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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俗念 ...

  •   郭靖此言一出,不独黄蓉目瞪口呆,连他自己也迅速低下了头,只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衣服里。

      黄蓉立刻松开了方才还拉着他胳膊的手:“你说谁是谁爹爹?”她犹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直盯着郭靖确认道,脚下却不由得踩着雪退后了一步。她本是桃花岛岛主之女,父亲虽常恶俗世,时有诽圣毁祖、谤骂朝廷之举,更早得了肆无忌惮的名头,然而对汉家忠臣义士却从来最是敬重;又哪里能想到自己一身白衣金环装束,竟当真被靖哥哥当作赵王府的千金相待?

      这倒有些误会了郭靖。无论如何,亭中人对郭靖说的乃是事实:完颜,汉姓曰王。这下可是,误将“黄”氏做“王”氏,岂知“王”氏近“完颜”。

      夜风幽幽扫过冬日覆雪的庭院。四下沉寂无声,只有二人身旁的花丛迎着风簌簌抖动着那团在夜色中令人分辨不清的枝叶。正在这时,靖蓉二人耳边却蓦地依稀传来了一段远远不知何人、亦不知何处的交谈之声:

      “阿姊,待明年开春,你可还要回登州老家去扫墓不去?”

      似有一个女子答了些什么,却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只在风中幽然飘散。那段人声似远而近,一时浮于这闲庭曲槛的园林之间,竟觉甚是隐约诡谲。

      这边郭靖方自不知所措,耳边却听黄蓉一声叹息,紧接着便见蓉儿抬手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罢啦。莫出声,先听他们说什么话。”她重又捉了郭靖袖子向下一按,引他矮身依着花丛雪树借夜色掩映,朝那两人的方向绕过去。

      那赵王府园林繁复,郭靖早已见识;无奈此时既不知身之所处、又不知黄蓉究竟是何身份,心下急惶懵懂,没奈何,只得跟着身边这华服美貌的黄姓少女在雪上运功移步。未几,眼前灯火忽明,一座精舍俨然在目;才被拉着躲在廊檐下,却看黄蓉伸手一指,原来不远处水边桥上现出两名身型窈窕的王府侍女,身前各挑着一只玉色明瓦绣球灯笼,照地莹光璨然,引着后面的二人迤逦踏雪而来。

      郭靖不知那二人身份是何,又缘何独独夜行于这雪中梅园,只约莫看到两者皆是外罩着白狐狸皮毛制成的斗篷跟雪帽,那裘皮一色雪白灿然,看去装束颇为华贵。正自好奇,已听方才那个少年的声音重又说道:“丘老道士教书不行,前番新做的梨花词却甚佳。阿姊当真不回便罢,若在寒食回乡,正好可去灵虚宫一探。”

      穿斗篷的女子似是轻轻嗤笑一声,道:“丘先生的诗词,我看难说。”之前那人笑道:“我记得一句,说与你听:【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郭靖这下认得了声音,不由“啊”了一声,低声奇道:“是那完颜小王爷!”一面便朝黄蓉望去。黄蓉察觉他的目光,并不回答,只摆手一笑,道:“咱们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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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谈梨花,固为嘉美。靖蓉时为年少小儿女,后来诸般奇遇,自是又得另一番天地。然若正史,则全真教于金朝受禄,有栖霞、灵虚二宫,即所谓“额赐灵虚,宠光祖庭”是也。自金朝世宗皇帝暨章宗、束海三朝,全真皆蒙礼遇,遍被光华,官僚士庶于北地,俱络绎相仍。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金朝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的这阙《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乃是春宵静夜、饮酒赏花之时,作于同门王处一奉诏所主修行的灵虚宫。至于呂岩授书,万春主醮;应命遣使,锡号受职——如此种种,便是“另一个”丘道长不曾相与过的虚荣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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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回梅园。郭靖再看时,已见那女郎沉吟了一回,点头道:“难得。有《疏影》、《暗香》余味,纵得一句,亦可算绝妙好辞。”郭靖心下又是一突:这自然是那个使马枪好生厉害的金国郡主了——按着她弟弟的名字,约莫是单名完颜真——原来也会汉诗。

      黄蓉这时也看向那女子,一双秀眉微微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完颜康道:“可不是?我只道丘老道士磨牙,原来庾信文章老更成。”那女子笑了一笑:“诗词作得百首,总能得一二佳作。终不然全作口水诗,倒不如请他自回观取炼丹药去。”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按学生则可谓僭越之极了。郭靖本已皱眉,转念又想那小王爷口中的丘道士想来是个汉人,既是屈身做了赵王世子和郡主小姐的西席,那约莫也要不得什么师尊体面。只是看那小王爷对他倒像是有几分钦仰,那郡主一个女儿身却如此冷眼相待,倒也不乏有趣。

      郭靖自觉不便出声,只在心中暗道:原来是他们赵王府的公子小姐雪夜同行,偏还带着丫头专管打灯,真好大排场;却不知只是赏雪,还是要去找人做什么?一时又不免“啊呀”了一声,连忙捂住嘴,苦着脸心想:总不会是完颜洪烈见我失踪,要命他们姐弟召集兵将在府中搜捕吧?

      那厢二人渐渐走近,小王爷完颜康又道:“还有笑话呢。那姓穆的老汉昨日特特儿觑见我父王不在,竟向我打听你年岁,还一顿砸了送去的饭食,朝我说什么要亲见到你才肯招认的疯话。”

      他姐姐奇道:“他问我年岁?”完颜康应了一声,道:“还问生辰八字——当真荒唐!”这少年公子顿了顿,带些嫌恶地补充道,“作践自家女儿当街招亲,且还罢了;现下他人都在牢里了,倒还敢把主意打到我赵王府头上!”

      那女郎一时不语,随引路的丫鬟在雪中向前走着,半晌方答道:“也没什么奇怪。他既用枪,应是见了我使的枪法,以为蹊跷。”又道:“那做父亲的却像有山东口音。未必不是莱州、登州一带生客来北,或许眼花将我疑作是哪家故人,也是有的。”

      完颜康冷笑道:“可不是?南人只道那杨令公业的杨家枪法出名,又说甚么传男不传女。当真是只知敝帚自珍、故步自封,却不知巧尽于器,习数则贯。真姊枪术纵横中军,又岂是南人市井小艺可比,这般武艺被他见了,自该是目乱精迷!”

      郭靖倒不知“南人”是指随宋室南渡的汉人,也不很懂什么叫做巧尽于器,脑中才刚想到‘咦,他们在说那比武招亲的姑娘的爹爹?’,黄蓉已在旁边勃然皱眉道:“这金人贼子好生混账!”显是极为不快。却不知郭靖这下不由惊喜,心道:蓉儿骂金人,那自然便是汉人,所以当然也就更不是完颜洪烈的亲眷、不是这府中的人了!这可太好了!

      另一边,完颜康身边的女子却抿嘴笑道:“世子少掉两句书袋罢。我且问你,前日里、到底是你赢了人家姑娘的比武招亲,那父亲姑且不论,他女儿你待怎样处置?”

      这时那姐弟二人已走过了郭靖、黄蓉所藏的树丛。那两道明瓦灯笼里透出的灯光越过夜中覆雪的花影,忽地有一瞬间似扫在他们脸孔上,让郭靖不由一下紧张,晃了晃身子。黄蓉忙按住他肩头示意噤声。幸喜这时路上仿佛积雪愈深,那赵王府的姐弟依旧只随着侍女沿那雪径一路向前而过,似乎对藏身在此的少年少女并无察觉。接着就见那小王爷轻叹一声,不作声地淡淡摇了摇头,兀自命侍女前去向那精舍大门处叩门。

      郭靖黄蓉看得认真。他们本以为这贵族公子被说中了心思,正在凝神细看、猜测那门内锁着的是否是穆姑娘时,只听那完颜康忽然沉声下来对他姐姐说道:“我待怎样处置?先辱金室,后助蒙酋,那对父女身份行止样样可疑,自然一径依《大金律》处置。”

      那疑是名为完颜真的姑娘闻言便站定了。她原本正抬手摘下雪帽,此时听得这一句,却自微微一笑,道:“我只怕世子你处置得他们,赵王殿下和王妃却处置不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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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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