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身诀》崔无酒

37、多虑

　　桌边的安神汤还散着氤氲热气，陈酒合起自己摸索出来的零碎招式笔记，将路启和展白风一起写就的“如影随形”诀法手稿打开来看，边看边等药汤放凉。
　　今日她没出屋和师兄弟二人碰头，而是自行捋着诀法，也权当休息。
　　唐葳蕤专治武痴，一道医嘱教路启扔了那没日没夜参详琢磨的念头，要陈酒一日之内与师兄弟二人共计武学不能超出四个时辰，且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休息一刻，由展白风在旁监督，哪怕有开天辟地的进展也须得停下。
　　医师早在陈酒刚到药圃时便为她诊过脉探过体质，也详详细细说与了展白风知。陈酒天生一副轻盈通透的好根骨，身躯纤细肢体灵巧，速度机变远胜常人，正是修习轻身术的好材料，却也有灵巧路数习武者共有的薄弱处，力量与韧劲欠缺，与人正面交锋时甚至比同类们更不占上风，受重伤后愈养更要注重平稳，否则必定落下病根，撬动原就薄弱的本元。
　　也幸亏她轻功高，这么多年来未曾有性命之虞。展白风认认真真听了唐医师的话，于公于私都对陈酒的伤势很上心，既条分缕析地合着路启的讲解练出如影随形身法的一招一式，又一丝不苟地替他们掐着时间，把师门武学和日晷都刻进了脑子里。一遍遍走下来，他竟也有了温习进益之感，催促其他两人赶紧休息后自己拎着剑跑到院里深处继续练，不让师弟看了心里难受。
　　那练武的空地斜对着陈酒的窗户，展白风脚步腾跃无迹无音，银剑挥动凛声微微，并不打扰她专心读诀。陈酒敞着门迎光吹风，纸面上的字句和图形经由目光浸进思绪，随着思绪凝出的虚息流到四肢百骸，好似内息周转，盈盈不歇。
　　她目光浮起，见字还是字，又觉得他们同初写初读时不太一样了，无痕地嵌进自己心识间，神思再从诀法本身脱出，眼前便只是一行行笔墨。师兄弟二人字迹交错，颇不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哪些出自谁手——路启的笔锋平正，轻稳稳架在无形行格间，展白风的批注绕着他，字形如罗带当微风，笔划里也有轻身术的章法。
　　写得不算好看，倒是够潇洒。陈酒指尖点在“术”一捺的梢端，拈住了乱摆的罗带头。
　　“汤药要凉啦，快喝吧。这时候喝差不多就天黑了见效。”唐谖端着盘子轻手轻脚走进来，见陈酒俯首垂眼像在发呆，又多喊了一声，“陈姑娘？”
　　横竖姐姐是叫不出口，直接喊“阿酒”怕人家不乐意，还是进可戏谑亲昵、退能显示礼貌的“姑娘”好用。
　　“就喝。”陈酒将手稿稍推开，单手端起碗来将半温的药一饮而尽，看得唐谖差点夸她豪爽海量，还担心她不顺气呛着。
　　“才过多久，你们就弄出这么多东西了？”唐谖认得路启的笔体，视线飘到纸面上，只觉那些“左形右势”、“拢气关元”的形容眼熟，又转向近旁一叠更厚的纸页，“这本是如影随形的心法，那一本是你自己的？”
　　“是。”陈酒微微掀起眼帘。
　　“怎么样，看得费力吗？我觉得随影的心法学起来可耗神了，那诀窍比药典还难记。”
　　“胡乱摸索，刚才也只看顺了这两天路少侠写的一半心法。”
　　在唐谖面前，她无需斟酌着言语，只要顺着唐谖的话接，随意应答，交谈自然流水样走下去，潺湲无碍。
　　“这一会儿就能看顺，到时候练起来肯定也快。”唐谖把喝空的瓷碗拖到自己跟前，看着陈酒清瘦的下颌，“身板是块轻功材料，学东西还灵光，你不会是哪位轻身术大家的后人吧？”
　　“不是。我……”陈酒及时止住话锋，在唐谖的注视里垂下眼睫，面上仿佛起了层薄薄的雾，笼住了神情。
　　我娘是红香坊里卖身的女人。后半句话咽进喉咙里再没滑出来，屋里霎时静得不像话，展白风舞剑的声响都能逆着风传进来，一式一式掠过她耳边。
　　面对着眼眸明似三月春阳的医家小弟子，不远处是长于白日清风的随影郎，她从娼门后的沟渠被心软的老杂役捡回一条命，这话究竟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动说出来的念头？唐谖并没在追问，是她一厢情愿地要答，这不对，她原先就该缄口不言。
　　“啊，抱歉。”唐谖眉头微扬，嗓音也仿佛跟着罩了层雾气，“我只是想说，你轻功很好，人很聪明，没有要惹你伤心的意思……你没难过吧？”
　　“没有。”陈酒接话快得不正常，像急于甩掉横飞来的罪愆，撵着自己向远处逃。
　　“陈姑娘——”
　　唐谖的语调变了，陈酒的眼神还没变。小医师近乎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又把唇舌翻出来的心曲一声不落地送进陈酒耳朵里，偏过头看她。
　　“我这个人最怕误会了，你听我讲。”见陈酒点点头，唐谖蹭着凳子靠近些，“有什么话不要憋在心里，容易气血郁结的。你每次不高兴的时候是不是都这样，面上没表情？”
　　陈酒以为她真是在提问，没想到唐谖只是喘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也见过不少人了，他们都不像你这样，看起来什么都是淡淡的，其实对许多事都在意得紧，旁人不留心还好，一留心就知道你不简单。”
　　陈酒抬起眼看她，一句无声的“是么”在眉梢眼角若隐若现。
　　“如果有伤心事，能说出来或者哭一哭最好，不愿意说不说也行，就是别放在跟前为难自己。”唐谖眨眨眼，向陈酒瞳仁里抛了道光，“嗯……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我觉得血脉出身这事，与亲人连得起来也就罢了，若连不起来，自不必去管它。展二和春眉姐姐有那样的父亲，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一样堂堂正正地走江湖，我……是被亲爹亲娘卖给人牙子换黍子，再让师父救下来的，也……”
　　她嘟着嘴想不出词，仿佛刚刚说的是“天气阴了外边在刮风”，一时间忘了刮风过后可能发生什么，索性换了个话头道：“人和人介怀的东西不一样，却也逃不出生老病死与爱恨之类，你要是不乐意我和你说这些，我今后就再不说。你不听，也别想，要多想你喜欢的、想着了就会开心的东西。”
　　我喜欢过的东西和人都不在了。陈酒默默答，默默点头，与方才应允唐谖凑近来对她说话时的动作不差分毫。
　　“看着好点儿了，你也可以多走动着发散发散，”唐谖捧起空药碗起身，“展二前两天说要等你身体恢复些，再跟你商量事情，我看时候差不多了，他也挺急的。”

　　展白风收剑入鞘，剑身带出的一缕清光还留在树影下，走出个收势化归的路数才没了形踪，一套十五式剑招练罢，他额上沁了汗。陈酒垂着手立在树荫里旁观全程，觉得自己的眼神跟不上那翩翩银锋，只看得清他如何腾挪移转，可步法又与剑法剥离不开，她顾此便要失彼，终究是对长兵刃太生疏。
　　“托你的福，我感觉自己又有长进，师父和先生都应允了，等你伤好全了，也学学我们的剑法。”展白风专心练剑，没留心周边来人，这时候见到她，酒窝里不自觉盛出笑意，剑鞘在行动间咔咔轻响，“今天感觉如何？”
　　“还好。”陈酒扫一眼他腰畔剑，“唐姑娘说你有事与我商量，是什么事？”
　　“你方才没说不想学剑，这事就算你答应，不必再商量了。”展白风抬手擦汗，引着她往院里提前设下的两张小凳走，“比这个要紧的是三条消息。一是明掌事终于明面上宣布和青野门结盟，我觉得她实际是不得不为沈氏所用。”
　　看剑法时站了一阵，陈酒脚步有点发飘，便不和他客气，轻轻坐到凳上，和展白风面对面，问：“还有呢？”
　　这一桩与她先前的猜测相同，陈酒过耳留意，没有深究的心思。
　　“鸿鹄榜排出来了，江海垂名大擂马上要开，我们随影今年又是陪人练，”展白风话音里有点涩，“我师兄差一点就能进大擂了，可惜被个安州的高手打下来，幸好没受伤。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一场擂赛看下来，总感觉它哪里不对劲。”
　　“鸿鹄榜是赢家互磋，动不了手脚，你师兄能赛到这一关，他实力不弱。”陈酒没问他哪里不对，单手撑着头顺下去，“要么的确是你多虑，要么是你师兄自己出了岔子。”
　　“这事师父管着，我插不上手，而且现在你这边比较要紧。”展白风微微叹气，“提醒我们要更小心了。”
　　他停了一阵，静默如有实形，陈酒的眼睫又被倦意轻轻拂了一把，险些要合上。安神汤比唐谖预计的起效快些。
　　“第三条。”她头颈向前一坠，在短暂骤然的清醒中催促展白风开口。
　　“青野门在派人搜你。”展白风斟酌着恰当的措辞，“不过别挂心，他们现在还没线索。”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后也不会有。陈酒摇了摇头，面前的人影与景光晃成一片，眼皮沉得抬不动，想说的话随着她一起摇动，含含混混就是连不成句出不了口。
　　偏生这事关切最重，她越想集中思虑越是目眩涣散，念念相错间只觉身躯都不是自己的了，飘乎乎顺着点头的方向往前倾，有了将要栽倒的摇摇欲坠。
　　“陈姑娘？陈酒？”
　　陈酒已然不应他，展白风以为她又要厥过去，连忙伸出双臂扶住她肩头，见人气息面色都如常，确定没出大事，脑子转了一圈找不出可疑处，最终回到了原先的祸根安神药上。
　　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忽然有问题？忘忧草这庸医发挥也太不稳定了！
　　他站起身，屈膝挪动着坐近，让陈酒靠进臂弯里，免得扭到脖子。她竟在展白风小心翼翼的承托下睡熟了，呼吸轻匀，细长眼睫将一线眸子覆得严密，遮掉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显得比睁眼时柔和许多。
　　也更像个清秀的女子，不是神情冰冷、喜怒莫测的散人。
　　陈酒稍稍向下滑了些，肩窝的触感分明，展白风呆坐在原地，忘了即兴怒骂庸医的千字对句，更不知道这时该动手把人搬回去，还是喊唐谖来指挥他把人搬回去。
　　他的心砰砰跳，就贴在陈酒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