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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无言 ...

  •   酽茶太苦,展白风怀疑这是明秋水故意给他的下马威,沾了沾舌尖便放下杯子,七分满的茶汤面纹丝未动。陈酒则碰也不碰茶杯,静静看着明秋水袖口缘边上细腻如生的茶花绣纹,任凭侯承方慈祥的目光落进杯底。
      为着把消息既清楚又不显刻意地透给门外的青野耳目,明秋水顺理成章地扮成冷面冷眼棒打鸳鸯的主事人,侯承方配合着当起只要徒弟一心向武的好好师父,一主一辅各管各的小辈,打了一轮轮足以撑起整场上元灯会的哑谜暗语。编出来的情攀着虚实夹杂的事边讲边问,直问得展白风都要信了自己真拐带了碧沄楼的人、陈酒不愿意再多说半个字。
      “要么趁早断绝了这念头,要么别待在碧沄楼了。”
      明秋水声色毫不见厉,与训诫其他犯错的管事时并无二致,言语间挑着点幽幽的冷。除却非答不可的提问,陈酒同平素一样惜字如金,答话权当休息,不言不语更没破绽,只始终低垂着眉睫,虚遮住每一次开口时眼里泛起的微涟。
      主事的明秋水信手拨着弦,弹出的因缘曲子胡编乱造不成调,可总有零星乐句敲在她心上,同样也落进展白风耳中。“桃蕊”与展白风两情相悦,千头万绪都与陈酒相连。
      她注定不会长留于此,明秋水分明在给陈酒披着桃蕊的身份奔离碧沄楼铺台阶,但她总撇不开心头生发的另一份想法。
      离开碧沄楼之后,她无疑会去往宣陵,落定在随影门,助这支仅存的轻身术正宗拼凑伴身诀,也许真要与展白风“携手并肩”。
      而不论是真是假,展白风都没被长辈这样直训过,极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不接话,听来便像被大掌事骂得哑口无言,只能和同样无言的陈酒一起乖乖垂头听训——要对明秋水信手编造安在自己身上的风月事点头,还要当着师父和陈酒的面认领对桃蕊的一片心意,简直比和梁轸打架还难应付。
      好在陈酒坐得稳稳当当,给他下了剂定心方,展白风索性学着她的样子沉下脸,装出了一副被大掌事和师父棒打鸳鸯后闷闷不乐的赌气模样,不看他面上赧色,倒也能糊弄过不明就里的杂役。
      事主的话一句短似一句,听天由命地把事情像个面团子一样递给明秋水,由着她捏来塑去。一番敲击下来,明掌事在场面上曲折委婉理顺了两人从“互生情愫”到“私定终身”的缘由,也将随影门对碧沄楼与陈酒的态度摸清了七八分。
      侯门主与明掌事各自客客气气,比两个孩子自在许多。眼见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明秋水收了个不失威严的尾:“少年人有情有义是好事,不过要坏规矩、私自带走我手底下的人,那可不成。看在侯门主面子上,只要没出什么岔子,这事也就算揭过去了,听你师父的话,趁早跟着回家吧。”
      “掌事,都支走了。”
      宋微云的嗓音传来,展白风暗自松了口气。耳目被调走意味着打哑谜终于结束,商讨不必再弯弯曲曲借风月遮掩,可以拿到台面上大大方方摊开。
      “侯门主先请。”明秋水拢起袖,嘴角蓄着隐约的笑,“他们怕是一时不想再听我说话了。”
      “无妨,就接着方才的说。”侯承方看着搅在同一桩事里却神态迥异的两个少年人,越发觉得陈酒沉着异常,“陈姑娘不能长留在碧沄楼,也不能让人看出是你把人放走,是要她再跑一遭?”
      “正是。”明秋水颔首,“最后一场大擂两日后就要开了,我们会在擂赛打完后借台献舞,让她跟着去干活,再寻个空子钻出去。”
      借台献舞始于五年前,彼时碧沄楼已经半分了擂赛的初场排布与名籍修记,明秋水顺水推舟,向青野提出了大擂落幕后将擂台交由碧沄楼接手布置、转擂台为舞台的要求,既踏着江海垂名擂余势捧出自己手里的舞姬,也添了一道连起碧沄楼与擂台的联结。观者眼中乐见笙歌曼舞的欢娱,美人恰恰好做英雄的镶边。
      五年前的献舞当日,那位立在台心的娇艳舞姬谢幕时赢来的喝彩浇沸了三条街,一月内红绡锦缎不绝,最终一名安州富贾捧来满满二十匣赤金脂玉,抱得了美人归。
      荏苒又五载,不久后将登上台心的是春棠秋菀,早在楼中留燕台赢过无数轮艳名的出挑舞姬,与二十五年前的春山秋水遥遥相对,期可比肩。
      碧沄楼不养闲人,即使桃蕊是犯了错被带回来,稍加训诫后仍然要继续办事,帮着准备眼下最紧要的献舞。明秋水没多言,意思是要陈酒自行把握分寸,只要不搅扰她亲手编排出的舞台,人消失得越快越利落越好。
      “那日我去后台帮手,”陈酒顺着明秋水的话走,“选个人杂又要跑腿的时机悄悄走。”
      “到时候会有机会给你浑水摸鱼。”明秋水拈着指头,“人从我这里出去,便再不归我管,全由贵门安排。之后的话你们就在此处说,保证隔墙无耳,我当然也不探听了,你们要回时再相送。”
      “明掌事不用回避,我既已见了这孩子的面,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侯承方微抬手,有了要起身的意思,“你没明说,我倒有个猜想。宋管事说支走了耳目,其实是你故意放的他们,叫消息立时到沈氏耳朵里,坐实了陈姑娘就是碧沄楼的人。”
      “不错。”明秋水扫了眼一旁脑子跟着师父话语转的展白风,“我总爱事情稳妥些。”
      杂役只能支开一时,拖延再久反而更引疑心,“私奔”的事已经当着双方说清两断,侯承方没理由多留,走时必定会带着展白风,当场商讨的时限有些紧促。明秋水示意当场厘清,即使留有不让青野起疑的后手也未言明,显然是想及早了结这桩事,在陈酒真正离开前让她老老实实待在碧沄楼、不再与展白风见面,以免复生枝节——明秋水挑衅不起青野门,卖给随影的人情只能就此到头。
      明掌事言行合一,连告别的时间都替他们省了,行礼后直向门外走,将三个人留在屋里。
      “师父别担心,其实现在说得再多,都不如到时灵活应变。”展白风隐隐觉察出明秋水的心思,“我会提前去擂台做接应陈姑娘的准备,她的打算才是最要紧的。”
      “明秋水要用痴缠货反捧舞姬。”陈酒答得利落无比,“我之前听过她给手下人安排事情,要寻武艺过人又有分寸的江湖人装成纠缠舞姬的拥趸,来显示她们身价。”
      不过明掌事为自家姐妹留情,提前告知了春棠秋菀这层安排,以免她们骤然过惊失态,反而折损一片用意。
      “这……”展白风在李玄山给他的话本里读过情热蒙心的拥趸,连带着记起这类人夜间尾随、持刀逼迫等种种出格行事,不由得语塞片刻,“她不怕舞姬真的受伤?”
      “说求稳妥,可真论发起疯来,少有人能盖过明秋水。她细密安排,只怕正是给真正的大胆事谋胜算。”侯承方端杯喝茶,“这次献舞是由青野出人手镇场,防的就是痴缠货,明秋水在和沈秀峦对着干。”
      停顿片刻,他发觉自己跑了题,又道:“你继续说。”
      “她知道我能适时脱身,所以没细讲。”陈酒指尖零散点着自己手背,并不关心这一节,“明秋水不容有人扰乱舞台,又想让众人看见,痴缠货要动,会在舞姬罢演谢幕时,那就是我趁乱离开的时机。”
      “擂台是三面通透、一面有幕,”展白风在桌面上画起了三封一空的框线,“若改作舞台,擂台的架构是只增不减,也许会加一个有遮蔽、防窥伺的后台,你到时从哪边走?”
      “从起初就有幕的那面。”陈酒不假思索,“接应不能靠台太近,容易被人群冲散,你在暗道等。”
      “好。”展白风在师父和陈酒之间灵活穿梭,“师父,大擂打完后,我想去看着他们起台子,嘴上说得再详尽总不如亲眼看见踏实。”
      侯承方点头应允,目光在陈酒身上多停了一瞬。被留意的人眼睫微抬,轻而易举地捕获这道视线。
      陈酒从未被长辈这样看过,恍如五指轻过顶心,再寻来处又了无踪迹。侯承方投向她的目光始终如此,或许是展白风为她说了打动师父的话,又更像是已然知她三分底细,那目光全然不含疏离提防,不似看一个初次见面、还顶着散人名号的小辈,反倒几乎与展白风同视。
      她接不住个中意图,如同展白风接不住明秋水的话,但陈酒不会吞吐支吾,更不会面色浮红。
      对温善的贪留只容片刻,随影门主的慈和必是要她以物易之,附在她血骨里的伴身诀才是最牢靠的筹码。
      唯有这样想,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她的估量从不失手。

  • 作者有话要说:  “痴缠货”来自《长安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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