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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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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禧过后二月初,春意才至。许侍郎苦心建养的拾光园中,杏花淌雨,杨柳堆烟,桃花飞粉,海棠累枝,蜂蝶疯舞。
自打元宵后,许侍郎便从官邸搬到了这地处京郊的拾光园里住下了,说是要静心读书。侍郎夫人刘氏,在官邸呆着疲于应酬往来,送了多次口信想过来拾光园小住服侍,都不被许侍郎应允。
此时拾光园里,清静寂寞。
许侍郎终日闭门读书,跟过来服侍的小丫鬟无所事事,摘了花簪在发间,在上百株海棠中扑蝶。听到有人拍门,不假思索跑去打开园门。
见一青衣公子手持水墨丹青纸扇孤身独立门前,小丫鬟问:“公子,你找谁?”
青衣公子拱手道:“姑娘有礼了,学生孟思齐,前来拜见侍郎大人。”
小丫鬟见他仪表不凡落落大方,不像是坏人,便去禀报了许侍郎。
许侍郎在著书,一屋子全堆满了各种旧书卷。小丫鬟进来请示,说是来了位名曰孟思齐的公子。
许侍郎说:“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不见,就说我不方便。”
小丫鬟出来告知孟思齐:“我家大人不便见客,公子请回。”
孟思齐作揖道,“烦请姑娘再去请大人,学生有要事。”
小丫鬟不敢应承,连连摇头。
孟思齐略一沉吟,将手中纸扇递上,万分肯定的说:“姑娘只需将扇子交与大人,大人便会见我,劳驾请姑娘再跑一趟,帮帮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小丫鬟心软,捧着纸扇,小心翼翼的又去问了一趟。
许侍郎见了那面纸扇,扇面上丹青水墨之侧,有一行小字,写的异常精致灵动,许侍郎看了几遍,果真从书屋中出来见人。
对于许侍郎,孟思齐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乍一见面,许侍郎白袍染墨,鬓发微蓬,相貌甚美,身姿峻丰,且出乎意料的年轻。
偌大的拾光园都用来养花了,连个会客的地方都没有。许侍郎就站在书屋的青砖门阶上,而孟思齐只能在桃花林里仰头看着他。
这个孟思齐是本届科举考生,应天府秋试考中第一名解元。这位孟思齐身为开国元勋黄国公独子,放弃祖荫袭爵以白身参加科举,夺了个头名解元。
许侍郎还记得当初放榜时,天下哗然的景象。十年前的那场科举舞弊案还历历在目,如今国公之子如此笃定破釜沉舟的考了科举,还考了第一名,这触动了无数人敏感的神经。作为本届主考官,许侍郎倍感压力。可他都躲到拾光园了,这个孟思齐怎么找来的?
“侍郎大人有礼了,学生冒昧造访,打扰了恩师的清静,还请恩师原谅。”孟思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师生礼。
许侍郎见孟思齐就这么跪下,不得不从台阶上下来扶他一把,“莫要行此大礼,我这受不得。”
孟思齐道:“大人是主考官,学生是大人亲点的解元,实有师生名分,学生跪拜恩师,如何受不得?”
许侍郎摇头摆手,只说:“总之受不得!”
“为何?”这个孟思齐也是个富贵豪门家养大的犟种,许侍郎这么说,他就这么问,完全不留余地。
他与许侍郎一般高,许侍郎来扶他,他不起来,两人就这么僵着。
“春闱在即,我与考生不应私下相见,更不可师生相称,我本想避嫌,只是见了你的扇子,生了慕才之心,才见了你,如你无事,便回去吧,以免瓜田李下,惹人非议。”
这个许侍郎逐客令都下了。
孟思齐站起来,微微有些恼,“莫非是我堂堂国公之子,与你做个学生,都做不得?既然你如此清高,何故力排众议,点我为头名?”
许侍郎脸上也冷下来:“本官为主考官,如你说来,岂非逢有科举便是我学生,这如何得了?”
如果当初许侍郎知道那份试卷就是孟思齐的,为了避嫌,也为了明哲保身,就算孟思齐的文章写得再好,他也绝不会点这份卷子为头名的。冤枉的是,天下人以为他知道卷子背后是孟思奇,他为投黄国公之好,有意为之。相反,他正是因为不知道,才将自己卷入其中。
孟思齐本以为他赏识自己,正一头热,被他一句话气得,天潢贵胄公子哥的脾气没按耐住,张嘴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找你也不是没事,我是来告诉你,我凭本事考的头名,你怕个屁!你现在搬到这个破园子里不敢回官邸,反倒叫人疑你心虚,连带叫人怀疑了我!本来你要是痛痛快快对我好些,我孟家有什么不能给你?偏你看不上我做门生,劝你趁早公开和我孟家划清了界限,对天下人说你不认识我孟思齐,我孟思齐配不上你,好叫我也脱了收买你作弊的嫌疑!”
这公子哥说完掉头就走,脚下不长眼,践踏碾碎一地落花残红。
“慢着!”许侍郎叫住他,把纸扇递过去:“你扇子忘拿了。”
孟思齐停住脚步。
许侍郎说:“丹青画的是新荷,荷花不难画,我画楼中收藏的荷图不下百幅,无论落笔,推延,收笔,还是形神构描都不比你的差,可难得的是,你画出了新荷的新鲜蓬勃隽烈,属荷图中的佳品。加之,副题的小篆写的灵秀生动,字字随性自然又不失精致含韵,给这扇面加分不少,如果这首新荷小赋的情怀再朝气应景些,可算极品。”
孟思齐听得汗毛微痒,只觉得这个许绡是知己,他不但选了自己的卷子,还能看自己的画,读懂自己的诗……可天下间,哪里有这么不识抬举的知己?
孟思齐头也不回:“你说是极品,我视作垃圾,我不要了。”
说罢青袖一甩,扬长而去。
小丫鬟见二人不欢而散,有些忐忑,生怕主人责怪,扑通一声跪趴在满地落红的青石板上,青嫩翠色的罗裙软祅摊了一地。
“奴婢再也不敢了。”
许侍郎摆摆手:“再有人来访,只需推说我不在就是了。”
然话音刚落,院门外又有人来访。
小丫鬟提着裙摆,绕开花地,小跑着出去,也不看来人,张嘴就说:“我家老爷不在。”
来人把打着官制马蹄掌的马儿栓在院门前的香椿树上,对小丫鬟说:“我是锦衣卫衙门的老爷,你对我说谎,我拿你到诏狱关起来剥皮抽筋。”
小丫鬟险些被吓哭,懵里懵圈的就把人往里带。
沿□□小道一直走,原来这个拾光园并不小。
见到一雕栏玉砌的小屋,门虚掩着,来人毫不客气推门大步流星往里进。
金兰屏风后就是许大才子的文房伏案处。
除了书就是画,除了画,就是字。
桌案上案卷杂乱,仅穿了一身白中衣的许绡赤脚跪趴在一堆厚厚半人高的典籍中翻找着什么,屁股撅着,脚板子翘起来老高。
许绡在编撰一部书,名为《万象志》,他需要很多安静的时间,但躲在这种地方也不得安宁。
等他发现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双穿着官靴的脚时,他猛地跳起来。
来的正是眼下皇廷内外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朱翰。
许绡住在这里,知道的人不多,他方才还在奇怪孟思齐怎么找上这儿来的,如今朱翰也找来了,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毕竟孟思齐这种呆子都能找到,锦衣卫怎么可能找不到!既来之则安之,只好硬着头皮招待。
“朱千户,啊不,镇抚使朱大人,大驾光临,许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许绡见是朱翰,心中颇为吃惊。他与这个朱翰常常碰面,但井水河水向来互不相干。朱翰突然亲自登门,这么唐突就闯了进来,着实让他意外。他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所幸只来了一个朱翰,如果他带着兵马来,许绡就要怀疑自己要出事了。
论身份高低,许绡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四品大员,锦衣卫实权再大,也只是皇帝的奴才,明面上是比不得的。只是这么多年来,锦衣卫动辄构陷,而且安排的都是大罪名,菜市口那人头滚滚的景象着实把朝廷这些当官的吓破了胆。因而面对朱翰,许绡姿态是放得很低的,尽管他觉得朱翰唐突了他,非常无礼。
朱翰相貌堂堂,行止颇有气派,今天穿了便服,看起也算平易近人,他说:“是下官冒昧打扰来讨大人一杯茶喝,不知许大人嫌弃不嫌弃?”
许绡眉心直跳,嘴里说:“朱大人哪里话,朱大人大驾光临,许某求之不得,只是这拾光园本是许某闭门读书之所,简陋之极,并未设有会客室,且委屈大人在此稍坐,稍容许某更衣再出迎奉茶。”
朱翰点头。
许绡就在屏风后更衣着装,没一会儿,锦衣绣服的出来,为朱翰亲自沏茶。
他的茶道讲究个慢工细活,认真而专注。漫等了一阵,才闻茶香满室。
他将茶案高举过头,请朱翰品茶。
朱翰虽是武官,可不代表他是个大老粗。他姓朱,书他读的再不好,也曾和当今皇帝做过同窗。但他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意境,他与许绡就这么对坐着饮茶,他脑子纷纷扰扰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大堆,想的竟然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许绡问他:“朱大人,茶色如何?”
朱翰脱口而出:“挺好,解渴。”
许绡听得失笑,一时不知说什么。
两个人好长一阵相顾无言,朱翰喝茶,一口一杯,许绡耐心的为他续茶。
许绡绞尽脑汁,想着这个朱翰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对方不说,他也不敢问。
正心里憋的慌,朱翰指着上面上的一副青竹图,说:“许大人爱画竹?”
许绡摇头:“许某不画竹。”
朱翰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展开在桌席之上,说:“下官偶得一副青竹图,不识好坏,特来叨扰,请许大人品评指点,大人请看。”
许绡看第一眼,有点为难,虽说他不画竹,但他懂品,这幅青竹图的水平连泛泛都谈不上。等他再看第二眼的时候,他脸色微变。
朱翰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可巧,这幅画落款印章竟与许大人同名同姓,如非大人亲口告知不画青竹,下官还以为,这幅画出自许大人之手。”
许绡眸光流转,笑起来:“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自然是有的。”
朱翰点头:“还请许大人品评,这画,怎么样?”
许绡低头细细端详一番,说:“好画。”
朱翰也不追问这句“好画”好在哪里,怎么个好法,只说:“既然许大人都说是好画,那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收藏,来日当派上大用场。”
说罢,朱翰站起来说:“多谢许大人的茶,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许绡送客出门,过后便一直焦躁不安,回头就吩咐丫鬟收拾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