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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裂痕 ...

  •   1

      蛇爬行在的地砖上,鳞片和青苔的软粒摩挲出湿冷的窸窣声。
      蜿蜒的藤蔓漫山遍野,野草生长得葱茏,过剩的生命力攀着窗框喧嚷,数拢枝叶野蛮抵在玻璃上,光冷而明亮。
      蛇的信子吞吐得了无声息,像块发硬的狭风从耳廓擦过。
      太宰治没有睁眼。
      虽说现下的情境与他本愿相悖,但诚然他的确死了。

      绷带拂动的幅度被木地板上的裂痕牵制 ,眼皮上的毛细血管网里干涸空洞,视网膜上浮动着飘忽不定的橙红和青黑的光点。
      他终于如愿地切实察觉到身处此地的感受。
      如愿从一个腐化世界的梦境里醒来,迎来另外一万个梦境。
      太宰治起身,赤脚踏在地板上,老旧的木质发出间歇的呜咽,潮湿土壤的气味,木刺嵌入皮肉。

      他顿了脚步,如今看来,过于实感得有些无所适从。
      蛇尾消失在阴暗处,窗外传来遥远微小的声音,人群吵嚷夹杂着鸥鸟哀鸣和零星枪响,交杂的语言里依稀可以辨认出的熟悉声线。

      过于真实的虚伪。

      心象风景虽具象化得形象各异,无一不是热闹鼎沸地隐藏着光影背后粘稠坚硬的寂静。
      太宰治无端想起在台风天气里,在漏水房间里来回漂浮的水族箱里的鱼。

      2

      横滨。
      警戒线内有一株桃子树。
      晚春时节,缺水的表皮干涸,却开得繁盛,簌簌飘散成极显眼的粉色烟雾。
      只是突兀的立在一片焦土中央,四下放眼望去独独一棵。
      树身上缠绕的警戒线,另一头环着咖啡厅生锈的铁质门扶手。警戒线上的荧光色已经被曝晒得发白,焚风腐蚀得经不起一扯。
      还看得出形状的楼宇盛在猛兽森白的大得骇人的骸骨中央,坑洞废墟与碎石瓦砾之间火光明灭,平息的爆炸声扬起的风尘未定。
      太宰治垂着眼,看不出喜怒。
      中原中也从污浊中解脱,精疲力竭皱着眉挣扎起身。
      国木田带着最后一批幸存市民撤离避难,游轮上的货物被依次投进海里。
      来援的直升机坠毁在水族馆头顶,飞溅起咸湿的水,锋利的玻璃和数以万计的鱼。

      几小时之前,伦敦派出具有焚毁异能的工作人员。
      飞机已越过重洋,盘旋待命。
      时钟侍给定的时间节点是三十分钟后。

      从最初的无头尸体案发展至如今即将被焚烧的特异点,所经历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周,如此高强度的状态下的破坏,倒像是几年前遭了战争摧残的人间炼狱。
      无名少女委托给武装侦探社的案件的当夜,报纸上的谋杀案已变作了连续杀人案。
      中岛敦将材料交予江户川先生前,那些头部莫名消失的尸体,还只出现在贫民窟外围的黑夜。
      而后仿佛一夜之间,被害者的身份跳脱出妓女、情报贩子、赌场老千、毒贩、催债团伙一众见不得光的角色,殃及平民,继而发生在位高权重的机关部署,政要贵戚。

      乍看之下除却作案手段一致,并无其余线索可寻。被害者身份各异,标准的无差别杀人事件。
      眼看着便已经到了筹谋、纷争和算计无法解释的地步。
      才轮转到了武装侦探社手中。

      “好像稍微有点晚了。”
      江户川乱步摘下眼镜,咬着曲奇,一肩耸起,“是区域性异能失控。”
      中岛敦摩挲着下巴,“先生的意思是,这种异常,也会像上次的雾一样波及到区域内的异能者,使他们不自觉用同一种手法进行无差别的犯案吗?”
      “能够在一夜之间,在数个地点毫无预兆的同时作案,问题恐怕会更加棘手。”
      国木田略微停顿,盯着屏幕上地图中案发事件的标注点。“那么,下一步只有先请江户川先生推理出的背后黑手和同伙组织所在地。”

      “不是哦。”
      搁下的玻璃杯与桌面轻撞出一声脆响,太宰治猫似的打了个哈欠。
      屏幕在轻微的颤动中跳转到浅色的待机页面。
      “没有同伙,是一个人。”
      江户川乱步眯眼笑起来。
      “是一个人吗。”

      侦探社的工作一时间千头万绪,中岛敦和镜花每日在各处来往出入得繁忙,太宰治倒是一如既往地不知所踪。与谢野晶子医生试图救治幸存者的进程缓慢,国木田先生去调来了案发地的所有监控,日以继夜的排查。
      一时间侦探社内忙得不可开交。

      几乎所有人都想赶在事情进一步发酵之前,试图将真相调查澄明。
      从事发伊始至此,几方权势相互猜忌,横滨暗流涌动之下,越发平添许多不明所以的明枪暗箭,战火四起。

      军方采取的行动异常迅速,白日的搜寻却意料之中的几乎一无所获。
      随即异能特务科横插一手介入其中,接洽具体事宜的情报室虽不肯放出半点风声,却也昭示了事情的严重性。
      紧接着伤亡不断扩大,港口黑手党大约是看不过眼,地毯式搜寻犯案者的行动规模越来越壮大,调子也逐渐由暗转明。

      天际低沉得压着蜻蜓低飞,已有数日里天气阴郁,大雨将至的潮湿气息。
      多天的进展缓慢使得侦探社最终决定直捣黄龙,先下手为强 。
      按照江户川乱步先生所推理的连环杀手藏身之所,一行人按图索骥来到地图上的标注地。
      远处望去的院落只有一树开得繁盛的桃树。藤蔓爬满高耸着的铁栅栏,乳白的小楼窗内蛛网密布,俨然久无人居。
      落叶松响,一切静谧安宁得没有异样。
      全然不像是一个失控的异能者暴走时所能够藏身的地方。
      黑蜥蜴一队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小楼背后的密林里,大概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如意算盘,紧跟其后却按兵不动。
      国木田手持枪械贴墙站立,等着手表上的秒针指向正中,中岛敦和他相视点头,手势示意倒数三个数之后破门而入。
      依稀的蝉鸣里晚风极静。
      二人合力一踢,铁门砰然倒地,声音震起大片零碎落叶,尘埃落定后逐渐显露出地面上虬曲幽深的裂痕。

      枯叶脆响。
      脚下的青砖一路延伸至小池依次崩裂开细小的裂纹,沟壑迅速蔓延。
      地底涌动着暗响,阴云密集。
      □□院的水塘中央忽而隆起巨大波浪,猛兽脊背陡然拱起,在阴云中暗藏的雷光中破土而出。
      微弱月光下的巨兽耸动抖落身上的碎石瓦砾,露出身形面目。
      皮毛湿润,獠牙雪亮。
      现下看来,无论是生物分类还是作战计划上,都已经很难将这位暴走的异能者再称之为“人”。

      国木田蹙起眉,在空中放出一枚橙红的信号弹。

      异能特务科内。
      安吾已经数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而此时他正安详闭着眼,皮质躺椅嘎吱作响的晃,头顶的灯光腾出一束尘埃。
      太宰治托腮坐在屏幕前,顺势抓起安吾的手腕解锁指纹检验。

      血液顺着台阶滴答出粘稠的声响。
      他似乎也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肤色下暗藏的乌青在发白的荧光下尤为明显。
      绷带沾了血浆,干涸得不彻底,新的痂和旧的疤混在一起。
      他盯着文件中的查看权限,输入了一个新的登录名。
      系统跳转至一个陌生页面,三层密码后的文件夹中只有一个视频。
      太宰治动了动眉梢,像是嗅到什么厌恶的气味。

      ■■监控录像。
      201X年X月23日22:39:05:
      模糊影像中依稀看得出收容室里踉跄挪动的黑影身形庞大,似乎状如猛虎,背脊却布满猬毛,一对翅膀勉强抵着墙壁。
      右上角的时间数字变化不过短短三秒,收容室内的身形庞大的黑影便已经闪出画面。
      太宰治微微倾斜了肩膀,将播放速度调慢。
      镜头碎裂的声响,画面在雪花纹中消失。
      他倒回一秒,再次放慢几倍。
      血液来源自两个持枪守卫的颈动脉,项上的头颅被那黑影囫囵吞吃的画面只剩残影。
      静止的图像上,黑色血迹占据了绝大部分,只剩边缘残影依稀还可以看得出人形。那个回头盯着摄像头的兽脸上,残存的人类五官还算清秀线条柔和,除此以外形同异兽。

      太宰治垂眼,放大屏幕上的一角,落在地面的陈旧铜牌上,被利爪刮挠得模糊的铭文依稀还可看出文字的形状。
      “穷奇”。

      费奥多尔的手段一向值得玩味,于己于敌都是一场好戏,跳脱出一般意义上可预料的“人”,则如同纵火春野不惜代价。
      太宰治摆了摆手,像在驱赶萦绕在鼻尖的和焦土混合的腥臭味,突然觉得乏味,没了接着配合下去的兴趣。

      数千年来被称为四凶之一的穷奇,在过去不可知的时间长度里悄无声息蛰伏在横滨某处,而前段时间的逃脱也一样毫无预兆。
      中岛敦在打开太宰治发送到手机中照片的一瞬,手臂爬上一层冷意。
      神话所述不假,凶悍猛兽加之“制造战争”的本事,应对繁复局面尚且来之不及,要想摸清这怪物底细,确然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异闻传说中的生物,数千年难得一见,本就鲜有记载。
      情报空前不足。
      至于穷奇现身的原因,中岛敦多少能够猜到几分。

      涩泽龙彦所追寻的“生命光辉”,难免淤沉黑暗的底色。被迫觉醒出凶兽的异能的孩子自然不止中岛敦的月下兽一个特例。
      如今暴走发狂的这匹猛兽却要比当初的食人虎更加棘手。
      但毕竟非人之物,只是任凭这上古凶兽肆意杀戮祸及横滨,无论处于哪方如何也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太宰治盯着实时监控中横尸遍野的场景和镜头前飞舞的黑色布刃,看了一眼时间。
      夜色和薄雨开始与酒精混合,他不慌不忙的打开安吾的手机。
      他打开窗,悬停在窗口的直升机旋转着浆叶,夜风卷起一地文件碎片。
      “那么多谢。”

      来到小楼前时,太宰治意识到进展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快。
      清场做得干净利落,几方已经达成一定程度的合意。
      焚毁的焦土向四周缓慢蔓延,周边的楼宇数量急减,污浊形态的中原中也看起来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
      他青筋暴起,面目狰狞,那团黑影凹陷在巨大的裂痕中央动弹不得,发出威慑性的嘶吼。
      穷奇喷溅出的血液落地即化成黑色的脓液,如同活物似的弯曲爬行熔解。
      凶兽扭动着身躯,残缺的黑色翅膀在地面划出零星火光,它紧盯着俯身而下的中原中也,竭力怒吼。
      背后那栋乳白色小楼终归还是没能幸免于难,顶端的十字架从天而降将它钉在原地。
      穷奇的头颅慢慢垂下去,腹部却逐渐鼓起胀大,直至爆出一片血雨,裸露的内脏迅速萎缩成焦黑的硬石,血肉浸入焦土,徒留一副巨大的森然白骨。

      太宰治站在唯一幸存的那棵桃树旁,风衣猎猎作响,细密的雨开始落下,渐渐浸透毛衫贴湿衣领。
      他行动极轻巧,几个跃进之后足尖踏在一支森白的肋骨上,伏地喘息的中原中也用看不清瞳孔的盯着他的方向,未来得及闪躲的血液混合雨水已经将中原中也的黑色风衣腐蚀干净。
      太宰治越过最后一片腐烂的伤口,将食指抵在中原中也额头正中。

      “太宰!”
      中原中也一把攥住太宰治的衣领,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厉声质问,“穷奇的血和尸体都有毒!你这家伙可别说你毫不知情!”
      太宰治打湿的头发上雨水顺流蜿蜒进衣领。
      他少有的沉默,只面无表情,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搭在中原中也肩头。
      “交给你了,中也。”

      “啧。”
      中原中也暗骂几句,摇摇晃晃站起身。
      重力作用下零星开始晃动的血水开始凝结成一颗颗饱满的珠子,触目所及几乎浮满了浑圆晶莹的血液。
      江户川乱步先生所推理出的案件频发是由于异能区域性失控不假,而如今穷奇已死,它尸体与血液的残毒却并非异能。

      雨势随着雷鸣渐渐扩大,雨淋淋漓漓,无声地敲碎血珠后散落一地。
      反复几次无果,繁复被冲洗的乌黑还是自顾自地蔓延。
      中原中也跌坐在地,仰头大口喘息。
      太宰治蹙起眉。

      上空盘旋着的直升机上,来自伦敦的金发异能者垂眼看着一片焦土。
      等待一声行动的号令。
      现如今脸色不好看的人里不缺森鸥外一个,面对眼下这位天灾级别,几乎不能将它称之为人的异能者,几方协同下共同决定焚毁横滨,确然是事出无奈不得不尔。

      三十分钟过去,无名火开始坠落。
      晚钟里的唱诗班准时准点。

      “祈求羔羊之血,遮盖涂抹在我及我的家人 、所爱的朋友、我们的房屋上,并在我们四周建起属灵的荆棘篱笆。”

      撤离的居民最终只有一少部分。
      距此数公里外的横滨居民浑然不觉,万家灯火闪烁的平静。
      贫民窟内求生度日的孩子,组织撤离的侦探社员嘶哑的声音,这会倒是十分应景的出现在他脑海里。

      “求圣灵的光照耀我们有隐而未现的破口。”

      穷奇死而不僵,流毒随雨势蔓延渐广,不仅横滨数十公里内将寸草不生,污水浸入河流,河流汇入大海。
      野火四起。
      血雨侵蚀着裸露的皮肤,衣物烧焦,硝烟和腐臭混为一体。
      一望无际的阴郁底下,他突然觉得可笑。
      人活着,不仅罪孽深重,而且愚蠢至极 。

      惊雷滚滚天幕攸地摁下变色的开关。

      “奉主之名,将祝福的恩膏涂抹在身上,赐下属天的能力与平安,奉天父的名,至以虔诚的祷告。”

      雨下得极大,他闭上眼,嘈杂的声音开始逐渐远去。
      只剩衣物窸窣燃烧的声音在耳膜上敲打着细碎的鼓点。

      “慈爱的天父。
      请垂听我的祷告,开恩于此不堪可耻的罪人。
      降下奇迹。”

      过往经历刻入大脑深层用以保全躯壳的情绪。
      无法改变的强力面前,难免虚拟出善解人意的慈爱,以虔诚祈求垂怜。
      夜火天降。
      他昂起头,等待着火光的形状在视网膜上愈来愈清晰。
      额上的发丝扬起,睫毛在逼近的高温中卷曲焦黑。

      地平线上猛地激起一阵波纹。
      紧接着是天地无物的寂静。

      太宰治勾起唇角,猛地睁开眼,准备迎接一个新世界。
      而睁开眼皮时,只有那一树桃粉在焚烧的火焰中燃成红灰色,爆炸的余波里熟悉城市还在摇摇欲坠。
      他望向视线尽头的黑白色,逐渐抿平了唇线。
      耳膜上响起爆炸过后失音的嗡鸣。
      周遭燃烧的声音和下坠的雨幕渐渐消失。
      只剩一串分不清源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鞋跟打着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直接推开头骨,直接走进脑海里。
      他吸了口气。
      身体在意识反应之前的刹那间拔枪上膛。

      而那身形和声音分明是——
      “你竟然仰望奇迹?”

      枪响得干脆利落。
      被打断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他说,你竟然也仰望奇迹?从孤独的黑潭里。
      那分明是织田作之助。

      太宰治瞳孔收紧。
      扣在扳机上的指尖细微的颤动,他听到自己的声带发出嗡响。
      “谁。”
      面前的人在一块瓦砾前驻足,挥手晃开一片白雾。
      三颗穿胸而过的子弹落在地上。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多年未见的熟悉面孔此时填满了不屑。

      “人活着,不仅罪孽深重,而且愚蠢至极。”
      他放下唇边燃烧的香烟,拇指和食指捻灭火星。

      “但为了横滨,我们来做个交易。”
      “为了奇迹。”

      长久的寂静后,太宰治突兀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像浮动的幽灵。他眯起的双眼反射着远方零星飘摇的野火。

      “我看起来像是做这种好事的人吗?”

      3

      人活着不仅罪孽深重,而且愚蠢至极 。
      也许正因如此,才恰如其分。

      半空炸裂的蓝色光芒。
      时光的撕裂和重组,倾泻而下的天光在几秒里偃息逼仄的火。
      太宰迎光而立,颤动的视线里呼吸都变得灼热狭隘。
      碎裂的伤口重新弥合,转动的齿轮喀吱作响。

      破碎和愈合的声音,枯萎的生长的气味,一些转瞬即逝的画面滚过他的眼帘,像是几秒又像一百年过去。

      “灵子转移完成。”
      电子女声平静的报出所在地。
      “目的地:特异点横滨,已测定。”

      机翼气流涌动。
      稀薄的月色搅动成深邃漩涡,从内里迸发出炸裂的空洞回响。
      橙发的少女从高处耀眼的漩涡中央落下,短裙下的双腿显出数条荧绿纹路,周身旋着光和风动。
      枯黑的落叶卷起小簇的卷风。

      少女稳稳坠在他面前。

      极快流动的时间里他唯独看清了她有着一双极透亮的双眼。
      在那些燃起又熄灭的火焰里犹如神降之物。
      纯洁的羔羊带来温暖和光。
      火焰中的向日葵祈祷春天。

      他不自觉伸出手去。

      少女抬起头,与他对视。一把握紧他的手借力起身。
      “啊,多谢!”

      藤丸立香此时还无法理解面前这个男人眼神中的错愕和惊异。
      她的右手正被他紧攥在手心,用力到指腹在令咒的痕迹上压出青白断痕。在疑惑皱眉一秒后少女释然笑起来,一手抹去他眼下的血迹。
      “好了,没事。”

      他已经不太记得扭曲的热风中,是以什么样的轨迹、如何显现出数位具象的人影。
      几乎在眨眼一瞬,凭空出现的金发骑士挥剑而向,凌厉剑风已经架在他的脖颈。
      背后唐突抵上的锐利枪尖带着极重的杀气。
      高楼顶端的红衣弓兵持剑而立,手中银色箭矢正瞄准他的喉管。

      太宰治失笑出声,他双手举高,弯起眼角。
      “哟,救世主。”

      4

      双方迅速确定立场后,太宰治似乎极轻易便就接受了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少女及凭空出现的一行数人,来自未来组织迦勒底的这套说辞。
      整个过程太过迅速,容易得让人心生狐疑。
      尝试缔结临时契约以确保同盟稳固性的提议被当场驳回,马修在屏幕那端摇头。
      “太宰治先生说得没有错。异能恐怕与魔术并非统一体系,无法将他作为从者看待,并缔结契约。”
      太宰治微微耸肩。
      “不过——刚刚和我牵过手的立香小姐,愿意再和我缔结别的人身契约我也是乐意至极。”
      虽然开到一半的玩笑在那位红衣弓兵极具压迫性的视线下戛然而止,但藤丸立香却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

      太宰治笑到一半合上了唇,她说话的时候露出的那种神色陌生又熟悉。
      她说,横滨会好的,你也会吧。

      大概率是灵子转移的关系导致的轻微时间波动,将在正处于转移点当下的太宰治本人向前掠回一整天。
      世界线波动虽然致使太宰的认知略微出现偏差,但大约也可确定,现下藤丸立香一行人所处的,大概是中原中也动手之前的二十几个小时之前。
      确凭机缘巧合,若真要等到横滨大火,恐怕已经乏力回天。
      太宰笑而不语,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望向黑白色天际垂下眼皮。

      天杀的奇迹。

      凭空多出来的记忆里阿赖耶恶趣味的做了详细的标注。
      红色弓兵手中凭空幻化出的巨大花盾和黑白色双刀,那个拗口名字是日文的发音;蓝色枪兵像野兽般的疾走,迎头劈下如碎雨般密集的红色闪电;金发的娇小骑士手中有把光芒四射的利剑,能破山震海。
      那些被称之为从者的、远非人类所能达到的强大力量,在橘发的少女手中被运用的熟练而恰当。
      的确如同天选之人的救世主。

      看样子与藤丸立香和蓝色投影上的少女在交谈中已经确认一套可行作战计划,经验丰富,周密无误。
      他轻巧倒退几步,从藤丸立香身后绕了个圈避,太宰治抬起手臂夸张的挥了挥手,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告别。

      5

      酒精和香水淤积了几个小时。
      太宰治枕在温软白嫩的大腿上的时候,陌生女人呼出的潮热水汽让他看不清楚屋顶的灯是橘色还是黄色。
      女人哼着的歌像河流上的绿藻,血和尸体横陈在台阶下面,打开的保险箱里跌出的几叠钞票,落在一小片水潭里泡软,最上面一张发绿的肖像变成肿胀的脸。
      他突然又觉得干渴,再次笑着将舌头递到另一个女人口中。

      胴体像是天然的暖源,温驯美丽,娇艳可人,一折就断裂成凋零的花茎。
      那些女人唇色鲜艳得像是没有腥臭味但干涸到不同程度的血,鼻腔里浸满了雨季淤积的潮热。他翻了个身,仰头看着蛛网破掉的一角,潮湿的裙摆和皮肤摩擦,乳,尖滴下的酥痒水痕顺着脸颊淌进后颈的发丝里。
      太宰治那张永远精致的脸上沾的污渍像是什么裂痕,零零碎碎的爬满了皮肤,细密的睫毛煽动着沉重的灯光。
      那场雨盘旋在头顶久久不落,电闪雷鸣的积雨云孕育着的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的一个梦醒。

      生锈的转门一开一合,光影划开一道沟壑,枪声和灯光规律的扫在他的眼睛上,一明一暗。

      橘发的少女推开转门,向他伸出手。
      她说,太宰先生。
      悬在门口的风铃脆响,太宰治从一片水汽里抬起头,他终于看清了头顶的灯光。
      是橘色。

      她说太宰先生,请跟我来。

      深红色地毯上的那个女人枕在自己蜷曲的长发上,她用黑眼睛望着自己的身躯,新做的金色指甲修剪的漂亮圆润,在剧痛中整齐的折断在贴着青苔的石阶上。

      6

      穷奇不见了。
      藤丸立香喘息着咽下一口唾液这么说道。
      头顶的红色灯笼一晃一晃,在她鲜亮的发色上投下一小块移动的光斑。
      太宰治反复聚焦几次,才驱除掉其余三个藤丸立香的残影,他笑着倚在门框上,问怎么了吗,我的救世主小姐?

      转门刮蹭着他浅色的风衣的后摆,他踉跄几步,顺势擦掉脸颊上腥甜未干的唇釉,试图稍微演出一副事关重大的模样。
      他看见藤丸立香的双唇上下翕动,声音到了耳边混着闷雷,变成无意义的杂音,黑色的阴云沉沉压着红色的灯笼下坠。
      立香思索几秒,异常大胆的一把抓住他衣领,猛地凑近,她踮起脚,唇瓣贴着他耳廓上发出震动。
      “太宰先生不要悄无声息的离开,我需要你。”

      他盯着她身后的一串红灯笼,眼神在风动烛火的明灭里澄明起来。
      少女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自顾自摆着手解释,说什么是上次太宰先生的不告而别让人很担心,情报好像还需要他进一步的矫正。
      “我都知道哦,我都知道的。”
      太宰治善解人意的笑着连连点头,丝毫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穷奇的作案时间只在夜晚出现过,于是当天傍晚随行的三位从者分头行动,潜藏在当夜案发的数个地点附近。
      藤丸立香留在小楼驻守,以防万一穷奇天亮前潜回到小楼池底。
      但截止最后一个事发时间之前,穷奇都没有在任何一个地点出现。
      藤丸立香托着腮打瞌睡,被马修即时通讯连接出一层薄蓝晃醒,她说前辈,监控仪里庞大的穷奇不见了,但异常的能量涌动还集聚在横滨。

      坐标就在你附近。

      她跟随追踪器指示器一路穿过市区,港口的码头附近的街道挂着绵延不绝的红色灯笼,稀疏的植被刚泛出嫩黄色,太宰治在街角和陌生的女人接吻,然后和光影一块陷进小巷里。
      藤丸立香只是失神了一瞬间,这一瞬间屏幕上的光点就消失进了人群里,伶仃大醉的人群拥拥攘攘推挤着肩肘前行,迎面走过来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女成群结队,藤丸立香在木屐声和铃声里环顾四周,光点变成涌动的人头。
      于是只好乖乖端着探测仪从街头到巷尾,挨家挨户排查过去,推开第三扇门时正巧看到新的案发现场和太宰治。
      太宰治听得认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救世主的橙色发尾。那点光下面映照出酒馆后院的枯枝上坠着坚硬鲜红的果实。
      “是樱桃味的香氛吗?”

      藤丸立香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停下,她略微咳了一声,郑重严肃的盯着追踪器。
      “总之,太宰先生至关重要。”

      时间还剩不到二十个小时。

      金色的苹果哽在喉头的酸涩感还没有消除,藤丸立香觉得脚步愈来愈沉,她在尽力把疲惫两个字驱除出脑海中央。
      如果她真的是天选之人的救世主的话,又怎么会不是凭毅力,而是出于恐惧才把脊背挺直。
      坚持工作,能把末日推迟一天是一天。
      藤丸立香来到迦勒底之后短暂而浅薄的人生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没有人比她更想活下去,没有人比她更像个人类。
      年轻、勇敢、纯真的少女有充满戏剧性的救世传奇,有感人至深的故事,有值得谱写进史诗赞歌的功绩。
      没有人比她更像个人类的另一层含义。
      几乎其余所有人都是发白的荧幕上可以衡量的数据,从未知的神秘里汲取非人的力量,唯独她还需要仰仗他人呵护才能从沙场活命,再从医疗室里捡回一副残破的躯体。
      救世主拼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写下“我绝不会死去”。

      能量和储备多多益善,欢笑和亲友多多益善,防护和安心多多益善,感激幸运,道谢的话语太过满溢变成了一种空虚,世界还在那里熊熊燃烧着即将土崩瓦解的残骸,特异点像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篝火燃烧在永无晴日又万年积雪的迦勒底。
      她看着身上青紫或粉红的疤痕和没有来得及愈合的裂口,止痛剂使得她感知不到疼痛和煎熬。
      藤丸立香吸入一口空气,循环系统连接的过滤器里消毒液的气味填进鼻腔里。
      日复一日。
      欢笑和泪水累积成通往未知道路的两侧荆棘篱笆。

      直到她似乎见过这个男人在接连死去的季节里活下来又在接连复活的天气里试图死去。

      她看见他像野兽一样和陌生人舔吻交,孉,她见过他在阿赖耶的幻影里笑着把生命的筹码一手递交过去。
      她见到他在油红的灯笼下面湿漉漉的深色眼睛。

      太宰治哼着没有名字的歌,手里拎着透明的袋子里装着刚刚捞起的红色金鱼,他勾着救世主的食指,沾湿的袖口贴在藤丸立香手腕上,夜风里冷得刺骨。
      沿着斜坡上细软草色向上走,悬崖下的黑夜在他脚下横成一道幽深宽阔的无底深渊,深渊的反面就是大海,海潮一缓一急的汹涌撞击着灰白的礁石,飞溅起的白沫沾湿月亮的勾角。
      中央一条融融晃晃月光缓慢的涌上开始发红的地平线。
      藤丸立香瞥到深夜的背面是灯火闪烁的横滨,稍远处跃动的篝火和来时长街上的红色灯笼连成一片,蟋蟀不停的叫,刺柏和槐树燃烧发出的气味是梭子一样尖锐的芳香,阴雨压在漆黑的草原和山脉上方。

      藤丸立香闭上眼,忽然感受到了仅在幼年时体验过的感觉。
      无数颜色斑驳的光点在眼皮上跃过,她呼吸着空气里燃烧的灰烬,所有的感官和知觉都变得异常敏锐,内心突然涌动出莫名而迫切的冲动,脉搏激烈的跳动着狂乱的节奏,她难以忍受,她想立刻剖开心口让血液遂意奔走。另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似乎只要有了它,藤丸立香就觉得自己能够被填满,被充实,就能不虚此行,就能不枉此生。
      但它转瞬即逝。

      太宰治松开了她的食指,停下哼唱。

      ——那么立香是想和我殉情还是接吻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唇齿碰撞的时候声音沉闷而寂静,唾液混杂着呼吸的潮湿声音倒进海潮里,赤条条的胳膊和脚踝在黑夜里白得近乎透明,在海风里缠绕在一起焚起蒸腾的热气,藤丸立香看到自己的双手抓着他覆满绷带的脖颈,而他眼里只有那种湿漉漉的饱满红色,沉默啃咬她的下唇,在唇瓣分开时从喉咙里发出似笑非笑的□□。

      藤丸立香仰起头呼吸得艰难,从松散的发丝里望着那条在透明的纸袋里,翕动着嘴左右碰壁的金鱼。

      7

      还剩十几个小时。

      扬起的火星稍纵即逝。
      熄灭的灰烬覆在惨白的月光下面,太宰治披散着头发,缓慢吐出一阵烟雾。
      藤丸立香袒露上身,左手倚着一块尖锐的岩石,右手无力地低垂,上面的鲜红的令咒已经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也许是因为距离遥远,海面皎洁而平静。
      太宰治像一抹背向月亮的乌云,湿漉漉的眼睛里微弱的亮色是天际漏下的死神磷火。
      那条红色的金鱼幽幽的摆着尾,露出橘色的鳞光。
      世界的篝火缓慢的熄灭。
      潮湿的发丝交缠成在风里浮动的藻类,太宰治抹掉脸上咸湿的海水。
      他湿淋淋地望着本应该在崖底相拥而眠的一对男女,晚春的寒意浸透了衬衫,沿着手臂爬行在越勒越紧的绷带上。
      他觉得喉头搅动发紧,接着咳呛出一大口海水。

      数百年前活祭太阳神阿波罗时,希腊人总会选中一名罪人,让他背负轻薄的翅膀跃下海崖,然后众人翘首以盼,等待他从波浪上散落的羽毛里奇迹般的露出头颅,只要如此,囚犯就能被赦免一切罪行,用新的名字重获新生。
      而这都是对太阳的拙劣模仿。当地人笃信,每一天重现在海面上的太阳都是全新的。
      太阳在一个傍晚都沉入海底,坠毁,熄灭,死亡,再在另一个黎明,由太阳神将新的太阳放在黄金马车里跃出海水。太阳死去再重生,如此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海面以下是太阳的坟场,所有的礁石和珊瑚都是过去坠毁的无数颗太阳。囚犯经此一遭,从死复生,洗涤干净,浮起来的时候也是一个崭新的人生,过往的耻辱与罪行,曾经的爱恨情仇,通通在金光里一起消陨。

      两个人一同跃下崖底只需要几秒钟的失重。海水在一瞬间灌入,气泡上浮,躯体下坠,勾着的食指被海浪冲散,红色的金鱼重回大海。
      他睁开眼,看到无数个藤丸立香漂浮成海底摇曳的向日葵田。
      橘色的光把海底照得又冷又明亮。
      阿赖耶的声音总是最想听到的那一个,他说,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没有达成。
      她也不是最合适的那个藤丸立香。

      爬上岸的太宰治从地上的外套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他缓慢吐出烟雾,指尖间的火星像老旧灯塔摇摇欲坠的光。
      救世主睁开眼睛,第二天的朝阳升起在浓重的乌云背后,裂成一缕一片晃眼的红光。
      新的藤丸立香看起来没什么分别,她起身拍落裙底的草芥,活动腿脚。救世主行走在两侧遍布荆棘的小径,脚步略带疲惫。

      她在背光处看着他,向他伸出手去。
      “我们走吧。”

      8

      最大避免损失解决办法的是找出还没有暴走的穷奇,在异能者还维持人形时立即杀死。

      藤丸立香澄明的眼睛也是发浅的橘色,太宰治在晦暗的阳光下弯起唇角,想起长街上被夜露打湿而褪色的红灯笼。
      昨晚的高烧似乎对她也有影响,她颤抖着潮湿的袖口,手心里捏着一小片橘红色鱼鳞。
      一夜过去,大概是随行从者的巨大消耗使得提供魔力的御主魔力贫乏,除去自由度比较大的弓兵外,彻底和迦勒底失去联系。

      十几分钟前说是去追踪穷奇去向的弓兵却不知所踪。
      再三联系不上后,最终在浅草的路边寻到红色的一角衣摆。
      顺着血迹一路寻过去,脖颈开了骇人裂口的弓兵喉管呼吸出瘆冷的风声,在最后实体化消失的边际留下一句说到一半意味不明的警示语。
      “那个女孩——”

      藤丸立香低着头不说话,抓着那块散成金色的布料。
      太宰治伸出手,把手指伸入她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试图在她发丝里找到潮湿的海水或者是一点橘色的光源。藤丸立香背着手,回头向他扫过来的视线咧开唇角。
      “不用担心。”
      她吸了吸鼻子,眼神出奇的坚定,她说不要紧,当务之急是找到穷奇,化解特异点燃烧的横滨。

      救世主怎么会有事?
      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毕竟在名叫迦勒底的稳定机构,更多的藤丸立香在玻璃培养罐中整齐的排列着,更多的藤丸立香作以备用,还有平行世界和无数世界线上拯救世界的藤丸立香。
      一枚维护人类历史发展,稳定世界线绵延发展的必要枢纽,誉为救世主,颂之以歌,名为“藤丸立香”。
      完美幸存的适配体如同太阳,只要在傍晚陨落进巨大的坟场,第二天的海平线上就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崭新太阳。像是通关过程里死去的超级玛丽,反复掉下悬崖和黑洞,只有最后通关的一个人手中能攥到象征胜利的红色小旗。
      为了达到人类史平稳发展的未来彼方,只有最终的藤丸立香。
      他缩回了手指,唇角抿得像一柄刃。

      隐藏在黑夜里的恶兽步履蹒跚,多半是因为饥饿愈发狂暴的眼神,在清晨开始漂浮的雾里散出冷冷的寒意,像两点漂浮在影子里的火,脱身丛林穿过红色的灯笼时又变成人类的足音。那个人□□着大半身体,跌跌撞撞,褴褛的衣摆上下摇曳,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繁复咒文,在朝阳没有沐到的黑暗里忽隐忽现着橙红的古老封印。
      太宰治听见祭典结束的零星声响,那些用来奏乐的器具在羊皮的鼓面上发出沉闷的坠响,那个脚步声愈来愈近。
      藤丸立香在前面抱着探测仪,独自前行在那篇模糊的雾里,渐行渐远像个曲调里突兀又必不可少的音节。

      太宰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和她背道而驰,重新走过那片挂满灯笼的长街,他感觉自己踏在那些即将结束的音律末尾,他听见自己的脚步渐渐急促,直到奔跑起来,风声抖动在耳边成怪诞的嗡响,黏稠乳白的晨雾里漂浮着连绵的红色。
      那个抱着手臂蹲在路边的女孩身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她抬起那双湿漉漉的橘色眼睛,向太宰伸出手去。
      他用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最后抚上她头发上的海腥气。
      银白色的光芒里在异能暴走边缘的少女终于收起了咬着唇的犬齿,她赤,裸着的脊背上,被折断的乌黑翅膀终于停止了嗡鸣,那些涌动的血液终于平静。
      那些皮毛和黑影沉睡在白皙的皮肤下面,和疲惫的少女一同蜷缩在晚春灌木丛下的枯叶里。

      她说,太宰先生,谢谢你。

      被遗漏的一具藤丸立香赤,裸着倒在路边,白色的身上溅满了错综的血迹。有的干涸有的还新鲜的温热,太宰治坐在身旁,突然无声笑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的肺里抽动着无数燃烧的灰烬,那些橘红的火星在他呼吸间重新变成一尾又一尾游动的金鱼。

      天杀的奇迹。

      Plan B的必不可少,储备的多多益善,致使不为人知的迦勒底曾经遗失过一一具同样完美的女性实验体,她有着优秀的御主适应性,有储存在最适合初始的同步记忆。
      藤丸立香的名字只是救世主的丰碑上的最后一个名字,而她还未投入使用就被遗失,于是没有名字。

      她不记得到底是具体哪方势力,从雪山逃离又经时钟塔解剖研究,在伦敦还是巴黎,戴着兜帽的魔术师把她修复完整,又在哪个黄昏被倒卖在异国的黑市,跟随一个白发的人穿过沙漠,他将自己盘踞在没有窗户的巨大宫殿里,在那些红色的宝石间穿梭又驻足。
      她从带电的水里赤条条的起身,一遍遍颤抖一遍遍发出不完整的声,她觉得自己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她像没有尊严的草芥蜉蝣,像狗,像能揉圆搓扁的橡皮泥,唯独不像是人。
      她记得最后仰头钉进头盖骨里的红宝石时自己尖锐的嘶喊,她闭上眼睛,肩胛背后像破土而出长出黑色的鸦羽,她瘦小的骨骼被膨胀的浊气抵得咔咔作响,那只凶兽嘶吼着,拉扯她脖颈上的锁骨下埋着以防万一的枷锁,它试图挣脱。
      日复一日的疼痛里她失去了唯一能够咀嚼的记忆,那些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战役、笑泪和火都在墙壁上的青苔上跳着舞,她用失焦的眼神追随着那个和自己面貌相同的光点,移来又移去。
      直到那一天她被耳边的私语点起燃烧的嫉妒,她只感到冲天的愤怒和不公,那些城市里的人群笑得无趣,捧着渺小的光欢笑得贪得无厌,幸福得面目可憎,只有她疼痛难忍,只有她在冰冷的青苔前熊熊燃烧。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血腥味的海。

      晚春的山火烘热干燥的风里,太宰治牵着一团橘色的火走上山坡。
      暴走的异能者已经平息,祭典后的神社钟鼓声停歇在天色大亮的黎明。
      她手中拎着一尾红色的金鱼,从橘色的头发丝起周身燃烧着明亮的火星,像一枚真正崭新的太阳。
      藤丸立香站在隔岸,看着太宰治牵着她走进山林,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食指传来的炙热和涌动,缓慢的迎接这一场日出和告别。
      太宰治驻足,目送这团崭新的火飞身跃进漆黑的海洋里,冒起白色的烟雾和沙砾。
      海水洗涤了第一万种血迹,阴郁了数天的乌云里裂出橙红色的光。

      天空中央坠下沉甸甸的金色圣杯落在藤丸立香手里。

      太宰治望着身后,那些油红的灯笼也像大地上湿漉漉的疤痕,延伸着正确的道路,通往不知名的正义。

      9

      他应该如愿的死去,朝气蓬勃,不留遗憾的死于一场山火或者一条通往海洋的河流。

      但他只是坐在这里,蛇缠绕着脚踝,窗外枪鸣和鸥鸟飞起,神社里永远不会停息的钟鼓声不分日夜的敲响。

      但天气晴朗,金鱼跃入海水,每一天还有新的太阳需要人送葬,海底的无数颗太阳摇曳成一片蜿蜒连绵的向日葵,为她通往奇迹拨开漆黑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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