于衷!
姜越以为他是神明,可现在才发现是披着神仙皮囊的恶鬼!
他坏透了!
孩子的世界黑白分明,只分好恶。姜越不懂什么恶毒、残忍,只知道坏,她只知道是他夺走了她的爹娘,他坏透了!
很多年后姜越才明白,那一夜薛韶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他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能透过眼睛折射出的那份怜悯与悲凉,她并不懂得。
而她懂得时,已经太晚了。
姜家没后,姜越跟着乳母去了杭州,她娘亲的故里,投奔外祖家。
那心硬血冷的皇帝终存了一着善手,赐死她一家,放过了家中无辜下人,只吩咐遣散。
姜家一案,受牵连的只是姜信这在朝为官的一支,族中其他叔伯,只要未在京城的便干系不大,可也因着旨意,三代不得入仕。
对帝王来讲,这已是难得的仁慈。
可姜越觉得讽刺极了。
只因为一首莫须有的反诗,一个猜忌的念头,便要了她爹娘一双性命,除去朝中一个姓氏。
这本身就讽刺极了。
四季流转,光阴飞度,再回京城已是十一年后。
姜越在揽云台做了一名乐师,她四岁从母亲习琴,便是后来寄居在杭州也从不曾落下,兢兢十余载,技艺已有所成。
如今,她不再是姜家的幼女姜越,而是揽云台的乐师江月。
她原本从未想过回到京城,可到底造化弄人,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她终究还是回来了,且是为一个人。
“铮”一声琴音响起,划破一室清静。姜越信手拂弦,待尾音渐渐消散,她将手覆上去,抚平最后一丝余震。
重归于寂。角落的安神香静静烧着,宁和之气幽幽沁入心脾。
在这样的宁寂里,姜越再一次想起薛韶。
真是好久不见了呢。她默默想道。
不知再见的时候,你会不会认出我来。
姜越敛眸,起手勾弦,缓缓奏出乐曲的第一个音。
十一年了。
揽云台,清秋夜,她静候着这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