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录》k1dejnd

6、第 6 章

　　也许是前一晚喝多了酒，邝盛瑛中午起来就开始头疼，一直到了晚上的宴会上也没好，她皱着眉头，看着手里那杯红酒，胸腔喉咙都涌起一阵不适，邝盛仁穿着一身黑色万字纹的大褂走过来，压着嗓子说：“你做什么又摆出这幅表情，一会儿蔡家人到了，就算是挤，也给我挤出一个笑脸来。”
　　邝盛瑛挑挑眉毛：“你放心，文云的事，我向来比你上心。”

　　蔡太太大约是晕了船，面色也不大好看，但笑意盈盈，倒也看得出欢喜来。上来就跟邝盛仁，闻宝珠道歉：“抱歉抱歉，这几日海上风浪大，真是颠得人头昏眼花，家里跟来的人上了岸竟然倒了大半，绍泽也躺在酒店，起不来床了。我替他给亲家老爷赔个不是，等过两日他好转了，再叫他登门拜访。”
　　等她拉着文云的手，仔仔细细的嘱托完了，邝盛瑛才走近，还没等开口，蔡太太就笑开了：“这是盛瑛吧，真是长大了，上次见你还是在上海，你大约只有这么高。”说这她用手在空中比了一下“那会儿你爱在素蓉房里画画，安安静静的，我当时就想着，这孩子以后得出落的多美。如今见了才知道我想的还是浅了。”
　　邝盛瑛笑了笑：“蔡太太惯会说笑，知道的当您疼我，不知道的都该想着不料您年纪轻轻，竟闹了花眼。”
　　蔡汪司沁大笑起来：“你真是长不大。”
　　蔡太太本家姓汪，是绍兴的望族，在场的好多都是从前在上海的旧识，一时间拉着文云穿梭应酬，拜见叔伯好不热闹，邝盛瑛见了蔡太太倒踏实了几分，这样的门庭教出来的儿子想必不会是个蠢的，甭管他今日是真病倒了还是不愿意结这门亲，只要邝家不倒，两家生意还在。两个人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的。

　　人见到了，邝盛瑛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刚打算打道回府，门口两名侍应唱诺，李汉文李先生到。
　　抬头一看，李汉文搂着一个穿淡黄色无袖旗袍的明艳女郎走了进来，客客气气的跟邝盛仁问了好，又跟蔡太太打起了哈哈。她更觉得厌烦了，转身叫跟着的翠喜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远远的跟闻宝珠点了点头就打算回了。
　　李汉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跟蔡太太邝盛仁聊着，边轻轻拍了拍身边女郎的屁股：“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邝家的大宅呢，修的真体面，叫我这留过洋的六太太都看呆了，也不拘着她陪着我们听天书。”说完回头跟六太太讲：“你自个儿逛逛吧，也在邝先生家里涨涨见识。”
　　六太太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告了个罪，倒真的自去一边逛了起来。
　　邝盛瑛懒理这些，在人群里找到了正跟着小姐妹聊天的文云，摸了摸她的头，承诺改日接她出去玩。然后就出了门，翠喜正在门口等着自己，身边不远处还有个正在用鞋尖儿不断点着地的黄裙女郎。正是刚才李汉文带来的六太太。
　　六太太：“邝小姐留步。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只是里面人多眼杂，所以特意在这儿等您。”
　　邝盛瑛闻言倒是一愣，她想不出跟这个六太太有什么交集，但看她不像有什么恶意，就走近几步：“您请讲。”
　　六太太伸手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白色纸条：“也许是李家多管闲事儿了，但您派人去这儿瞧瞧就知道原委了。”
　　邝盛瑛接过纸条却没打开：“李汉文为什么去查蔡家？”
　　六太太笑了笑：“邝小姐是聪明人，可先生在外面的事，一向不同房里人讲，我能说的只一条，不论这里面有多深的水，蔡家少爷在我这儿，只是女人看男人罢了，您该去看看。这一点我绝没骗您。”
　　邝盛瑛点点头：“若是这蔡绍泽真有什么问题，你转告李汉文，这事儿我承他的情。”

　　夜里一点，权叔进来回话，邝盛瑛听完直接摔了两个杯子，怒不可遏的站起来就要去大宅，叫张妈好说歹说的劝住了。
　　这一宿她觉也没睡踏实，早上五点就坐在阳台上，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数着时间七点一刻就叫上权叔出了门直奔大宅去了。
　　到罗便臣道的时候刚好一家子在吃早点，邝盛瑛摸摸文云的头：“快嫁人了，我看文云最近就别去学校了，不如好好玩玩，等到了台湾，嫁入人家做了媳妇儿，便不如在香港自由了。”
　　闻宝珠一贯的会做人：“还是姑姑会疼人，左不过还有一个月，那就听阿瑛的。只是老爷那边怕是要费些口舌。”
　　邝盛瑛眼神沉了沉：“不急，我自去跟他说。不过昨日走的时候文云耍赖皮，我应了今日接她出去玩一天。一会儿你替她跟学校请个假吧。”
　　文云闻言抬头看了看姑姑，对上她的视线后怔了怔，就露出雀跃的神色，笑眯眯的转头跟闻宝珠说：“多谢二太太。”

　　上了车文云才忍不住问道：“姑姑，是出了什么事么？”
　　邝盛瑛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孩子，别怕，姑姑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车子很快转进石塘咀一幢独栋庄园里，三五年香港禁娼后，这里原本的歌楼妓寨都改在了暗处，明面上不起眼的唐楼或小洋房往往暗藏玄机，汽车穿过门口茂密的法国梧桐，停在紧靠着海边的二层小楼门前。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在台阶前躬身等候，邝盛瑛看了他一眼，竟然是那日里在先施百货的青帮小先生，就笑了起来：“都说读书人爱风流，我原本也不信，近日在这儿竟然看到个小书袋，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文云下车的时候听见远处花园笙歌乍起，一片靡靡。唱的是苏州的小调，吴侬软语的哼着：“态轻盈，人俊俏，半傻半呆惹人笑，谁料他这无赖会盯梢，哎呀，早知如此不该笑。”
　　她吃了一惊，料想到这是什么地方，不禁抬头看了眼姑姑，却正好对上门口那个“小书生”的视线，她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咸腥的海风吹过院子后面高耸的梧桐，和洋楼周边低矮的灌木，只留下枝条攀生，草木浓郁的香气，那阵风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掀起自己压在眉梢的帽檐，好像是老天爷要她仔仔细细的眼前人一样。
　　以前读书的时候，修女同她讲过，爱会融化在每个人的眼睛里，使被爱的人，一眼就能看穿，爱从不折磨人。
　　这会儿，她猜自己大概是，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