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 ...
-
如果要自杀的话,我一定不会选择跳楼。
与朋友聊及关乎生死的话题时,中村阳太曾这么一本正经地聊表过真心。原本沦落到只有死才能解脱的地步就已经很惨了,万一没死成,还得在众目睽睽下被七零八落地抬上救护车,岂不连最后一点体面也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若要论其悲惨程度,恐怕也就只有被父母从床底下搜出黄色书刊能相提并论了吧。
与朋友探讨完这个话题后的第三天,中村阳台从龟友百货的楼顶上一跃而下,摔得七零八落。
中村阳太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喜欢窥探陌生人的秘密。他从不为这个异样的爱好感到羞愧,相反,他甚至时常在心底沾沾自喜。与他人痴迷于偷盗和骚扰的怪癖相比,他在悄无声息地满足了自己求知欲的同时也不会让人蒙受损失,况且他也着实瞧不起那些得依靠犯罪才能寻求到内心平静的家伙。
中村阳太的作案时间通常在午休时分,作案工具为双手。他会找一间没人的教室,然后随意挑选一张课桌来搜刮日记本一类的私密物品: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女生实际上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在寻常人眼中优秀体贴的学生干部私底下却同时交往着好几个对象。他借机触碰到仿若无人之地的全新世界,甚至乐此不疲。
四月七日中午,中村阳太同往常一样潜进了一年级的一间教室,并一眼相中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课桌。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把自己被重重规矩压榨得无处安放的个性发泄在课桌上,像是刻划自己的标记,或是摆放些廉价的装饰。但这张课桌却显得过于一板一眼,所有课本从小到大依次堆叠,书籍并列得严丝合缝,侧边用工整的字体写着“加贺隆一”,连文具也如手术器具般陈列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副强迫症患者的做派。
中村没费多少功夫便从课桌肚里抠出了一个黑色的硬课笔记本。与课桌上的书本不同,这个笔记本不论衬页还是侧脊都没有署名。除此之外,它摸起来鼓鼓囊囊的,似乎纸张间夹了不少东西。
他翻开到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干瘪的菜粉蝶。它躯干里的体|液和内脏早已被掏干,双翅张开,被整齐地黏贴在线格之间。在蝴蝶的正下方,有人用黑色水性笔工整地写着日期时间和地点,精确到分钟,用逗号隔开。再之后是一个明显属于女性的名字。
中村发觉那只蝴蝶翅膀上的斑点似乎有些异样,凑近打量时,才发现那两枚黑色的圆点分明是被人刻意涂抹成的这副完全对称的模样。
中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但本性驱使他继续翻阅了下去。笔记本的每两页之间都黏贴着一只不同品种的蝴蝶,同时下方记载着数字和人名。当他翻到最近被书写过字迹的那一页时,某样东西滑进了他的手心:一只小型塑料包装袋,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朱蛱蝶。它似乎直到不久前才停止挣扎,袋壁沾了层细密的鳞粉。从外看去时,它翅膀上的红色花纹也因为这层模糊的格挡而黯淡了下去。
那页纸的正下方写着: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二十三时四十五分,葡萄丘高中音乐教室 ,篠之葵。
这个名叫加贺隆一的家伙是个危险份子,而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股不安在中村心底腾升起来。他隐约听见脚步声,慌忙将笔记本塞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脚步声是加贺隆一的吗?他是不是看见我了?为此中村阳太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害怕自己会遭到报复。放学时他破天荒地主动提出和朋友结伴回家,又在到家后锁上了房间的门窗,以为这样便能完全地脱开危险。
接着他翻开作业簿。上面不知何时被人用潦草字迹写下了一行字「从龟友百货的楼顶上跳下去吧」。
中村感到惊恐。因为那字迹分明出自自己的手笔,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下过这句话。是加贺隆一写的吗?他豁然开朗——像那种有着变态嗜好的人,要模仿自己的笔迹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他是在让我去死吗?难道他让我去死我就会如他所愿从楼上跳下去吗?一句话就能让人死掉,他以为自己是神灵吗?如此看来,这家伙分明就是个十足的蠢货吧。他狂妄地、一刻不停地在内心里耻笑这个男人,直到他发觉自己当真站在龟友百货的楼顶。
我要坠落了;大家都在抬头看着我啊。他变得绝望:手脚不住颤抖,头脑一片空白;我要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支付代价了。然后他跳了下去。
但神灵并没打算让中村阳太用性命来偿还自己的过错。四月十日晚上十一时二十四分,他在杜王町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睁开了眼。意识回归现实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疯狂捶打身边的监护铃。当护士进来时,他竭力大喊:“找人来!警察在哪里!加贺隆一那家伙是个怪胎!快把他抓起来——”
可最终走进这间病房的不是他料想中的警察,而是一个身材高大、表情肃穆的白衣男人。中村以为护士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不由大发雷霆,冲那个男人破口大骂。然而对方却十分冷静地对他说:你想同警察说的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中村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并不同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于是顺从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末了,他还特意提到加贺隆一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名字是「篠之葵」。由于那是笔记本上唯一尚未到来的时间,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如果这能在之后让加贺隆一付出代价的话,他肩膀上的罪孽也会消减一些。
然而男人原本冷静的模样却在听见「篠之葵」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被打碎了——就好像一堵雪白无瑕的墙突然从当中皲裂了开来。他向中村阳太追问了笔记本上记录的详细时间地点便匆匆离开,只剩下后者一个人瘫在床上发愣。
*
东方仗助心情有些复杂。
四月十日当晚,他的母亲东方朋子与生病的同事交换了夜班班次,外公东方良平也刚好轮到夜巡的日子,偌大的家里顿时只剩他一人自娱自乐。他玩了几个小时的兵蜂,摁到双手拇指发烫发麻,再抬起头时,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若在以往碰上这种双方家长都有事外出(所谓双喜临门)的日子,他早就约上小葵到家里搓双人模式了。可现在小葵卧病在床,他那能修复世间绝大多数玩意儿的疯狂钻石又恰恰拿疾病没辙,能做的也就只有四肢摊开躺在家里的地板上、嘴里叨唠着“要是小葵没生病就好了”一类无意义的话。
虽说有篠之葵通宵导致生病的前车之鉴,但东方仗助对自己的身体还是颇有自信,更何况在这样好的日子早睡简直就是糟蹋了这份难得的自由。因此,尽管已经因为长时间玩一部游戏而刚到了些微腻烦,仗助还是在客厅地板上磨蹭到了将近十二点。
正当他关掉电视伸完懒腰准备去洗漱时,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到家里来?仗助有些奇怪,但还是拾起了话筒。
“喂,抱歉,这么晚打电话过来,”电话另一头传来熟悉的男声,“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东方仗助。”
“承太郎先生,是我,”东方仗助把话筒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同时伸手去够冰箱的门,“有什么事情吗?”
“我长话短说。几天前从龟友百货跳楼的中村阳太刚刚在医院里醒过来了,他提到了一个名叫加贺隆一的男生似乎有「通过在纸上书写文字给人下达命令」的替身能力。另外中村在加贺隆一的笔记本上还看到了篠之葵的名字,名字下方记载的时间是今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地点是你们学校的音乐教室。加贺隆一很有可能把篠之葵当做了目标,我需要你现在去看一眼她现在是否平安。”
“…加贺隆一、——加贺隆一!是那家伙!”
白天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事突然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加贺隆一要通过写纸条的方式来让自己给小葵带笔记,为什么他要在笔记本上写“请今晚11:45分时到学校的音乐教室来”,这两句话根本就不是出自好意与爱慕的请求或是邀约,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扎根在人潜意识当中的命令!
“来不及了,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我直接去学校。小葵白天时已经看过了加贺隆一的留言,她对他的能力还不知情,最坏的情况下她也许现在已经在学校了。不管加贺隆一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设法给小葵下达了禁止反抗的命令的话,她就危险了!”
“明白了。我现在从医院赶过来,我们在学校汇合。”
撂下电话后,仗助夺门而出。路过篠之葵家楼下时,他还特意抬头观望了一眼。她的卧室没有亮灯,但仅凭这点也不能贸然判断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假如她平安在家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东方仗助这么想道。如果此时此刻她正同往常这个时间点一样躺在床上安静地做着梦的话,那么我白跑一趟学校也是值得的。
他紧急征用了篠之家院子里的自行车,一路马不停蹄地蹬到了学校。可即便他几乎没在路上耽搁一丝功夫,十二点的钟声还是在他踏进大门的一刹那响了起来。他的心蹿进嗓子眼,气都不敢喘便往音乐教室冲去:距离加贺隆一所要求的时间已经过去足足一刻钟了。
东方仗助推开音乐教室的门,一个人影跌在他身上。
人对朝夕相处的东西很容易产生一种奇妙的熟稔感。假如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在用一个杯子喝水,那么即使在旁边摆上一个外形一模一样的杯子,那人也能很轻易地分辨它们。同理适用于人。当两个人相处过一定的时间,就会自然而然地将对方例如气味和皮肤触感一类的特征刻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从而塑造出令人叹羡的“心有灵犀”。
因此,在与人影接触的那一刻,东方仗助便意识到了这人正是篠之葵。
他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背,好让她能恰到好处地落在自己的怀里。然而当他触碰到她背上皮肤的那一刻,湿淋淋的滑腻感使他猛地一激灵,随即抽开手缓缓坐在地上,同时轻手轻脚地将葵以背部朝上的姿势放置在自己的膝上。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刚刚触碰到的是什么。
葵的背上布满了伤口。
如此大面积的伤口在恶性案件中并不少见,凶手要么出于必须致对方于死地的心理,要么则是想通过这等途径来宣泄自己的情绪。然而篠之葵背上的伤口却比单纯下手不知轻重更令人毛骨悚然。只需要稍作联想便可以发现,葵背上的伤口分明是一只蝴蝶的图案,而从皮肉被划开的深浅程度来看,加贺隆一下手时非常冷静。
也就是说,在小葵的背上用刀子刻划图案并非加贺隆一临时起意,而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的。
疯狂钻石开始了治疗后,篠之葵背后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并很快恢复如初。
然而仗助心里却仍在时不时地发憷。在他印象当中,篠之葵似乎一直没怎么表现过对「受伤」这件事的恐惧。轻到蹭破皮,重到手脚骨折,她都只会习以为常地把受伤的位置伸到仗助眼前讨要治疗。
无论我受多严重的伤,我相信仗助都能治好我——她曾以十分轻松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而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仗助似乎也认定了这一事实。
可当小葵血淋淋地倒在他怀中时,他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向来都睡得很死,除非东方朋子掀他的被子或是把闹钟贴到他的耳边上,否则他很难自发地从睡梦中醒来。
如果他今天同往常一样早早入睡的话,是不是就会错过承太郎的电话?如果中村阳太今晚没有从昏迷中醒来——如果他稍微抱有了一点侥幸心理没有选择直接来学校——葵身上如此多的伤口必然是处于被对方完全压制的状态下才会造成的。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被施加这种酷刑,光是想想都令人绝望。如果、如果他稍微来晚了一点,他是不是就有可能永远地失去她?他能治疗世间绝大多数的伤痛,可唯独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唯独死去的人…他对死去的生命是束手无策的。
“仗助,葵她怎么样了?”
承太郎的声音终于让仗助从恐惧的泥沼中挣回了现实。他转过身,似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甚至未经大脑组织语言,便慌乱解释道:“她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过我已经治好(她)了,现在应该只是处在因为发烧而昏迷(的状况下)——”
回应他的是承太郎递来的外套。
东方仗助这才意识到。篠之葵原本就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睡裙,后背的布料又被整个撕开,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他的眼前。虽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少见。可当他认清现在在他怀中这具纤瘦、轻盈的身体是以这样的状态呈现在自己眼前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像是在煮一壶开水。水烧开了,滚烫的蒸汽一股脑蹿上他的脸。
他噌的一下站起身,高举起承太郎的外套,然后唰地一下松开手盖在篠之葵身上。
承太郎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盖脸干什么?殓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