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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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寻虽为先帝托孤大臣，想当初却也是个无世家荫庇、靠着寒窗苦读才求得一席之地的小文官。
他在翰林院当值，朝夕相见的都是熟读四书五经的同僚们，不乏牙尖嘴利者互相轻视，但也胜在无胸无点墨之人。他不求飞黄腾达，日子过得倒也舒心愉快。
待到那满城飞絮之日，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宫中设宴，宴请朝中百官。
能进大殿用膳者，皆是朝廷命官，其余人俱是于殿外设席。于他而言，吹点早春的寒风倒也无妨，最好别枝嫣红于袖，也好广袖遮面，近闻那半点清香。
他一举一动从容不迫，那日恰逢先帝出殿，一眼便瞧见了他。
坐得端正，模样也周正，鬓间别花，待起身时，施施然拂落一身花瓣。
先帝怪起这桃花醉人，又觉心头春意正浓，在殿内为他赐坐。
席间赋诗，他提笔五言诗成，尽言庭外春色，不似他人于末尾处求君眷顾。
先帝瞧着可笑，于殿内赐坐已为破例，原想寻个歌功颂德的由头提拔他至御前，如今只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廷宴散后，先帝命宫人剪尽桃枝，遍插瓶中，终不及那日所见风流。
02
李寻没过多久就被提拔至吏部任职，面圣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先帝要同他下棋，他直言于礼不合，又言圣贤之道近半个时辰，先帝忍无可忍，执黑子弹他额头，骂他呆子。
众人皆道他御前失宠，可先帝依然经常传唤他。甚至李寻同人在朝堂上起争执，先帝亦出言袒护，拉偏架技艺可谓炉火纯青。
李寻如何不知？
可最是无情帝王家，多少心腹宠臣，终逃不过重重猜忌，情随事迁，风流闲却。
一日先帝摆了一桌子菜，留李寻在宫中用膳。
当然先帝不会告诉他，这其中他最爱的桂花莲藕是先帝亲手所做。
李寻不知道自己正吃着天家手艺，得了便宜还卖乖，又给先帝讲了一个时辰莫要铺张浪费的道理。先帝夹了一筷子桂花莲藕塞进他嘴里，才堪堪止住了他的说教。
李寻走后，先帝就着刚才那双筷子夹了一口莲藕。
糯米软软的，藕片很脆，有桂花的香气。
又甜又腻。
03
李寻家中颇多不宁静。
他那继母所育之子，纨绔少年，不学无术，前几日随乡中恶霸欺男霸女被县官捉了去，继母一哭二闹，非要李寻打点银钱，息事宁人。
李寻不愿做这等不义之举，却又不忍抛下他们母子不管不顾。
家中鸡犬不宁，李寻一读书人没有治家的本事，闹得整晚睡不着觉，再加上父亲又替他说了媒，是哪家的小姐……
散值后，李寻一想到回府又要面对的一地鸡毛，不由得思虑万千，倦意滋长。
他脚步虚浮，又不曾看路，无意间冲撞了圣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行至宫门口。
李寻行了礼。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拨开帘子，熟悉的嗓音温柔地融在夜色里：“季缓，怎的这般晚了也不回去？”
季缓是李寻的字。
那人的声音格外使人安心，倒叫李寻挪不开步子，只得找借口说是有事要禀。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要紧事？
那人也不拆穿他，引他入殿，屏退宫人，只余他们二人。
李寻顾左右而言他，心想自己平时真是被骄纵过了头，不仅冲撞了圣驾，还赖着不肯走。
他不愿回府，又不知自己该寻何去处。
编好的说辞已经言尽，他尴尬抬头，却见先帝对着西窗的月光剪着红烛，光影里，神情竟是如此温柔。
李寻心中犹觉得难堪，只觉自己这些天的痛苦与折磨淤积心口，压得他喘不动气。
但见了先帝眉目风月，心神一动间，原本已经想要告辞的话语又消失不见。
那人剪得室内通明，与他对视半晌，似是看透他眼中的迟疑与疲惫，轻轻问道：“夜色已深，季缓不如在这儿歇下吧？”
尾音很轻，向上挑着，似在蛊惑人心。
李寻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数，漂泊之夜，他却似寻得了此心安处。
他难以拒绝。
04
先帝抱了床被子披在他身上，轻轻笑：“愿与卿永结秦晋之好。”
李寻读的书都是四书五经之流，没听过这个词，暗自疑惑。
先帝知他不解，又笑：“即求君臣相知之意。”
李寻：“臣惶恐，愿与陛下做一世君臣。”
先帝捶他：“快睡。”
李寻躺下，面前人乌黑细长的发丝铺散在床上，眼瞳亮得摄人心魄。
“睡不着？”那人问。
李寻摇头又点头，先帝便将他拢入怀中，轻拍他背脊。
这一切如梦似幻，李寻没来得及细想，只记得自己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待到第二日梦醒，已是日上三竿，那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陛下说，让李大人睡到自然醒，他去早朝了。”
李寻回府后才知晓先帝一大早就先处理好了他弟弟一案。
那人玲珑心思，他的孤寂与难堪，又怎会勘不破。
05
后来李寻如他父亲所愿成了亲，娶的是尚书家的二小姐，可谓门当户对。
仕途也平步青云，官至宰相。
先帝依旧喜欢拉偏架，却不曾再同从前那般宁愿被他唠叨也要缠着他下棋，也不再同他玩笑。
形如君臣，半分也不曾多。
只不过偶尔午夜梦魇时，李寻还是会忆起那个夜晚的烛光，和那个人温暖的怀抱。
先帝短命，未曾立后也没留下子嗣，传位给幼弟，李寻是遗诏钦点的托孤之臣。
李寻不辱使命，带着小皇帝披荆斩棘，坐稳江山。
很多年过去了，一日宫中庆宴，听闻李寻最爱吃桂花莲藕，小皇帝命厨子做了一大盘，席间还特地说：“这做菜的老叟还是先皇在时的那位，不知爱卿尝来是否还是从前的味道。”
可是，那时自己在宫中所食，那做菜之人做一碟莲藕好似要放半坛桂花酱，好似要把所有的甜蜜和满心的欢喜尽数奉上。
终不似当年风味，终不似当年之人。
他告老还乡，家中稚子戏言，要去邻家姑娘结秦晋之好。
他惊骇失色，方知其中之意。
年岁太久了，他都有点忘记了，是否曾经有个人，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曾经……
那人学鄂君绣被，几经辗转，还是让那句“山有木兮”藏在了时光里。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