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如果没有今夏》石头stone

58、第 58 章

　　寒冬早已走远，夏日到来，京城的树蓊蓊郁郁，蝉鸣阵阵。
　　闭着眼，感受炽烈的阳光透过树桠照在身上，感受空气里浮动的热浪，会让人错以为凌冽的冬天从不曾到来，会让人容易忘记许多痛苦。
　　有些事情，对你来说是生离死别，是跨不过去的痛，但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喜欢站在长街口听故事。
　　依旧是每日的酉时三刻，依旧是街边的一张小案几，依旧是堵满了的听书看客。我只站在人群外曾经他站过的位置上，听得里面那说书人檀板一下，唾沫横飞。
　　“话说那冬至之日，阴气散尽，阳气复来，皇帝巡幸行宫，得蓝神仙占验，说是‘荧惑星入奎’，必有奸臣当道，王气受损。那皇帝得了验卦，心悻悻然，转而贤臣直谏：严庆儿于京西之地陵弱暴寡得了一块好地，又得蓝神仙观照，那地山环水抱，紫气东来，为水龙天上至，再一勘验，不得了啊——”
　　“如何不得了啊？”众人伸着脖子问。
　　“那龙脖子上堪堪建了一堆破房子，直把个一条蛟龙斩得身首异处。你们道这房子是谁建的？”
　　“何人胆子这么大啊？”
　　“正是那严家胆大包天！那严庆儿贪赃枉法，□□无度，仗势欺人，竟然狗胆包天谋逆犯上，而又勾结倭寇，聚集海匪，里通国外！你们说这罪大恶极的严庆儿下场如何——”
　　“如何了？”
　　“皇上只一声怒喝：斩！立！决！”
　　“好！好！好！”众人拍手称赞。
　　众人称快之际，那说书先生突而一声长叹，“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只可惜蓝神仙下凡斩妖除怪使命一成，便化羽登仙而去了啊！”
　　众人伸头问：“那蓝神仙贵为国师，为何早早仙逝啊？”
　　“你们不知，那严庆儿耍得一手奸计啊，竟诬告蓝神仙与那权臣之子陆文渊私相党结。皇上震怒。蓝神仙为证二人清白，当场触柱而死以表赤心，可惜了啊，可惜了啊！”
　　一阵唏嘘。
　　“蓝神仙已殁，那陆文渊方无碍了吧？”
　　说书先生一阵摇头，“皇帝余怒未消，关入大牢，怕是要秋后问斩罢！”
　　众人摇头散去：“这结局不好听，不好听。”
　　我站在他曾经站过的位置上，依旧听到了结局。
　　待众人散尽，那说书人见了我，依旧一脸嫌弃，“哎呦，陆十三又是你啊！”
　　“是我怎样？”我道。
　　“哼，”他边收拾书摊边摇头，“你听书又不给银子！”
　　我道：“结局不好听，不给。”
　　“嗬！你怕是没银子吧？你们六扇门穷啊，那比得上锦衣卫那……唉，算了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天色渐晚，长街上行人渐渐零落，那说书的人也不再开摊，收了桌子便要走。
　　“十三！”杨岳从人群中跑来，“我就说嘛，你肯定在这，走吧，袁大娘都等急了。”
　　我随了他一道走。
　　“听说那礼部尚书吴鹏已经被定了罪，流放关外了。”他突然道，“得亏陆大人多给你备了一份文契，要不然你现在这会又被跟着抄家了。”
　　冬至那日，陆绎进宫之前给我留下了几份身份文契和许多银票，礼部尚书吴鹏第五女吴氏便是文契中的一份，我记得他走之前嘱咐我：“你身娇体弱的受不得寻常百姓的苦，还是先去做官家小姐罢。”
　　可惜，他未料到的是：就在陆府被抄家后的半个月，我才做了几天的官家大小姐便又听得吴家要被牵连的消息，吴家又连夜将我送出，用了第二份文契做了袁氏的养女。
　　“这陆大人到底给你准备了多少文契啊？”杨岳低声问。
　　我笑了笑。
　　他又摇头：“只可惜银子没留够啊。”
　　所有的银票都用作了赎淳于敏。在那次抄家中，陆绎的母家亦受牵连，淳于敏的父母在刀兵中忧惧而死，淳于敏被没入奴籍。我们拿出所有的银两赶在官奴贩卖之前托人将她赎了出来。
　　来到杨家，杨程万和袁大娘已在桌前等了多时，见我二人回来，淳于敏赶紧端来碗筷开始布桌，杨岳忙将朴刀往墙上一挂，便随了淳于敏去。
　　“你说你，又去听书了吧！”袁大娘朝我抱怨，“那结局又不好听！而且还要花银子！”
　　“知道了，娘。”我将朴刀放在一旁，乖巧地应承她。
　　杨岳端着菜上来，“青菜炖豆腐、凉拌豆腐、豆干炒萝卜条、豆腐脑”说着他挠了挠头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大娘，衙门里头这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得亏您日日拿些豆腐来，不然这都……都是豆腐，大家凑合着吃啊。”
　　“快吃快吃，”杨程万举筷，大家便跟着吃起来。
　　我拿起桌上筷子，看着满桌地豆腐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一看就很好吃！”
　　“十三，几日后皇上要去京郊谒陵，衙门里头也要出人手，刘相佐没指派你吧？”少倾，杨程万突然问我。
　　我放下筷子道：“派我了，今日在衙门里头已经嘱咐我了。”
　　“要不，我替你去吧？”一旁杨岳道，“这让人认出你来……”
　　“无妨。”我道，“我是谁啊？我本来就是陆大人身边的小厮陆十三是不是，谁还能说我是别人？”
　　杨岳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不会又想去递那个陈情书吧？你要知道皇上谒陵时身边有一千多个锦衣卫陪侍，我们六扇门的去了充其量就是个扫路的，哪近得了皇上的身？你要是想通过别的法子进去，小心被锦衣卫……”他朝我做了抹脖子的姿势。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就是去扫路的。”
　　皇帝去京郊谒陵的消息是午间刘相佐告诉我的，他见我刚进衙门是个新人，又没有背景关系，便将我和其他几个六扇门的兄弟指派去京郊扫路。
　　不过，他也告诉我们，为防止刺客突袭，行程未最后敲定，只有等到谒陵那日才会告诉我们具体要扫哪里的路。
　　我当场就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晚间，回到袁大娘的家中，我立刻点了油灯，从柜中翻出几张包过豆干的麻纸，又拿了笔墨，灯下仔细回忆。
　　《出警入跸图》，上面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皇帝谒陵要走哪些路，我依照记忆将整条路线落在了纸上，并看着这些路线仔细思量。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听见淳于敏的声音，“十三，睡了吗？”
　　我放下纸，起身给她开了门，迎她进来。
　　她坐下便开门见山问我：“十三，你不会是想去递陈情书吧？”
　　我未答话。
　　她咬牙切齿，“只恨那些人，平素表面和陆家交好，自陆家抄家后见到我们便像躲瘟疫一般，人性如此凉薄！那徐敬也是，若不是大哥哥暗中助他扳倒严家，他今日哪能做得了内阁首辅？只恨他做了这个首辅之后便更是疏离我们，怕我们污了他的名声，连个陈情书都不肯帮我们递！”
　　我道：“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刚任内阁首辅，自然不肯触怒皇上。”
　　“你真的要趁这次谒陵去递陈情书么？”她问。
　　“嗯。”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可是杨岳说……”
　　“无妨！我自有打算。”我将画好的图递给她，“你顺带将这个带回给杨岳，让他明日帮我探一探画上的这些地方具体在京郊何处。”
　　第二日杨岳便得了消息，将我图上画的路线均落了地名返给我。
　　第三日我翻出些碎银子雇了辆驴车，沿着图上的位置挨个走，直到找了个好位置方才停了下来。
　　“小兄弟，现在往哪去啊？”驾车师父问我。
　　我道：“去乱葬岗。”
　　“乱葬岗？”他不乐意，“那里除了尸首就是野猫野狗，还有那些住在棚子里来路不明的野人，去那做什么？”
　　我只得又掏出一窠碎银子递给他。
　　“好勒！”他鞭子一挥，驴车又往乱葬岗颠去。
　　乱葬岗在沿河的一片荒地处，大大小小的土堆密布，有的被老鼠刺猪什么的拱出了一个个的洞再被大雨淋一淋冲一冲，露出一截截的腐尸白骨来，尸骸被野猫野狗拖得到处都是。
　　住在这里的除却野猫野狗，还有一些人，没有身份文契见不得光的野人。
　　我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快乱石碑前找到翟兰叶。
　　她对我的到来十分惊诧：“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道：“严世蕃被斩首，锦衣卫这几个月都在纠察严家党羽，你断然不敢再去原来的落脚处。我寻思京城中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对你来说是安全的。”
　　她扫视我一眼，一声轻哼：“想不到同为余孽，你竟然还能去衙门做捕快，他到死都在替你着想。”
　　我道：“那你想要身份文契吗？”
　　她眼神一亮，“说，你要我做什么？”
　　我道：“很简单，皇上三日后会去京郊谒陵，你只需在路上用长针杀掉他几匹马。”
　　“可是皇上出行身边有一千多个锦衣卫，我如何能接近他？”
　　我道：“你无需接近他，只需要将队伍前头的几匹马杀掉就可。”
　　“如果我不答应呢？”她道。
　　“如果你不答应我，那么明天就会有锦衣卫到乱葬岗来找你。”我道。
　　“可我并不知道皇上的行程。”她道。
　　我道：“我会事先告诉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
　　我道：“事成之后我自会将一份新的身份文契送到这来。”
　　就这样，我与翟兰叶达成交易，约定三日后京郊谒陵之际，让她在我事先埋伏在我安排好的一座小山头，等谒陵的队伍一到，便用长针将马杀掉。
　　安排好一切之后，我又回到了驴车旁，车夫已等得不耐烦，“小兄弟，咱回了吧？”
　　我道：“不急。”
　　既然来了，便去看一看故人吧，我想。
　　乱葬岗掩埋的尸体，要么是穷苦人家无钱安葬的，要么是官家找不出身份的无名尸，要么是无人认领的死犯。
　　蓝青玄便草草掩埋在乱葬岗的一角，连块墓碑都没有。
　　时隔半年，荒塚被野草湮没。
　　我站在塚前，半年前的那一幕幕生离死别涌现在脑海。
　　冬至一日，蓝青玄联手陆绎扳倒了严世蕃，又被严世蕃鱼死网破供出私相往来的证据，皇帝大怒，要将三人连同当场问斩，小蓝为向皇帝证明二人清白触柱而死，皇帝震恐，免杀陆绎，只将他关入大牢，秋后问斩。
　　小蓝为保陆绎牺牲了自己。
　　突然想到那一夜酒前小蓝祝福我们的话：“祝有情人长相厮守。”
　　小蓝啊小蓝，到死都想着陆绎和我啊。
　　只是后来陆府抄家，陆绎亦当场被打入大牢。岑福连夜将我送到吴家，又找了死尸来换上我的衣物放入陆府，一把火纵了我和陆绎的卧房。
　　在吴家的那几日，我哀求吴鹏托了关系让我进昭狱看了陆绎一眼，彼时他头发蓬乱，两眼无神，早已不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模样。
　　“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你为什么不乖乖听话回到那个世界，好好做的你庄生啊。”他隔着狱牢看着我。
　　我看着他：“哥哥，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出来。”
　　小蓝的坟墓已经被荒草掩埋，很快便会变成一抔黄土，就好像他这个人从未到过这个世界一般。
　　小蓝，我对他道，我会和他长相厮守的。
　　风中，仿佛听见小蓝亦对我道：“姑娘，你为何偏要做蝴蝶啊？”
　　我亦对他道：“我就是庄生，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好，既然姑娘已有决定，那便请你做陆兄的金甲神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