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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兰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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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称东方巴黎的这座城市,在日军的铁蹄下艰难的喘息着。虽然东北的战场让日军疲于面对,在这个城市他们却异常的活跃。76号疯狂抓捕,搜查盘问也越发的严格起来。冷思在酒店的餐厅会见了上海最大药房的董事,这也是他来上海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了一批药品,表面上是上海的药房提供给北方一批中草药,但私底下却是为北平运去一批伤药。他的出行算是高调,作为北方最有钱有势的少东,来做生意,鬼鬼祟祟反而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过即使这样,依旧被盯上了。从餐厅出来,冷思走进了瑞祥书局,刚刚站定,就见一队宪兵冲了进去,将书局的老板抓了出来,吵吵嚷嚷的说是抓共产党。冷思心惊的跑了出来,差一点儿他就要上去接头了。一抬头他看到之前甩了的尾巴就在自己不远处,还带着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他。
他不禁皱起了眉,这个时候他不能引起别的怀疑。但是那几个人已经慢慢向他靠近,怎么办,这里对他来说地方熟,可是人生。
“又跑来买书,不是叫你等我的吗?”甜美的声音响起,一女子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以为你还要有一会儿。”冷思稍稍愣了一下,但是表情迅速缓和。
“买个糕点要多久。”
冷思的眼角扫到不远处的几个人退了回去,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苏璇跟随着身边男子的步伐,闲庭信步的走着。刚刚她买书店对面的杏花楼买糕点的时候,就看书局的抓捕和这个有些无错的男子。直觉下,她上前为他解了围。在这个充满恐怖危险气息的城市,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她深知,自己是个中国人。
“谢谢你,小姐。”身边的男子投来感激的微笑。
“不客气。”身边的男子很英俊,浓密的黑色短发,琥珀色的双眸,嘴角的笑容带着坚毅。
“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现在说已经晚了。”苏璇浅然一笑。
“我姓冷,名思。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苏,苏璇。”
“苏小姐,幸会。”
一次的邂逅,铸就了一段相识。小武一直都知道二少爷的女人缘,在家时,经常会有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以各种名义上他们家,就是为了接近他们家的少爷。特别是大少爷成亲之后,二少爷就更加受名媛淑女们的青睐。只是二少爷从来没有对哪位小姐有过兴趣,即使夫人经常念叨二少爷,二少爷也不为所动。没有想到的是二少爷会在这里认识了这么位苏小姐,二少爷说是位老友,但是两人略微生疏的相处,让他有些迷糊。难道二少爷喜欢苏小姐?苏小姐确实漂亮,婀娜的身姿,优雅的谈吐,端庄的打扮,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冷思这几日显得很高兴,因为他发现帮他解围的苏璇就是他要找寻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她只回答了句他们都是中国人,这让冷思对这个女子尤升好感。在与苏璇交往的过程中,他也完成了他的另一项使命,那一批盘尼西林的药品已经成功的辗转在运送的途中,他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同时他也动用关系,运作调停,让跟踪他的人消失了踪迹。而接下来,就是这位苏小姐了。不过高兴之余却有些烦恼,在他看来,在侵略者的铁蹄下抗争,显然比从一位小姐那里找寻一封信件容易的多。
这日,冷思再次来到了苏璇的住处,那栋二层的小楼在这个小巷之中并不是什么引人注目。他很喜欢苏璇选定的住所,在这大城市中,这江南水乡式的小巷可谓绝世而独立。电车高楼,摩登时髦,反倒过于腻味。他仔细打量着,只见二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色的植物,一阵风吹过,掉落了一片绿叶,飞舞着隐匿在湛蓝的天空中。那是苏璇的房间吧,东西会藏在哪里呢?
转身过了桥,冷思踏上有些湿漉漉的石子路,炎夏的雷雨过后越发的闷热起来,知了的叫声让他不免有些烦躁。忽然远处传来琵琶三弦的声音。低低的吟唱声在他走近的步伐声中,越来越清晰。琵琶的婉约,三弦的低吟,酥软的语调。时而怒,时而喜,时而悲,时而泣,缠绵悱恻,不绝于耳。可惜的是他只能感其情,不懂其意。抬眼之际,触手可及之处,一个浅绿的熟悉的身影跃入了他的视线里,苏璇正坐在茶馆靠窗的位子上。冷思发现她真的很适合穿旗袍,荷叶领露出她白皙的脖颈,梅花的刺绣贴身的剪裁显露出她窈窕身段。蓬松的发丝卷了几个轻盈的卷盘在脑后,额迹斜的长刘海隐没在耳际。双手撑着脑袋,一只剔透的和田玉镯悬在右手腕上。她很投入的听着前面的弹唱,一直很优雅的名媛小姐,忽然表现出可爱的模样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这叫什么?”冷思低沉的声音盘旋在苏璇的上方。
“苏州评弹,坐呀,冷先生。”软语苏调,别有韵味。苏璇拿起手边的檀香扇,轻轻一抖扇叶如孔雀开屏般打开,白皙的手腕缓缓的摆动着。一阵风吹来,淡淡的香味飘了过来。
“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游园惊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小姐的梦醒了吗?”冷思开玩笑的问了一句。
“醒了吧。”苏璇淡淡的笑了笑,拿起一颗瓜子,贝齿轻轻一嗑,不见瓜仁,只见果壳,原来南方的女子嗑瓜子也这样优雅。
台上唱罢一曲,茶馆内顿时热闹了起来,小贩们也随即吆喝了起来。
“栀子花,白兰花。”随着甜美的吆喝声,一个穿着蓝花布衣扎着长辫子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小姑娘,过来。”苏璇向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姐,买几朵吧,刚摘的。”小姑娘举高了手中的篮子,篮子上的蓝布上摆着一对对的花朵,花瓣上还有点点水珠。
“好。”苏璇从篮子里挑了两对白色的花,两对支细长如笋的嫩黄花蕊,冷思连忙掏出钱,给了小姑娘,而苏璇也没有拒绝,将两朵细长的花蕊别在衣襟上。
“这是什么花?”冷思很好奇。
“这细长的叫白兰花,花香浓郁,如花朵般的是栀子花,芳香素雅。”
“很香。”冷思拿起白兰花,嗅了嗅,很淡雅的香。不似牡丹艳,不似玫瑰娇,自有一股芬芳。
“这两种的花味道有些相似,上海女子喜欢将它们别再衣襟上,比起香水,这味道更自然清新,你觉得呢。”
“是不错。”带着些许水珠的花朵映着她得娇颜,冷思有些看呆了。“不过刚才那个小姑娘叫这花名,似乎不是这么叫的。”
“那是上海话…栀子花,白兰花…很好听对不对,不过我的嗓子叫出来很难听吧。”苏璇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还没有等冷思安慰,舞台上再次弹起了琵琶,柔柔的软语却让冷思清晰了起来。
“苏小姐,似乎很喜欢听戏。”隔了许久,冷思忍不住开口。
“喜欢的吧。”
苏璇笑而不语,但是眼角却流露出几秒的惆怅。
“恕我冒昧,总觉得苏小姐总是带着一股忧伤,是什么事情困扰吗?”
苏璇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有这么明显吗?让旁人看了出来,特别是才认识几日的人。其实从来到这里开始,她就很好的保护起自己来,从不认识什么陌生人,也无从和谁交心。可是面前的这个男子,为什么让她有熟悉的感觉?埋藏许久的感觉,她知道是个危险的信号,可是还是忍不住向前,她这是怎么了?
“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就当我没有说过。”冷思面色有些尴尬,表现出唐突的后悔。
“我一直以为我隐藏的很好。”短短一句话,冷思忽然觉得自己的好运,但是心底泛起的是对自己的憎恶。
苏璇婉婉道着她的故事,略微沙哑的声音听来自有一番凄凉。故事里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痴恋,却因为身份的悬殊,他抛弃了她另娶了他人。她口中的那个人冷思知道就是子苒,而子苒另娶的人正是他的妹妹。他们夫妻和睦,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在外人看来是羡慕的一对。可是想到有这样一位美好的女子因为子苒受伤,他为何会心痛,可是如若子苒放弃的不是面前的女子,那心痛是否就是自己的妹妹?
“你还想着他?”冷思的一句话,让苏璇的眼角滑过一滴泪,她慌忙抬手抹了去。这让冷思莫名的心痛了一下,他也许不该触痛那尘封已久的伤痛。
“会想,毕竟一个人能付出几次真心。”许是憋闷了太久,诉说过后,苏璇的身体内抽离出一种压抑许久的愁。虽没有烟消云散,但终究会云淡风轻些。
“让你见笑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触景伤情吧。”苏璇喝了口茶水,却呛的她咳嗽了起来,捂着嘴好不难受的样子。
“没事吧。”冷思连忙挪到她的身边,拍着她的后背,苏璇抓住了他的胳膊,咳得更加厉害起来。他看到她湿润的眼眶和嘴角挂着浅笑,温润的唇就在她得眼前。冷思有些迷惘,他的目光越发的深沉,近在咫尺的软玉馨香为何又如此遥远,她是否将自己当作了他人?这个想法让他心底微微泛着酸。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京韵京味,悲戚的沙哑之声,震的冷思无法动弹,心底的怜惜之意陡然而生。想安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讲起。
“我们走吧。”苏璇低垂着眼帘,拿过手包,站了起来,脚步一个踉跄,一个有力的臂弯适时的扶住了她。“谢谢。”苏璇不着痕迹的推开了冷思,走在了前面,今日她失态了。
当冷思回到饭店的房间,就见小武迎了上来,“二少爷,你出去又不带我。”冷思没有说什么,这个小武对他一向忠心,跟着自己有时候也学会平等的相处,他摘下帽子丢了过去。
“有没有人找我?”
“管家来过电话,老爷问二少爷什么时候回去。”
“还有呢?”
“还有您的一个姓张的朋友,也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对了,今日一早,还有人送来了几张唱片,说是给二少爷的。”
冷思接过拿那几张唱片呆呆的发着愣,耳边萦绕着是苏璇那淡淡的吟唱。他将唱片放进了唱机,这是他问子苒要的唱片,要了好些日子了,直到今天才送来。是舍不得给他吧,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
唱机里传来女子声音,清脆明亮,京韵京腔,委婉动人,时悲戚,时娇柔,正是一曲贵妃醉酒。这是苏璇的声音,没想到她以前的声音这样好听。他知道她曾是北方红极一时的名旦。她的唱段,她的风姿,引发了空前的风潮,达官显贵,富商子弟都争相捧着这位名角,而她的艺名玫玉更是响彻京城,直到今日还有人津津乐道。
可是现在,苏璇的声音不似从前的清脆,略微沙哑的声音,低沉的声调。原来是真的,她的嗓子倒了。子苒说过,那时日本人请她唱堂会,可是就在那时,日军已经侵略了东三省。她不愿意为侵略者表演,却受到了枪杆下的逼迫,更甚的是日本人竟然用全班子人的性命要挟她,那时候子苒正在战场,也帮不了她。原以为她会屈服,可是她没有,她药倒了自己的嗓子,愤怒的日军将她投入了大牢,而她的义举得到了有识之士的帮助,将她救了出来。冷思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是怎样面对那一切的,敬佩之情悠然而生。而如今他却要如此对待一位坚毅的女子,他有些犹豫,可是子苒的事情,他不得不帮忙,攸关大局,事情还是要办的。他该想个什么法子呢?唱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萦绕在冷思耳边却是那两句沙哑的吟唱。听说她被救出后,就再没有唱过戏。而今天听到她再次开口。是因为自己在她心目中特别,亦或是在陌生人面前可以释放一下心情。风扇转了一个晚上,矛盾的冷思一夜无眠。
天色渐暗,苏璇和张氏夫妇在一起吃晚饭,张妈将一块红绕肉夹进苏璇的碗里,嘱咐着她要多吃一点儿,今日的小姐似乎心情不好,回来之后都不爱说话。张氏夫妇也没多问什么,他们早已经将这位小姐当作自己的女儿了,当他们穷困的被债主逼的要卖女儿之际,是苏璇的出现,帮助他们解决了危机,还提供了他们女儿上大学的学费。虽然不知道小姐的来历,但是她所作的一切,和两年多的相处下来,他们早已经将她当作自家人。隐约中,他们也能察觉出小姐曾经苦难的经历,虽然她轻描淡写的诉说过家变之后的苦处。但是他们知道远不止如此,他们只希望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能独守这份安宁。外面又传来了鸣笛的声音,最近这个声音越来越频繁起来,日本人抓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反战人士,有国民党,有共产党,还有躲在上海的犹太人,城市上空血腥的味道愈来愈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