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精罗）》面包与猫

30、厨房里的生与死

　　瑞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些天的饮食不定让他觉得自己曾经的好食欲在从胃溃疡处慢慢泄漏，而负气吞咽下的腥冷肉食成了肠胃下坠肿胀的元凶。
　　梦里面他在克拉安缇帝都的公寓楼间狭窄肮脏的小道中穿行，路面上是积年累月的生活污渍，气味让人窒息。不知不觉已经入夜，街边的店铺纷纷打烊关门，普通的人家不舍得使用灯火。
　　光线渐渐消失，等他回过神来，这片街区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深夜迷宫。
　　没有些怪物出现在这里太对不起这种氛围，瑞边安慰自己一边加快了脚步。在梦里他也觉得出点事才是正确的发展方向，于是那些大师学者的著作中强盗会守在拐角抢劫杀死深夜外出的人等等的记忆涌现。
　　帝国逐渐在转移的荣光如今留在市政广场等等的雕像和廊柱上，留在富人晚宴的酒水和花瓣中。
　　余光惨淡，荣耀东移。
　　阳光有多暗淡，黑暗就有多强烈。贫民陋巷每个阴暗的角落都像是藏了怪物。他看向自己色彩鲜艳的托加，他不属于旧的元老院圈子也远离皇帝身边的武装团体。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这里，这些狭窄又危机四伏的小路就是他的处境。
　　他努力像有光的地方赶去，身后是步步紧随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数量众多。而身体的酸痛像沉重的铅块拖住他的脚步。
　　瑞不敢回头去看，他只希望他的华美袍子和微长卷发代表的传说为他带来一圈震慑和保护。宝石、象牙、黄金饰品和水生动物外壳做的装饰太沉了，他像挣脱掉这些精巧无用之物，却听到无数的嘲笑之声。
　　追赶他的声音越来越急，就在这声音和他的心跳声一样急促到能产生共振时，瑞终于醒来。
　　睁眼就是路易的绿色瞳孔专注地注视着他，略微粗糙但是瘦长的手指轻轻覆盖上他的额头，顺便撩起他汗湿的前发。触感温热又干燥。
　　“体温正常。”
　　亚克问：“看起来神智正常吗？”他在窗边扭头看过来，“算了，当我没问。这个隐蔽性强。”
　　瑞张了张嘴，虽然一股苦涩和铁锈味但没别的感觉。他说：“我没中毒。你们也应该没事。克莉欧……”
　　路易给他端来水，说：“他们都去了隔壁屋子。”
　　“军队刚刚经过去界河那边的冬营，或者说他们可以回去过冬了。”亚克站起来，眉尾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但是他换了干净的衣服，不是他一直穿的那种旅人便服类型，是有些严肃的长袍。亚克甚至刮了脸，就是下颚处残余些胡茬也有几道刀痕。他的头发简单梳洗打理过。
　　看来并不是路易把他推醒的，是军队离开的脚步声。瑞有些头疼，他抓了抓自己蓬松杂乱的黑发。
　　亚克像是嫌弃地皱着眉：“萨尔维乌斯带着他的侍从在楼下等您。”
　　怪物仍未离开。

　　萨尔维乌斯的小队十二人占据了旅店老板对着街面的小餐厅。他坐在正对着楼梯的桌子上，看似挑剔却带着不耐烦。见到瑞和亚克、路易相继走下来，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又夸张地冲三人点头行礼。
　　瑞依然脚步虚浮。只称得上精干高效的狭小房间里挤满了红色盔冠和红色披风的职业军人，颜色和气味都饱和到临界。
　　但他还是认出了坐在最安全的角落那个人。
　　瑞在萨尔维乌斯对面落座，军官明显看出了他的视线所至，他手指在桌子上轻叩，“昨的夜宴会，阁下似乎很疲劳。”
　　瑞无视他的眼神，扫了眼在桌边堆叠了足一人高的几个箱子，“没什么。只是队伍里遇到了事。您来这里，是？”
　　萨尔维乌斯拍了拍手，有两个随从上前在桌上摆好一个锡制罐子和一个通体深蓝融入了琥珀金色的圆腹宽口玻璃罐。
　　瑞可以听到自己头脑中血液翻滚，如同要涨裂血管，这是古代高卢日耳曼地区武士的最终容身处。
　　他刚张开干裂的嘴唇就听到亚克低喝一声“路易”，瑞觉得自己转身足够却还是仅够努力抓稳年轻人的手臂，他的状态让他想到那天他对战狼群的紧绷和萧杀，更有重伤时独立对抗强敌的孤独。昨夜在军营中都没见到他情绪如此波动，瑞手指拼命攥紧，掌心中路易的肌肉隆起，屏住的呼吸炽热。
　　屋子中瞬间气氛变化，桌椅拖动声响起一片。萨尔维乌斯摆手让士兵坐下，他的表情像是在船上看到了视线内出现台风，想到海上的暴风雨瑞又会想起尼斯，他依然紧握着路易上臂，转身正对着萨尔维乌斯。
　　萨尔维乌斯轻咳一声，“别误会。你们重伤的朋友是早期士师的高级扈从，他是当之无愧的勇士。既然是英勇舍身救人，他值得这份高级的锡棺。”
　　“……”萨尔维乌斯他没有提到下毒。
　　“尼斯不是扈从，他是自由民精英战士，如果你们认为他是勇士就别用下毒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萨尔维乌斯冲着瑞露出这种事心照不宣，对路易这样的年轻人没法解释的笑，却略带诡异的恭敬回答路易：“我该对您说什么，我尊敬的族长的孩子。尼斯，如果你们喜欢这个名字我也可以这么叫，他受了很重的伤，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医生也能证明，生死本来就是简单又可能快速变化的事。”他又着重看向瑞，说：“医生，恕我直说，所能改变的有限，又责任重大，您说是吧。”
　　萨尔维乌斯眼神一转看向楼梯拐角，“或者，您也在纠结是否中毒吗？”
　　像有一团麻堵在胸口，沾满了白磷一般的谎言，散发恶臭。瑞感觉到路易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微微颤抖。克莉欧应该就在楼梯暗处。
　　“或者，我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萨尔维乌斯双手撑在桌上，靠近了压低声音：“心脏受伤失血的人，最好不要劳累纵/欲，您的漂亮灰毛女奴和您解释过他们怎么度过在肮脏的小厨房里的独处时间吗？”
　　“……亚克，你……去看一下克莉欧。”瑞近乎艰难地吩咐，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只想到厨房的垃圾桶旁边尽情呕吐。
　　“最后一件事，那位尊贵的人物给您留下两辆车和一封任职信。”萨尔维乌斯双手放下一个精致的柏木盒子，说：“他说：‘与我共进晚餐的人都会有收获。’”他招呼所有士兵出去整理装备开拔，临走对着路易说：“那，也祝您冒险愉快。”
　　萨尔维乌斯的小队离开得干净利落。角落里尤利安副帝大半张面孔隐藏在厚风帽的阴影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外面的军队也肯定在等候。
　　瑞感受到自己的胃被攥住一般在抽搐，他拍拍路易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不管这一位转天又追过来示威警告威胁，他，管他妈阈值和界限在哪里，他只想吐。
　　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路易猛地一抓他，两人额角相碰，路易像完全没有感觉一般依然盯着角落里的副帝，除了眼神外他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瑞赶紧捏了他一下，看见路易慢慢别开眼神，他说：“我去一下厨房，你回去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
　　“……也好，在这儿想想一会儿你该跟我说什么。”
　　他捂着胃还是先绕道尤利安的桌前，点头行礼。
　　“打扰了你哲学城邦式的快乐。”尤利安对他笑笑，“我记得你和帝都尊崇的质朴刚健风格完全无关。瑞修斯，不会和男孩子在体育课上对战，也从不曾踏入大竞技场。”
　　瑞觉得他的眼神在自己的脖颈打转，像要拉扯撩/拨他的发梢，“我知道你害怕鲜血，但是男人不看到死亡又该怎么长大成人呢。没有关系，死亡可以有多种方式。关键是为何而死。”
　　尤利安站起来贴到他的耳边，“我十分相信你，可以容忍你，只有背叛才会辜负一切。不论你是纵容自己的懦弱，还是理性暂失以为自己把金钱用于慈悲和奉献，这些无所谓，如果你和我想得一样：神只是外皮，有心的人祈求的远超过虔诚所得——自欺欺人最为愚蠢。”
　　副帝快速抽出匕首割断一绺瑞耳边的头发，“你更适合终于欲望之神。”

　　瑞在厨房的垃圾桶吐得昏天暗地。
　　这个世界的厨房真不是什么代表着温馨愉悦的地方，是直面生命不做任何虚掩，还是直接上升到哲学无所谓肉/身，除了垃圾泔水桶外，室内恭桶的内容都汇集在厨房。
　　于是他呕吐得彻底。
　　瑞撑在炉灶上眼睛发晕，墙上沾满油污的壁画，飞禽走兽的光鲜色泽尚存，地板上黑白双色的马赛克主题鲜明，半人半骷髅的男女牵着手花束围绕。
　　生与死啊。
　　路易站在瑞身后半步的地方，见他转过身后迅速递给他一杯水，瑞看得出他想说什么，但是忍耐着不呼吸已经费尽全力。瑞再次看了一圈厨房，然后带着路易离开。
　　餐厅里只剩下他收到的一堆箱子，旅店的老板从门口轻轻溜进来还在不停回头张望。瑞给了他几枚银币请他帮忙照顾门外的车子。楼梯间里只有脏兮兮的村民小孩在探头探脑，一发现他们迅速就溜走了。
　　瑞想让他们帮忙喊人都来不及。
　　他无比头疼，克莉欧昨夜和尼斯在那个，就是那样的厨房里明显发生了什么；尼斯本来给他的感觉就是有点问题，现在他可能很有点问题；那亚克呢？他知道他真是的身份吗，为什么在从奇维亚城里特意选出来尼斯当护卫呢；剩下两个一死一伤的雇佣兵又是什么情况；路易也同样是雇佣兵，他对尼斯了解多少，他是萨尔维乌斯的族人，那他是否就是如自己认为的那样只是个想四处闯荡的年轻人。
　　现在应该叫所以人下来，有些事情总要说出来，出发时他们有十个人，现在只剩五人。秘密总是被人用死亡掩盖。
　　“我去叫他们下来准备。”路易声音干涩，他说：“或者我去看看医生，他应该知道哪里可以安葬尼斯。”
　　在瑞回答之前，他快速摸了一下被削断的发梢，那附近的皮肤被匕首蹭过，留下浅浅一道红痕，“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父亲也是被毒死的。在和附近的小部落首领一起喝完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