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体质》衣平

10、第10话

　　尤祁从小到大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总揽责任。不管是不是她的错，她就是不愿意找借口，也懒得去解释。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么做挺傻逼的，可是她更恶心那些遇到问题就选择逃避责任的人。
　　比如对她从不负责的父母，还有为了维护利益，做错事也百般推脱的张强。
　　尤祁深受其害，厌恶至极，所以她永远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尤祁说完了话，二人就都是一阵沉默，随即一前一后往教室走去，等到了班级的时候，下午的第三节课还没上。
　　秦淮坐在位子上，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尤祁则戴上耳机，轻声的哼起歌，看上去气定神闲。
　　但是只有尤祁自己知道，此时她心里其实怕得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可是如果时光倒流回去，她大概还是会在听到“你这个小三”的那一瞬间爆发怒火。
　　她不是，她不是。
　　她承认自己有点心慌，但她死活都不会表现出来。
　　人活一世，总得要个脸面。
　　而且其实在这个学校里，尤祁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
　　上次是在初一，当班里的混混第一次拿她的身材缺陷当做笑话，在全班同学都跟着哄笑出声的时候，她也像今天这样，一拳就砸在了对方的鼻梁上。
　　尤祁觉得，她不喜欢以暴制暴，这的确不是正确的做法。
　　只能算是她对世界不满的发泄罢了。
　　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用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去掩饰自己的懦怯，维护自己的尊严，她还能做什么。
　　从那以后，班里人就都对她敬而远之，背地里骂她疯子，开不起玩笑那种。尤祁不是没听到过这些流言蜚语，但只要没人敢再当着她的面讲，让她下不来台，她一般也懒得理。
　　暴雨后的天空上有几缕夕阳的光，此时正透过教室的后窗户直直的照射进来，撒在尤祁的脸上，有些刺眼。
　　尤祁眯缝起双眼，嘟嘟囔囔的避开，趴到桌子上假寐。
　　正在这时，她听见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谈话的声音。好像是几个女孩子，她离后门儿近，几个人谈话的内容也没有刻意压制，就大刺刺的被尤祁听见了:
　　“那个，你们班打架那女的是谁呀？哦…她啊，哎哎，她是不是还把江如玲给骂了？…”
　　尤祁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她还挺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谈论她的八卦的。
　　可惜另一个人说话声音有点小，她没怎么听清。
　　尤祁也没打算转过脸去看那帮人，整个年级打听她的人多了，反正也没几个是好东西，她连理一下的兴趣都提不起半分。
　　谁知，正当她要趴回到桌子上的时候，却突然感觉有个人在她肩头拍了一下，不太重，但很突兀。
　　尤祁回过头，眼里有几分不耐。
　　来人是个中等个头的女孩子，对懒得社交的尤祁来说是生面孔，但生得很漂亮。
　　鹅蛋脸弧度柔软，一双欧式外双大眼睛，瞳仁是淡淡的琥珀色，眼底闪着轻佻和玩味的精光。菱形的嘴唇儿很薄，上下两片都很薄，寡淡的粉色，有点发白，甚至显出几分病态的美感。
　　尤祁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薄凉”。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张极为漂亮精致的脸，第一眼看过去就有一种勾人的魅惑感。
　　不施粉黛，给人感觉却也是美得有些太放肆。
　　尤祁却不在意这个，眼底的情绪丝毫不去掩饰，看着女生的眼睛没说话。
　　那女生眼底玩世不恭的意味更加明显，往后门框上一倚，撩起一缕披散在香肩上的青丝随意把玩。薄唇轻勾，笑到:“你就是尤祁？”
　　听似是句挑衅，却因为女孩那清澈甜美的嗓音显得极为平常，好像只是简单的询问。
　　尤祁眉头皱的更深了些，打心底里觉得女孩有些无礼，但她没多想，淡淡应了句“是”。
　　第二节和第三节课中间是一个大课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此时距离上课也还有五六分钟，教室里正喧闹的紧。
　　女孩往七班里面望了眼，道:“你出来一下吧，我找你有点事。”
　　尤祁心下猛的腾升起一股慌乱。
　　刚打完了架，致使她那不爽的心情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被平复。这个时候被陌生人搭讪，她条件反射的就会把眼前之人往不好的方向联想。
　　张强对象？来报仇的？挑刺儿？
　　尤祁觉得都有可能，但是她懒得再多想。该来的躲不了，爱咋咋地吧。
　　女孩一路把她带到了厕所里，尤祁一直默默跟着，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此时的女厕人已散尽，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在梁上孤零零瞪着眼，洒在女孩那一头披在肩头的半长乌丝上。
　　忽的，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尤祁也跟着站着不动了。眼底已经浮现了一抹狐疑，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你…”女孩转过身，上挑的眉眼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认识我么？”
　　尤祁心下暗忖无趣，只道:“不认识。”
　　女孩点了点头，勾着薄薄的唇角道:“我是八班江简檬，江如玲她姐。”
　　尤祁面不改色，心下却早已被浓浓的戒备死死裹住，看着江简檬的眼神不自觉的更带了几分疏离:“嗯，我是尤祁。”
　　她是没想到，来人居然跟江如玲有关系，此时找她大概会对自己有所威胁。
　　想到这，她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亏她把江如玲当了六年朋友，到现在才知道她居然还有个姐姐。
　　不过再看眼前这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却又觉得她与江如玲都相差甚远。
　　尤祁防备的眯了眯眼睛:“找我有什么事儿？”
　　江简檬垂了下眼，长而黑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忽的就问:“今天中午你打架的时候，把江如玲给骂了吧。”
　　尤祁猛的觉得一阵烦躁，眉头皱的更深了，细细回想一下，当时她好像确实一个激动吼了江如玲一句“你装什么好人”。
　　哦，那怎么着，现在这人是来讨说法儿的？要她道歉？
　　尤祁真觉得挺憋屈的，可她没办法，她之所以狂躁的理由说不出口，说出来又没证据。
　　她能怎么办，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动不动就会被深深的无力感锁紧，一路锁到喉咙口，让她正常呼吸都觉得奢侈。
　　世界上有好多事都是这样，看似无理无据，却又实实在在存在于那里，不上不下堵在心口，让人连每一次心脏跳动都觉得犯恶心，却无能为力。
　　正想着要怎么回答，预备铃正巧被打响了，尤祁脚下动了动，却没迈开步子。
　　想着这事儿也迟早要解决，就索性开口道:“是。”
　　本来还想加一句“怎么了”，又觉得那样有点像挑衅，她不想没事儿找事儿，索性话到嘴边儿让她给咽了。
　　登时就觉得一阵乏累，从脚底一直冲到心尖尖儿上，头也有点晕。灯光下，映得她那张脸愈发苍白。
　　她真是不服气，可是又无能为力。
　　态度好点的话，要她服软也可以吧。谁对谁错，她早就争辩不清了。谁会相信她？谁也不会相信她。
　　尤祁低了下脑袋，心下的烦躁与疑虑已经被无力和委屈一点点取代。
　　道歉吗？再打一架吗？来吧，无论什么，她挣扎不动了。
　　这事本来就和江如玲无关，她也确实是气急了一时冲动。而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把她本就不平静的大脑搅得更乱了。
　　她也就奇怪了，怎么别人动不动就一个哥一个姐的，有点啥事就有人给撑腰，到了自己这里，什么事都得自己扛。
　　尤祁张了张嘴想说话，谁知就在要开口的瞬间，突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笑声，紧接着，那道清澈悦耳的女声传入耳中:
　　“你…干得漂亮。”
　　尤祁诧异的抬起眼睑，被江简檬一时搞懵了，眼睛微微张大，嘴抿了又抿却说不出话，整个人宛如一座石像，傻呆呆的杵着。
　　江简檬漂亮的脸蛋儿上浮现一抹快意，笑着走过来:“老娘早想骂她了，姐妹，你…哎，算了，先回去上课吧。”
　　尤祁还是怔愣着一动不动，被江简檬轻笑着拽出厕所时才反应过来:“你…”
　　江简檬却打断她的话，回头冲她眨眨眼睛:“放学我在门口等你。”就转身朝着八班的方向踱步而去，那背影娇俏，却带着雷厉风行的气势。
　　尤祁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放学等我？等着再和我打一架吗？等我干什么，什么意思。
　　尤祁烦躁的闭了闭眼，心说想又想不明白，干脆随她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节课是自习，班主任在讲台前坐着看班儿，学生们就在下面或睡觉或偷玩手机，没几个在那学习的。
　　尤祁因为脑子乱，索性就趴到桌子上拿笔在纸上乱写乱画。
　　“找家长…除了找家长你还会干什么。”
　　“烦死了。”
　　“有病有病有病。”
　　自从尤祁回来，秦淮也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他始终觉得有点对不起尤祁，在她面前就有点抬不起头，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让她赔医药费吗？替自己？自己什么时候怕过事了，怎么能这样？尤祁再怎么爷们，也是个女生啊。
　　秦淮脑子里也乱糟糟的，自责和不安挤在脑海里，把他的脑仁挤成一个大气球，突突的往外涨着疼。
　　他是个不爱瞎想的直来直去的性格，除了对燕眠，还没有哪个人哪件事能再一次让他有心里有个疙瘩那种，放不下，解不开的感觉。
　　尤祁就是那个“再一次”。
　　正皱着眉思虑着，桌子突然被人敲了一下。他抬头，就见张强背对着尤祁，朝他这边转身过来:“上号？”
　　秦淮一愣，心道你不鼻子废了吗还能打游戏，爆粗口的时候不怕呼吸不畅一下子过去吗？
　　秦淮此时其实没啥心情再和张强玩，但是奈何游戏的诱惑力太大，最后还是掏出手机，把手放在书桌堂里面，一帮人开始了暗无天日的虚拟大战。
　　放学的时候，尤祁没有第一个往教室外走，而是磨磨蹭蹭的收拾东西。
　　笔袋，草纸本，水杯，饭盒…慢慢腾腾的，一件一件的往书包里装，好像个迟暮之年的老太太，那生涩的动作，仿佛每动弹一下，关节处都会发出一声即将腐化的“咯吱”。
　　秦淮则本来就是个慢性子，到了最后，教室里人都走光了，又只剩下了他们俩。
　　尤祁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空气一时间静得发闷。
　　终于，尤祁先收拾完了书包，往右肩上一甩，一脚蹬开凳子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只见她脚步一顿，似有些迟疑的扭头说了句“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淮一愣，还不待他说话，人就已经大步走出老远了。
　　他呆呆的皱了皱眉，又笑了一下，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尤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离正常放学时间过去二十分钟有余，校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尤祁拧了拧眉毛，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左右也没看见江简檬的影子，不耐烦的皱起眉，就想踢着石头子儿走了。
　　脚下微动，她却硬生生收住了。心底有股力量，在朝着“家”的那个方向无声的抗拒着。
　　自己那么早回家干什么？在空无一人的冰凉家里，她是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还是能找人倾诉一天下来的疲累？
　　是早点回去等着被骂吧。
　　尤祁的班主任王城是个物理老师，尤壮也是老师，巧的是他也教物理。
　　在尤祁看来，两个老师一样恶心人，一样瞧不起她也不被她瞧得起。
　　尤壮一直在补课机构工作，虽然有着超过十年的教龄，却因为对待工资水平总是吹毛求疵，平时没什么人找他教课，只有周六周日会忙一点。但是，即便是周一到周五，尤祁也经常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也不想问，反正尤祁打记事起就很厌恶他，巴不得他在自己眼前消失。
　　愣愣的站在原地，在一排迎风乱颤的白杨树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是那么的突兀而单调。
　　八班…也许早就放学了吧。别等了，走吧，慢慢的走回去。
　　早晚都要回去，回到那个令她无比恶心的小房子里。
　　逃不掉。
　　尤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了一个下午的，以为早就消失殆尽的疲惫，又在移动脚步那一秒尽数涌了上来。在狂乱的风里叫嚣着，死死缠住她。
　　刚转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爽朗的男声，还是有点冒失莽撞的感觉，却让人莫名觉得心里一颤:“你还没走啊。”
　　尤祁回过头，望见秦淮正双手插兜，一步一步朝校门口走来，身子没有完全转过去，只道:“我等人。”
　　秦淮“嗯”了一声，擦着尤祁身边过去了，尤祁也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秦淮听到脚步声，狐疑的回头，问:“你在等我？”
　　尤祁一怔，脚下生生顿住，半晌才回过神。
　　秦淮出来的时候她也正准备走了，而她还说自己要等人，这么看来好像确实像是自己心心念念等的人是他。
　　然而…这话为什么会这么直接的就被说出来啊！万一她说一句“你想太多了”或者“谁会等你啊”，那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有点直男。尤祁想。
　　“我没有。”尤祁抽了抽嘴角，不自然的侧了侧头，但是脚下的步子却跟着秦淮的动了起来。
　　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感觉秦淮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让她忍不住想放下冷漠，想去靠近。
　　这是尤祁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只认识两天的陌生人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他昨天体育课出言帮了自己？还是因为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会去和自己争抢责任？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他长得很好看？
　　不知道。
　　尤祁习惯性的开始给这种打从心底生出的好感找理由，却想不太清楚。
　　秦淮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就低头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往前走。尤祁也没说话，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到了马路口，尤祁站定脚步，秦淮也关了手机准备打车。
　　“你家住哪儿啊。”尤祁习惯性问了一句，但话语里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
　　一般说这话就是即将分别了，下一句紧接着就是“哦，我家住哪哪哪儿，再见”之类的。
　　谁想到，秦淮却吐出一个极为熟悉的地址:“北安小区。”
　　尤祁扭过头，眼里有几分惊异:“嗯？我家也住那儿。”
　　秦淮其实不太吃惊，道:“嗯，昨天放学看见你了。”
　　“你怎么回去？”
　　“哦，我打车。”秦淮没看她，兀自在马路边招着手。
　　尤祁点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但是脚下却一直顿着，站在秦淮右边，不知道怎么，就是不太愿意离开。
　　秦淮转过头看她，两人对视了几秒，他突然一裂嘴角笑了，半开玩笑道:“咋，要跟我一起走吗？”
　　尤祁怔愣在原地，没怎么注意那话的内容，却在看见那个大大的笑容时，眼神一下子被吸住，在他唇边滞住似的一动不动。
　　秦淮笑起来特别漂亮。
　　的确就是漂亮，不仅如此，甚至很温暖，很明朗。
　　唇色温润，嘴角尖尖，那大大张开的弧度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随着那人唇角勾起的弧度，露出八颗整齐雪白的银牙，配上线条流畅的下巴，好像一件完美的工艺品，简直是天上神人的杰作。
　　秦淮见眼前之人又一次石化了，心里难免好笑。
　　“啪！”一记脆亮的响指将人拉回了现实，他朗声道:“别瞅了，爷知道自己帅。”
　　尤祁被吓了一跳，赶紧扭过头，紧接着脑后划过一片黑线，条件反射就怼了回去:“脸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秦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尤祁看他那样子，也跟着忍不住想乐。
　　正在此时，一辆黝黑发亮的奔驰车朝这边驶来，在秦淮面前停下，降下了车窗。
　　秦淮一看那车，便知道来人是谁，有些惊喜的对着从车窗里探出的脑袋笑着招手:“李叔？”
　　“哎小淮啊，没等多久吧，快，上车，”李叔也笑眯眯的回应着，紧接着视线飘到尤祁脸上，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味，随即神秘兮兮道:“这…你女朋友？”
　　秦淮吓了一跳:“李叔你说啥呢！她我同桌。”
　　李叔笑弯了眼睛，一脸的“年轻人我懂你”，开口道:“行行行，那个，闺女啊，一起上车吧，叔送你回家。”
　　尤祁一怔，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叔叔，我…我自己走。”
　　“你就上来吧，反正咱俩家离得也不远。”秦淮一边说一边走到前面，打开副驾驶的门钻了进去。
　　尤祁见这架势，再推辞就是她矫情了，道了句谢后，就拉开后车门上了车。
　　秦淮坐在前座摆弄手机，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都忘了今天是您接我，刚还想打车来着。”
　　李叔笑了一下，看着后视镜里的尤祁，亲切开口道:“闺女，你家住哪？”
　　尤祁刚想接话，秦淮却先说道:“送到咱家就行，离得不远…对了，你家是在北安小区对吧？”
　　尤祁想说“其实是在那附近”，但是又觉得自己一个蹭车的，不能太麻烦人家了，就点头说是。
　　秦淮没再说话，掏出手机兀自打起游戏。
　　而尤祁则靠在车座上，盯着窗外发呆，车厢内一时很安静。
　　“小淮，”李叔突然开口道，“秦总和王经理说了，差不多要三天才能回家，这几天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然后早晚由我接送你上下学。”
　　秦淮打游戏的手一顿，闷闷的应了句:“嗯，知道了。”
　　刚转学就出差，把他自己一个人撂在完全陌生的环境，秦淮心里有气，可是他不愿意说。
　　他也是大孩子了，早晚要学会接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