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华婴

1、第 1 章

　　不二始终记得手塚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一直只是在扑火。
　　他好像说了很多，但其他的，渐渐都已经不记得。

　　不二，不二周助，他是个摄影师，并且应该加上天才二字。
　　他有许多传说，大都离不开天才二字。
　　他是那一种人，一旦做，便要做得惊人结果。未必是最好，但，一定是最出人意料。
　　他喜欢那种感觉。掌握一切、转瞬即逝。
　　惊叹、赞美、肯定、欢呼，是这世界所能给予我们的，最真实幻觉。
　　不二游历各国，拍各色相片，杂志社刊登出来的每一张，都有惊人的美感。
　　他本身十分神秘，公众刊物只曝光过一次他的照片，异常清秀的脸，纤细的身体，不很高，微微的笑，干净漂亮的印象，不太像二十几岁的男子。

　　手塚国光是个小说家。知名度非常高，虽然不全是因为他的小说本身有多好。
　　其实人人都以为他会选网球做为职业，因为手塚在这方面早已硕果累累，许多人翘首期盼他将来的发展，他却说因为手臂的伤以及某些复杂原因，从网球界隐退然后开始向文学界靠拢。
　　很多将他球技视为神技的昔日球迷，因着好奇与关注而去拜读他的小说，最后却大都被征服为他的书迷。
　　写作这种事，手塚意外的很有天分，他对于文字、语言，有一种过人的驾驭能力。他写罪案，写温暖，写光明，写黑暗，他写这个世界的一点一点，唯独没有写过爱情。
　　有人猜，手塚大抵是没有感情经历，没有爱过什么人，或者是没有与什么人相爱。
　　某次新书发布会上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手塚奇迹般予以回应，他说，他不写爱情是因他写不出，他一直只是在扑火。
　　即使知名，但并无多少记者紧追不放去挖掘小说家们的私生活，是以这群人始终没多少新闻被曝光。但手塚此言一出，即刻引起台下强烈反应，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手塚恢复沉默。
　　于是他们猜，他大抵有一个对象，令他极爱，但可能对方太傲慢，或所谓爱而不得。
　　这怎样也算一出悲剧，他写不出，因为是切身感受。他们自顾自的想，然后只得包容。

　　社会大众普遍都不知道，他不写，不是因为写不出，而是，不能写出。
　　纵使小说都是编造的故事，但总要混有自身的影子，尤其涉及感情，作者更难脱身。
　　若不写得完全，作品没有灵魂，若写得太深，他不可见光的端倪便要显现。
　　手塚做不到欺骗自己。做不到对着稿纸写上变形的情节歪曲的事实。
　　所以他不写。他宁愿把他一言难尽的爱都只在心中深埋，任他用多铭心刻骨的词汇字句来描述，没有人可以看到。
　　他们大多不了解，有一些爱，不因为扑火悲哀，只是，就连爱，都不能说出来。

　　这也叫做扑火。但凡得不到而去盲目追寻某些事物，都是扑火。

　　手塚一面爱着不能爱的爱，一面又希冀这爱能够被接纳被公开。
　　他是个沉默的人，但这沉默之中有一种坚决，无声的抗拒许多现实。
　　所以不二曾经换了认真的神情，说手塚你其实相当的孩子气，可能以前一起打网球的那群人中，你是最不想涉足所谓【社会】的一个。

　　因为他比谁都更早知道这世界有太多污浊，大抵因为这样，他亦比谁都更希冀着温暖与光明。
　　他沉默是因为他总在思考，他想得太多，超过自身思维负荷，却不能停。
　　不二总是在他身边，在适当的时刻制止他的忧虑过度。
　　不二，不二，有太多事情，除了不二，没有人知晓。
　　亦没有人知晓不二之于手塚，是个怎样定义。
　　他自己都无法说清。

　　他只觉自己一直不过是在扑火。

　　不二总是在笑，明知他带着伪装与嘲笑，还是觉得他多么光明多么美好。
　　因为不二在手塚面前从不伪装，从不嘲笑，他把他真实的一面，只令他一人知晓。
　　这是个秘密。只有你我才知情。不是不可讲给他人听，而是，除去你，任何人哪怕知晓，都并无意义。

　　不二讨厌没有意义的事物。即使看起来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太有所谓，但其实他的内心渐渐都有坚持。
　　手塚不确定那是否自己教会他坚持，但好像，自十四岁开始，不二连眼神都开始改变。

　　十四岁，那该不该算是一个坏年份，手塚思考很久也没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那一年开始许多东西都在变，以为梦想不会，但原来没有什么可以幸免。
　　没有什么可以幸免。
　　包括感情。
　　对不二的感情。
　　由欣赏，珍惜，变成了爱。
　　就像一场灾难。他没能幸免。他知道，可能迟早会这样，因为不二就像一道光，令他几乎盲了双目，如此，如此心甘情愿、心如死灰的沉迷。
　　即便不能爱。哪怕不能爱。但这隐秘的折磨也是种快感，他宁愿不对人说。

　　但不二，不二他其实知情。手塚唯一能够确定的事，便是不二知晓他对他的感情。

　　大抵太过隐晦所以十分明显，他对待他的态度，区别于其他任何人。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即使模棱两可的答案，也无须继续说明。
　　他想他可能默许了他对他的感情，也可能不二本身，亦对手塚有着同样的感情。
　　但这始终是不确定的事，因为很多次手塚想问，最后却都无法出声。

　　只是注视你，已经好像不需要任何确认。
　　即使不是相爱都没有关系。
　　相反，即使相爱，也未见得多有意义。

　　手塚之所以会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多少还是有一点想要避世的原因。
　　网球是项太出风头的运动，他神乎其技已经无法回头。本来只是爱好但渐渐成了任务，他亦有些承受不起。昔日冷面无私的部长大人，渐渐成长渐渐看透，也就明了有时候放弃才是出路，如果不放，会再也走不出。

　　二十三岁那年手塚对不二说，我要做一个小说家，不再打职网。
　　不二没有诧异，他只说：我知道你，不会是随便做的决定。

　　他们常常这样，并肩走在一起，很少的话语，连沉默都是种默契。
　　很多年。很多年。只有这一点，始终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