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五两三钱

51、惊鸿照影（六）

　　醉蓬莱是仙家的酒，凡人吃上那么一杯，都要醉上三天三夜。

　　谢玄度醉了一宿，中途睡不踏实，一翻身就搭上张人凤，起初还以为是抱着什么枕头，后来摸到他的头发，吓得一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酒醒了大半。

　　谢玄度自认酒品不错，一旦醉了，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就好，从未传出耍酒疯的风闻，现在脑子糊涂，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拉着张人凤上了床。
　　见张人凤衣衫整齐，想来自己应当没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
　　“呸，我担心张人凤干什么？”谢玄度屈膝坐着，捂上发疼的额头，反思道，“怎么看，都是我差点贞洁不保。”

　　当初在小酒馆那一夜，也是张人凤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看着顶漂亮的一个人，谁知行那种事时会凶得不成样子。

　　谢玄度真不知自己欠过张人凤什么债，多年前的抱风山盟会，张人凤持来仪剑荡平中原，从一开始，他不是冲着盟主之位来的，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可在抱风山盟会之前，他的的确确与张人凤素不相识，想破脑袋，也不知两人有什么前缘，值得他当年那样大费周章。

　　谢玄度低头看向张人凤。
　　房间里的灯火阑珊，暖暖的光描摹出他俊秀的侧脸，张人凤鼻梁高挺，眉墨唇红，一张美极的面容，怎么说也不是一副容易被人遗忘的长相，谢玄度又是个好美之人，倘若见过，必然不能忘。

　　此刻，张人凤睡得深，谢玄度看他睫毛长长的，浓密鸦黑，从前在花间仙府，乐坊里有个会弹琵琶的女娇娘，睫毛也是这般……
　　一想到这里，谢玄度抬手赏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道，要是让张人凤知道我拿他跟旁人作比，非气得他拿来仪捅烂我不可。

　　谢玄度待不下去了，翻身滚下床，整理好衣衣裳，离开厢房。

　　他走路还晕晕乎乎的，行至幽深处，又见那一树香雪海，梨花朵朵带着微光，将这处夜天照得通明。

　　既不是楚岚君种得，能在大小姐的别府中，有心思侍弄花草的……除了李湘神，谢玄度想不出还有其他人。

　　谢玄度大叹，轻轻一踏，飞上树，转身卧在树枝花影当中。
　　谢玄度从奔雷手里夺来的那根竹萧，不驭蟒蛇时，也可吹曲，他拿出来，吹了一曲《峨眉雪》。

　　楚岚君还在小金堂中，没有入睡，她背后的屏风前，支着一个木架，悬着一件正红夺目的嫁衣。
　　听着不远处凄婉幽咽的洞箫之声，她抬起笔在眼尾处描了一笔斜红，又在嘴唇间点上胭脂，最后披上嫁衣。
　　门外，楚家的弟子低声说：“大小姐，他们已经进丹丘了，姑爷明日傍晚就能回到清都。”
　　没有听到回应，彼此沉默了一阵，那楚家弟子又吞吞吐吐地说：“此事，真不给家主知晓么？”

　　“退下吧。”楚岚君道。

　　楚家弟子一低头，不敢多言：“是。”

　　洞箫声不绝，楚岚君独自坐在窗前，嫁衣上的凤与凰逶迤于地，她手指摸着一把雕刻精巧的匕首，久久不语。

　　谢玄度放下萧，困意袭来，就仰在树上睡了一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长，连梦都混沌起来。

　　梦里有李湘神的影子，在一片漆黑中，李湘神从窗外翻入他的房中。
　　他的头发是墨色的，眉与眼是墨色的，衣裳也是墨色的，他鲜少这么冷峻的颜色，衬得那张略带病容的脸有些阴森森的。

　　让他想想，他为什么会见到这样李湘神？
　　是了，就在谢家和楚家议亲之时，楚家家主决定将楚岚君许配给他。

　　自从离开九鼎书院以后，谢玄度就很少见到李湘神了，这次是他自己找上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直接越过谢家设下的重重法阵，翻到他的房中来。

　　李湘神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可不可以听一听我的请求呢？”

　　谢玄度猜出他是为楚谢两家的婚事而来。

　　他一早就知道李湘神喜欢楚岚君，自己也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打算好了，明日就去跟父亲提退婚的事，可见李湘神翻/墙越户地杀上门来，一点朋友的情面都不讲，多多少少让谢玄度有些伤心。

　　谢玄度一伤心，嘴上就不饶人，“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如果我不想听呢？楚岚君与我，也不是不能相配。”

　　“哥哥是一个风流多情之人，当你的朋友、你的亲人都很好，可你唯独不是个良配。”

　　谢玄度：“就这么了解我啊？”

　　李湘神：“我们在九鼎书院一见如故，你可是我的至交好友。”

　　他袖中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满身的杀气，唇角却弯着，微笑地看着谢玄度：“所以，还请哥哥再考虑一下，与楚家退婚。”

　　谢玄度看李湘神还带了兵器，这兵器他还认得，乃是李湘神的防身之刃，名唤“星飞”。
　　真真顶着一张无辜无害的脸，来做最狠的事。

　　谢玄度道：“你打算跟我动武？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李湘神笑眯眯的，道：“还不好说。”

　　他不给谢玄度拔剑的机会，直接挥刀攻上，李湘神身体不适宜修炼，要论气力根本比不上谢玄度，可他手里这把星飞削铁如泥，完全可以弥补他在灵力上的不足。

　　谢玄度迟迟没有唤剑，躲下他连攻的几招，惊讶道：“李湘神！你认真的？”

　　李湘神道：“对待快雪的事，我一向认真。”
　　说着，他反手一划，谢玄度胸前衣襟教他划烂一个口子。

　　谢玄度捂着胸口，知道李湘神这回是真恼了，忙道：“停手，停手！你娘的，都说兄弟如手足，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手足？我认输啦！”

　　李湘神道：“退婚，还是不退婚？”

　　“退退退！明天就退！咱们这么长时间不见，一见面就要杀我，当你的至交好友就这种待遇？”

　　李湘神一听，再道：“就算退婚，也是楚岚君不要你，不是你不要她，女子的名声比咱们男人更重要些。”

　　“……重色轻友到你这种地步，也是罕见。”谢玄度再不惹他了，统统答应道，“我晓得怎么做，快快收了你这刀，我看着心寒。”

　　李湘神反手一敛星飞，看着谢玄度，眼睛雪亮，微含笑意，“我就知道我来求你，你一定会答应。”

　　“这也叫求？”谢玄度捻了捻自己破烂的胸襟，叹道，“是你迟迟不肯娶楚大小姐，你自己不肯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挡了她的姻缘？湘神，她总会嫁人的。”

　　李湘神失神片刻，怎会不明白谢玄度的意思？他对楚岚君思之慕之，也没有一日不想娶她。可是，他却不能。

　　他道：“我是个一脚踏在棺材里的病鬼，配不上她。我能做的不是娶她，而是在死之前，为她物色出世上最佳的夫婿，让她能够安心依靠一生。”

　　谢玄度不以为然，道：“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这要楚大小姐自己说了才算。你看着不好的，她或许喜欢得很，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她未来跟什么人共度此生？”

　　李湘神：“……我又、又有什么资格？”

　　谢玄度：“嗯？”

　　谢玄度看李湘神脸色惨白，嘴角颤抖着，他忽地用手背抵住唇，转眼一丝血流淌下来。
　　谢玄度忙过去扶住他，“湘神！”

　　李湘神病弱的体格根本承受不了方才那样动武，如今见自己满手鲜血，昭示着他命不久矣，心下更是悲戚：“是啊，我又有什么资格。”

　　星飞一下掉落在地，李湘神双手捂上脸，肩膀不断颤抖着。

　　他低吼道：“为什么只有我不能修炼？为什么只有我不能活得更久？我这个样子，怎么配？怎么配！”

　　谢玄度看着喉咙一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他想跟李湘神解释清楚，刚拍了一下他的背，李湘神忽地抬起脸来，谢玄度忽地看到一面白森森的骷髅头。

　　谢玄度吓得一跳，身体往下一斜，整个人从梨花树上跌下来，耳边听见有人惊喊“谢公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紧了紧，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落进张人凤的怀里。

　　谢玄度对上他的眼睛，一愣，舌头都僵了，结巴道：“早，早。”
　　他想感谢张人凤接他一把，然而又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忙从他怀里滚出来。
　　张人凤将谢玄度放下，扶正，等他站稳才放开手，道：“早么？快要入夜了。”

　　“什么什么？”

　　谢玄度抬头一看，天色果然已经近黄昏，想是那醉蓬莱后劲儿太大，竟叫他睡了那么久。

　　他此刻惊魂甫定，脑海里李湘神的身影依稀可见，连最后的骷髅头都那么真实，他愣了一阵儿，心思才回转到当前。

　　他问：“楚大小姐在哪儿？开云，开云还好么？”

　　一旁的楚家弟子回道：“请谢公子放心，梅小少爷无事，大小姐已经帮他揭了五雷镇邪符，如今他正在厢房里安睡。只是画咒所需的法器都在太微本家，明天才能取来，届时再行医治也不迟。”

　　谢玄度只好点点头：“多谢。”

　　“今天是我们大小姐成亲之日，新姑爷已经到了，还请两位贵客去前厅一见。”

　　谢玄度讶然道：“到了？还不知是哪家公子这样有福气，快，引我去见一见。”

　　谢玄度和张人凤一同去到前厅，这一路上，张人凤腰间的来仪剑都在隐隐发出清鸣之声，谢玄度听着怪异，问他：“你的剑怎么了？”

　　张人凤面容严肃起来，“来仪作凤声，预示附近有大邪大煞之物。”

　　“大邪大煞？是指我么？我离它太近了？”谢玄度道，“不对呀，从前还有更近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张人凤瞥了他一眼，没理。

　　离前厅越近，来仪剑鸣叫得就越尖锐。

　　谢玄度盯着来仪，问道：“可是这里有什么异兆？”
　　张人凤道：“确实。”
　　谢玄度道：“你怎么知道？”
　　张人凤道：“看到的。”

　　张人凤目视前方，顺着他的视线，谢玄度也看了过去，就见那厅里披红挂彩，满地花屑，处处喜庆，正是成亲的喜堂。

　　可他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那位姑爷，见到的却是厅堂中央，摆着一口漆黑漆黑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