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尉迟回雪

11、懵懂

　　极力想要缓解胸腔中那种难以言喻的隐痛，苏伦无意识地从身旁的桌台上端起一杯米黄色的饮料，结结实实灌下一大口。
　　淡淡的甜味只在唇舌间停留了霎那就被紧随其后的辛辣冲毁，微凉的液体伴着灼刺感涌入喉中，沿着食道一线飞快下滑；与此同时，一股热气仿佛是从腹中激荡而起，反向直上冲入鼻腔，在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笼起一层水雾。
　　因为工作关系，苏伦平时极少喝酒，自然也谈不上喜欢。不过此时此地，他像是突然爱上了杯中的液体，居然几口饮干了整杯。
　　复杂的情绪被酒液淹没，率先浮起的是愤怒。
　　——怎么可以这样？难道坚守了数载的一切只是笑话一场，难道水晶般纯粹的爱只是薄而易碎的表壳？那人还躺在病房里一动不动呢，你居然和别人开怀共舞？！你的心痛、你的追悔、你的决心、你的等候都是假的么？你无声无形的眼泪仅仅是我的错觉么？怎么可以这样？！
　　恐怕连苏伦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脸颊正渐渐被掺杂着酒劲的怒气浸染，原本温润的眼眸隐隐燃烧起两簇冰火……

　　最先发现青年异状的不是被注视的陆瀚宇，而是“舍身救友”的汪之彦。刚刚携女伴步下舞池，他就回头想要确定苏伦的情况，奈何头顶的吊灯太亮，相较之下大厅四周便陷入了淡淡的阴影中。待到眼睛适应了新环境，他已经失去了苏伦的踪迹。
　　汪之彦一心三用，边跳边与女伴寒暄闲谈，还要留心在人群中四下寻找。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发现了青年的所在——可定睛一瞧，却又被对方脸上陌生的表情吓了一跳。
　　没给他继续诧异的时间，只见苏伦把手上的空杯递给经过的服务生，自己竟直直向舞池中央大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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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巧，因为场合特殊，平时跟在陆瀚宇身边的保镖此时都不在近前。因而苏伦轻易就站到了陆瀚宇身后，并且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陆瀚宇迅速回头，在看清来者后，表情不多的脸上着实显出一抹疑惑不解。不过良好的教养促使他保持着风度，停下来静候下文。然而苏伦却似定住了一般维持着最初的姿势，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只拿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他。
　　这诡异的一幕使得整个舞池的人都停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场地中央“行注目礼”。
　　陆瀚宇的舞伴被晾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回过神儿来的汪之彦也赶过来拉了苏伦一把，压低声音问：“喂，你做什么啊？！”
　　苏伦目不斜视，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
　　面对突发状况的陆瀚宇再怎么镇定也受不了周围许多双眼睛带着好奇和惊异的注视。被紧紧抓住手臂倒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青年那双逼视的眼眸，其中无声的谴责居然令他莫名心虚，简直像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忍无可忍，便出声唤道：“苏医师？”
　　“不能这样……”
　　“？”
　　陆瀚宇云里雾里，不禁蹙起眉。
　　汪之彦实在看不下去，两手去掰苏伦的手，无奈地劝道：“你这是怎么了？先放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要大家看热闹吗？”
　　其实这个时候四周发生的情况已基本不在苏伦的感受范围之内了。忿忿不平的心情借着入腹的酒精燃起一场熊熊怒火，把他的大部分理智暂时逼退到不知名的角落去了。再加上一些微妙的情绪催化，此时他的眼中只剩下是非对错——至于做错事的是供养他的老板还是路人甲乙丙丁，那可不在他现下的认知中！
　　不过汪之彦最后那句话还是幸运地穿过层层过滤被苏伦听了进去。他低垂眼帘似乎想了想，很快拿定了主意，抬头对高出他近十厘米的陆瀚宇说：“我们到外面。”然后便抓着对方的胳膊转身往外走。
　　陆瀚宇并没有立即甩开青年的手，近旁的另两个人倒是都急了，几乎同时上前拦住苏伦。
　　“喂，你到底要干吗啊？！”
　　女人珍珠色的指甲掐进苏伦的衣料里，一双杏眼被日系彩妆勾勒的更大，瞪起来也是气势十足。奈何苏伦根本就不看她，眼刀的威力完全发挥不出，气得大小姐想要跳脚。
　　汪之彦抓住青年的另一只胳膊连哄带劝：“小伦，你喝醉了是不是？快放手，你找错人啦！”
　　苏伦终于把视线暂时移向了汪之彦，很坚定地否认道：“我没有忍错人。”
　　可怜的汪之彦一口气哽住，登时无语。
　　“陆先生”，苏伦重新看向陆瀚宇，眼中分明写满固执：“我现在必须要和你谈谈！”
　　陆瀚宇沉默片刻，转头向着自己的女伴嘱咐道：“共雅，你先回去。”
　　徐共雅虽然满心担忧，但还是乖乖点头。
　　自由的那只手微微一抬，陆瀚宇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那两人从避让的人群中离开，汪之彦急急向舞伴致歉，正想要跟出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徐共雅给抓了个结实。
　　清脆的女声连珠炮般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你的同伴纠缠我表哥究竟有何居心？”
　　汪之彦心中焦急，生怕苏伦对上人高马大的对手吃了亏，语气间自然带了点不耐烦，没甚好气地说：“这位小姐，请你放手！”
　　谁料徐美女根本就不吃这套，眉梢一挑痞痞地哼道：“我就不！怎么，想打架啊？！”
　　汪之彦如何会真同她动手，只好放软了口气商量：“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好吗？这里太‘引人注目’了吧？”
　　“你想出去帮忙是吧？哈，休想！虽然表哥是柔道黑带，收拾你们十个也不成问题，但男人的对决就该公平的单挑，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首先就别想过我这一关！”
　　听她这么一说，汪之彦真是急上加急，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苏伦被当成沙包丢来丢去的情景了。
　　眼见得汪之彦急于脱身，徐共雅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于是死缠烂打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叫对方一时间难以摆脱。
　　汪之彦气极，低声斥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能不能矜持文雅些，拜托别给我们中国人丢脸！”
　　“不好意思啊，我是英国籍，给中国人丢脸的是你才对！”徐共雅不服气地立刻顶回去：“再说这里有几个懂中文的？别人听不懂我们说话自然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一切不都解决了吗？”
　　“你这个假洋鬼子……哎呀！”
　　汪之彦被女人的秘密武器——高跟鞋狠狠杀伤，疼得直抽气。正待发作，忽听徐共雅叽里呱啦地大声说了一段貌似日语的话，不禁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笨！我随便说的而已，没什么意义啦。你不是说丢中国人的脸吗？那让他们都以为我们是日本人好了！”
　　大小姐单手叉腰大笑三声，汪之彦满头黑线几欲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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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瀚宇跟着苏伦直奔甲板，中途谁也没有说话。
　　夜里比白日凉爽了许多，海风一吹，苏伦发热的头脑立时降温不少。理智稍稍回笼，抓在手里的衣料便似有些蛰手了。低着头一直走到护栏边，苏伦转过身，顺势放开陆瀚宇的手臂。
　　手工剪裁的西装整齐合体，同它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因此袖子上的褶皱便分外明显。陆瀚宇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口，看着苏伦。
　　“现在可以说了吧？”
　　青年一反原本的气势，紧抿着嘴不吭声，半晌才慢慢抬起头。
　　月亮悬在他背后的天幕，柔和的光华投射在陆瀚宇那五官线条分明的面容上。光影交错，一种神秘无言的吸引深深惑住了苏伦的心。那坦荡的额，深邃的眼，直挺的鼻……不输于任何一座处于神殿之中的雕像，又蕴涵着它们都不会拥有的鲜活生命力。
　　砰嗒——砰嗒——砰嗒——
　　心跳的声音是如此清晰，简直像是响在耳畔。仿佛受到阿蒂米丝的温柔诱惑（注：阿蒂米丝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戴安娜Diana），苏伦恍惚忘记了自己要替武嘉文鸣不平的初衷，抬手轻轻触上那神祗的面颊。
　　陆瀚宇惊讶地退后半步。
　　苏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却仍是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血气从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冲向大脑，灼灼的热气蒸腾着，连那耳朵和脖子都给蒸得红透了。
　　两人无声僵持着，一个惊疑，一个惊慌。

　　陆瀚宇毕竟是经历丰富，眨眼功夫就率先镇定下来。目光瞄到青年不住发抖的手，心里忽而就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无奈和怜惜。轻咳一声，他伸手安慰地拍了一下苏伦的肩头。
　　孰料这个动作竟起了反效果——苏伦“啊”的惊起，不等陆瀚宇再说什么，转身就跑。大约是太过惊慌，他没跑多远居然重重撞上了放置灭火器的铁箱，整个人踉跄着几乎摔倒。
　　听那“嘭”的闷响，连陆瀚宇都替他觉得疼。正待赶上去看看情况，青年又继续向前跑，直到摇摇晃晃消失在陆瀚宇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