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不可平》阿逢

9、第九章

　　几乎是纪十九离开的同时，孙家堡的堡主孙蓬便差了人前来。

　　今日正是孙家堡五年一度的收徒大典。
　　在南疆，孙家是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每一届收徒大典，堡主孙蓬都会邀请江湖中颇有威望的大侠名宿前来观礼，一来二去，这孙家堡的收徒大典，逐渐便成了整个兴元府、乃至南疆地界的盛事了。

　　虽然卫偃原本只是想上门求医，并无参与孙家堡收徒大典的意思，但总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又承了孙家堡的人情，这事便难以推脱了。
　　孙蓬派来的人也妥贴，见到卫偃身边多了一个“师妹”，也不见慌张，只邀请司漓一道前去观礼，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会将窦小满仔细照料。

　　如此，两人便出了屋门。
　　而刚出院子门不过十步，已经有八位居住在客院、前来观礼的武林人士主动上前同卫偃打了招呼，个个都是在江湖上名字响当当人物。
　　出乎司漓的意料，卫偃应付起这些繁文缛节、人情交往来，倒是比想象中要游刃有余得多。

　　直到了演武场边、观月台上，众人都坐下静待大典开始时，司漓的耳边这才清静了下来。
　　孙家堡显然对卫偃极为看重，两人被安排在了一处紧挨着主人席的位置，正好对着演武场正中，视线极佳，一览无余。

　　“你平时常常要这样应付人情吗？”借着四周人声喧闹，司漓隔着茶桌同卫偃凑近了些。
　　“应付？”卫偃轻声重复这二字。
　　他话是对着司漓说的，可眼睛却并未看她，而是正对着不远处的澜山派长老微微颔首。

　　“嗯，就是应付。”司漓的视线随意扫过台下演武场中站得齐整的人群，“明明不关心这些人，却还得同他们礼尚往来，听他们说些无聊的闲话。”
　　卫偃神色淡淡：“避不开人情世故，哪里都是如此。”江湖同别的地方，本就没什么不同。

　　“累，”司漓随口道，“在我们那可不讲这些人情世故，瞧着顺眼的可以一桌喝杯酒，瞧不顺眼的……”她停在此处，没继续往下说。
　　“瞧不顺眼的如何？”
　　“你说如何？”司漓反问。她微勾着唇，浓密的眼睫月牙似的往上翘，琥珀色的瞳仁在晨光映照下几乎泛出了金色，露出了灵动的生机。
　　卫偃移开视线，没回话。

　　落座之后不久，孙皎皎亦来打了招呼，面对司漓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妹，她也不过是愣了一瞬，接着便也亲昵地说起话来。
　　“师姐昨夜来了，怎么也没人同我通报一声？”孙皎皎略带嗔怪地说道，“让师姐同卫师兄、小满师弟待在一间屋子里，说出去，名声该有多不好听？那些下人真是不成事，连师姐你夜里入了府也不知道。”
　　“不怪旁人，”司漓似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淡笑着回应，“武功练得不到家，府里来了人察觉不到……也不全是他们的错。”

　　孙皎皎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卫偃抿了口茶水。
　　“昨夜夜深，怕扰了堡主，便没通报。”

　　闻言，孙皎皎没事人似的展颜一笑：“没关系，别让师姐觉得我们孙家堡怠慢了才是。今日事忙，我便不陪着卫师兄和师姐二位说话了，若是有慢待之处，还请别介意。”说到这里，她又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下边的演武场，道：“一会还有我师兄们的比试对阵，还请卫师兄、司漓师姐多指教了。”
　　说完这话，她颇有深意地瞧了司漓一眼，便离开了。

　　发髻上簪着的红宝樱桃晃晃悠悠。

　　*

　　收徒大典的第一项，如孙皎皎所说，是孙家堡门人之间的比试。

　　孙家堡一脉，祖上做的是在南疆开矿采石的活计，百年前意外得了机缘，修了一套威力不凡的剑法，自那之后才算是踏进了江湖。
　　而近二十年间，孙家堡镇守南疆，潜心修武，门人武功质素越发出众，才渐渐在武林中传出了名声。

　　此时便见演武场中，风声飒飒，孙家堡门下两位弟子各占一角，持剑对视。
　　此场比试的，正是孙家堡堡主孙蓬的两位得意门生——大弟子薛述与二弟子岳枕石。两人俱得了堡主孙蓬真传，不仅仅是在南疆一带，就是在整个中原武林，也颇具名气。

　　只听场边哨声一响，场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捻了剑诀，举起手中长剑。
　　而与寻常的剑不同，这两人手中所持长剑，虽形制模样略有差别，可剑刃却都宽厚，剑身至少超了三寸宽窄，倒都是江湖中不多见的重剑。
　　看来这孙家堡一门的剑招，当是走的重剑一流。

　　闲云略过天际，春日的晨曦落在演武场中，顺着剑刃流光，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虹彩。
　　不知是谁先起手，场中两人重剑相击。

　　司漓从未来过南疆，也不曾见识过孙家堡的剑术，刚随便看了几招，便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孙家堡……”她眯了眯眼，“……以前是不是练刀的？”
　　“未曾听说。”卫偃道，他视线跟着场上两人剑势走向，显然也觉得有些疑惑。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由于兵器大小、重量、形制不一，决定了兵器所使招式的区别。即便是异于寻常的重剑，也当以剑招为主。
　　而观这场中两人相斗，虽运了剑招，可这招式衔接行走之间，却隐隐可见刀影。

　　分明是化用了一套精妙刀法置于剑招之中。

　　过了一会，场上两人比试结束，以平手结束此局，双双行礼下场。不愧是孙家特意派出打头阵的嫡传弟子，忽略掉两人招式中时不时出现的刀势，倒也算得上是一场颇为精彩的比试。
　　场中喝彩不断，耳边亦尽是称赞之声。

　　“要是换了刀，早打完了。”耳边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话。
　　卫偃偏过头，司漓此时正随意地靠着椅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说、耳朵里也什么都没听见，手指专心拨拉着茶桌上摆放的零嘴，时不时扔一块入嘴。

　　他瞧着她将沾了最多糖霜的甜枣一一挑拣出来。
　　姑娘家是都喜欢吃甜吗？他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
　　可一转眼，他眼色暗了暗，又压下这个念头，不再去想，目光放回了场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演武场正中。
　　“今日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赏脸，莅临寒舍观这小小的收徒之礼，”主人席上的孙家堡堡主孙蓬随之起身，笑着开口，“这开场的对阵，也是想让众位同道于武学上多多指点，既存了相互交流之意、也是让今日上门拜师的年轻人们瞧瞧我们孙家堡的功夫。”
　　他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台下的身影：“可我这女儿任性，见到师兄们上场比试，便也按捺不住，想上场一试。”

　　台下一袭蓝衫，亭亭而立的，正是孙皎皎。

　　“咱们习武不论男女，我瞧娘子英姿飒爽，孙家堡后继有人啊！”观月台上，有人大声赞道。
　　“听闻孙家娘子人生的美，武艺也好，在孙家堡年轻一辈中亦算是凤毛麟角，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可不是！我早听说孙家娘子在南疆一带名气不小，一手孙家剑使得炉火纯青，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全然不亚于年轻时的孙堡主！”

　　“不知与孙小娘子对阵的，是门下哪位高徒？”又有人问。
　　便见孙皎皎微微一笑：“同我师兄们比试，平日里练得多了。今日正值武林各派的前辈大侠、师兄师姐们共聚，皎皎便也斗胆，希望能与别派的师兄师姐们切磋一番。”
　　她目光慢慢落在观月台的主座席一侧：“听闻潼涼山剑法一绝，小女今日胆大，盼潼涼山同道赏脸……”

　　“嗬，”有人惊呼一声，“娘子当真艺高人胆大，竟要同卫山主比试？”台上众人皆知，昨日卫偃领着一个受了伤的小师弟抵达孙家堡，孙皎皎总不能要同那个断臂的小男娃子比试，她的话一出口，众人便都下意识地认为她是在向卫偃挑战。
　　“孙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卫师兄惊世之才，皎皎自愧不如，不敢斗胆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听闻众人言，孙皎皎笑着解释，“此番，是想邀请潼涼山的司漓师姐下场比试。”
　　一石惊起水波。此言一出，观月台上下，众人视线纷纷落到卫偃身侧，都想看清司漓的模样。

　　水青色的影子斜斜靠在椅子里，岸边柳做了骨肉，水雾迷蒙养出一身的懒。
　　她生得不算顶好，五官清淡皮肤冷白，像是白宣上淡墨绘出的枝条，柔软又锋利。
　　只那双眼睛，刀子似的，无情又多情。

　　她从糖霜枣儿里抬起眼，散漫地瞥了一眼台下，注意力便又回到茶桌前，拿起另一颗甜枣。
　　“不去。”
　　声音不大，台上的人却听得分明。

　　主家小姐亲自相邀切磋，可司漓却想也不想地当即拒绝，无异于一巴掌扇到了孙家堡的脸面上。
　　可卫偃却像是早就知道司漓会说什么，侧过头，微微颔首：“我师妹行走江湖时日尚浅，不善与人交际往来，并非故意无礼，还请孙堡主谅解。”虽是请求谅解，却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台上细碎的讨论再起。
　　“倒也能理解，这潼涼山的弟子不少，却从未听说那位司娘子的名号，约莫是少下山走动。”
　　“瞧着年纪不大，想必拜师年岁也不久，要同孙家娘子比……怕是多有不如。”

　　孙蓬大度地笑了两声。他刚要说话，却听见司漓这时出了声。
　　“倒也不是这样。”

　　她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神色动作从容不迫，让台上的众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主要是我没带兵器啊。”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卫偃，眼尾勾成了一弯刀。
　　“师兄，要不餐霞剑借我一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