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罂粟集》席拉

1、红色圆舞曲

　　雨点颗颗粒粒劈划在玻璃上，厉风轰隆隆地狠命撞击来，远处的闪电恣肆游蹿，敛着光芒遁入云里，腾地炸开——这时舞台上响起一串明丽清亮的音节，出奇动人。
　　直到女子衔着长笛从台前浮现出来，黑袍男子终于发话了：“我们可以继续，只是，你们是否有小提琴？”
　　“……我们不需要小提琴。”
　　“那，也行。”
　　……
　　女子开始表演了，她明媚的双目微阖，颈项修长，身姿柔软。她的姿势极美，像个舞者。她用她的长笛向苍穹啼啭，她的笛声在许愿，也是在呼唤。
　　音乐声缭绕，风雨雷电被收束进了云层，鸟儿层层叠叠围拢在建筑四周，观众的神色狂欢起来了，他们仿佛身处一场盛大而热情的婚礼，于是抛起了昂贵的花圈，热烈地相互拥抱。一轮明日灼灼闪耀，霎时投下天光万丈。
　　吹奏长笛的女子被光刺了眼睛，但她有那么一瞬张开了眼，竟看见这里的装潢变了样。
　　老旧的窗帘，彩绘的玻璃流光溢彩，神圣的白鸽停在顶端，她偷偷瞄见盛装的男男女女轻盈地舞动着，宛若少年时淌过的一泓泉水，滋润又善良。她有点想要拉开幕布，去外面跳一支舞。
　　她踟蹰着，抬眸看向对面优雅的青年。他忘情地演奏着，修长的手指将韵律传递给琴弦。他矜贵地低头挟着乐器，倏地也抬眸向她看来。她脸一红，就垂头悄悄地抿嘴一笑，不小心跑漏掉的音节流窜，她又慌忙正色，却瞧着对面的人坦荡荡地摆出一副揶揄神色，她脸就更红了。
　　……
　　时光撕破了古旧的窗帘，藤蔓爬上彩绘的玻璃，她携着长笛缓步走向舞池，身边跟随着她最心爱的人。她含泪吹奏起了最欢快的音节，男子颤抖着手臂拉开圆舞曲的序章。音乐时断时续，她水光盈盈的大眼一再向他看去……
　　不若，请我跳支舞吧……
　　不若请我跳支舞吧……
　　请我跳支舞吧……
　　他克制的双眸低垂，动作机械地拉地琴，仿佛多看她一眼就会死去。
　　她的眼神殷切，少女时期的执着被重新唤醒，她用力吹奏着，曲调急促，愈加不成个模样。可他恍若未闻，着意于他的音节而不为所动。
　　这真是完美的小提琴，她想。两人的合奏原本能金光璀璨地充盈整个大厅，此时却比之空气还要稀薄。
　　她在通红的双目中，看见他们的双脚在舞池渐渐生出根系，血肉渗进大地，牢牢抓住了木质地板下的土粒。他们再也走不出这里方寸，在舞池生根的人终究再也挪不动步子。
　　……不，他可以。他突然扔下小提琴，着急忙慌地跑远了，因为将脚拔出大地而留下了一串稀稀拉拉的血迹，一直绵延向外去。
　　她的笛声哭叫着，可她却真的走不了路了……面色狰狞地跌倒在地，她扭动着身躯，狠命吹响最尖锐的音节，霎时间云层也被刺破，狂风暴雨席卷而出，击碎了破落地彩绘玻璃，洗刷去小提琴上淋漓的血迹。
　　……
　　光芒再起，她合上眼睛，垂手，睁眼朝黑袍男子看去。他缓缓地鼓起掌，掌声却霎时被其余观众轰鸣的掌声所淹没。
　　她嘴角含笑，谦逊地致辞道：“还是不够，本来还可以更好。可惜缺少了……”
　　小提琴。
　　“本来还可以更好，可是我……”她用重复了一遍，脸上的挣扎清晰看见。观众善意地等待着。
　　“可是我……”
　　“可是，我……”她着急地脑门出汗，那一句话始终在舌尖打转，可就是回旋着说不出口。
　　“可是，我……我不需要小提琴！”她终于吼出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仿佛不可置信。
　　“我不需要小提琴！”
　　“我，我不需要小提琴！”
　　“我不需要小提琴……”
　　她眼泪婆娑，不断重复着。这不是她的心里话，可她注定一生都这样表态。
　　“呵呵，倒也有趣。”黑袍男子突然发话，打断了她的尴尬，“如果知道小提琴没死的话，你会不会惊讶？”
　　男子拄着拐起身，走近舞台，抬手脱掉黑色兜帽，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我……”他艰难地开口。
　　“我……不是小提琴。”
　　“我不是小提琴。”
　　“我是……不是小提琴！”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罢了。等这些结束后，我还想请你跳支舞，用以感谢你那可爱的幻想和创造力，让我半只脚踏进地狱时，突然变成了一个负心汉。”
　　她咯咯地笑了。
　　“这下子，我可真不需要小提琴了。”她说，“我可从来都不会爱上一个负心汉。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