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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一场. ...

  •   有一年,华山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历史的长河,漫云舒卷,星辰摇曳,迟暮多少英雄,老却多少红颜。

      昨日已远,今时依旧,唯有那场雪在记忆中一直深刻,烙印。

      对于我,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握紧手中的剑,目光颤过神女峰下一泓清绿的湖水,随着那被风吹皱的涟漪一同荡漾,任岁月催我年华老,只淡淡一笑,换得青山绿水银装素裹,写下一季华章。

      记忆中,那场雪一直在下,一刻也未曾停止过,片片飞絮,朵朵冰凌,如乱箭急矢般激打在脸庞,胸前,衣襟上。或许我的发丝有些凌乱,脸色有些苍白,微微跳动的心房却告诉我:踏步飞奔的时候,雪地上没有留下你的脚印;黑剑在鞘,却闪烁着凌厉的寒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那随风不能自主的雪花什么时候才会有属于它自己的宁静。也许,这只能是一场妄想。身处这华山之巅,满目风云,波谲诡异,便是这场圣洁的大雪也披上了暗红的颜妆。

      记得很多年前,一位剑客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你有没有见过雪地里的红梅?

      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脸色惨白,身体瑟瑟而抖。

      忽然,他笑了,目光却直直的勾视着朱红的大门上一只金色的扣环。

      他伸出左手在上面轻击了一下,那只扣环便轻轻摇摆,他的目光却从那刻起便一直随着那只扣环一同晃动。他的右手死命的握着腰间宝剑的剑柄,身体开始不安的扭动,呼吸渐渐沉重,瞳孔慢慢收缩,满脸恐惧。

      终于,听到他一声惨叫,一口鲜血从嘴里狂喷而出,身体萎蘼倒地,四肢不停的抽搐。

      他抽搐着身体,颤抖,断续的声音夜枭般凄厉:好......好......红......红......梅......不......不......血......血......

      凄惨的叫声在黑夜里如同死神的哭泣,传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在告诉人们:死亡,只在迟早之间,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某一个角落.

      我看着他痛苦的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缓步走了过去,解下他腰间的宝剑,剑鞘的一侧浸染了一小片灰暗的铜绿。一个剑客让自己手中的剑变得如此黯淡无光,对他是一种悲哀,对剑也是。

      我冷冷的看着他,嘴角的笑有些寒意,目光却有些迷离。

      剑名“青冥”,志在凌云,如今痛苦嘶吼,伤心离间,是否真的畏惧死亡?

      我紧咬着嘴唇,滴滴鲜血从嘴角溢出,流过苍白的唇,滴落在剑鞘上。目光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明亮,右手手腕用力振起,手中的青冥剑一阵颤吟,薄翼般的剑刃蓝华流转,映照得周身一片清凉。

      剑鞘灰绿,尘封黯然,剑心明亮,凌云不减。

      那一刻,他的嘶吼声嘎然而止,除了胸口依然阵阵起伏,目光却死死的盯住我拔出的青冥宝剑。他凄然一笑,两行清泪滚落胸襟。

      原以为这只是一场陌路的相逢,浮萍飘摇,或许分别之后,从此天涯,不复再见,不想这一场萍水相逢,却让华山那年冬天的雪在生命里有了刻骨铭心的思忆。

      他告诉我说,很多年前,他曾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惊世绝俗的容貌,也没有琴棋书画之道高雅的才艺,更没有惊世骇俗的武功。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可是他却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只因为她绣的一手红梅。

      她绣的红梅色泽娇艳,栩栩如生,在冰雪的掩盖之下,和风微微颤动,似如一颗玉洁冰清的心孕育着热情的绽放,始终微笑着面对生命中的痛苦与悲伤,从不掩饰自己,从不怨愤别人。

      他告诉我说,很多年前,他曾对那个女人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说要带着她去华山之巅看日出日落。她笑着说,若是在冬天,那会很冷的。他笑着说,那我们就在华山脚下盖一间木屋,如果木屋还解不了寒气,那还有我的怀抱。

      她笑个不停。

      当他轻揽着她的纤腰在落日的余晖下并影而立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张娇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她的目光温柔,明亮,却在默默凝视着他的时候,闪过一丝没有让他察觉到的忧愁。她低垂着脸庞,轻轻的问,为什么在你的话语中总会提到华山。她伸出柔滑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脸,痴痴的望着他,呢喃着说,难道它是你心中的一个梦么?

      他流着泪告诉我说,三年的时光真的好短,好短,生命中这么短短的一瞬却要他用一生去思念,铭记。花谢了,明春还可以再开;雪化了,明冬还可以再聚;人没了,却永远不能再得相见,便是梦里,那张熟悉,亲近的脸庞却永远比不得真实的清晰,因为不可触摸,就像神女峰下那湖碧水中的倒影,是很美的,却只是一场泡影。

      华山是很美的。华山绝巅上有他毕生的梦想,为着这个梦想,他从拿起剑的第一天开始,遍游千山,足涉万水,寻访名师,苦练剑法十六年。落尽的寒暑,伴着寂寞在剑底游走,滴入尘土,换来了花开的朝朝暮暮。也就是在那样的一天里,她再没有笑过。她依如初始般陪着他看日出,日落。

      华山的风,依如千年的吹,置身风云变幻莫测的绝巅之上,他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在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只是结局总是无言的,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只在一阵风吹过的时候,她装着轻拢额前微乱的发丝,悄转过脸庞,两行泪水扑簌而落。

      她坐在烛灯前,呆呆的望着扑振着双翅的飞蛾,绕着如豆的寒灯不停的飞舞。烛灯微弱,却灼热蚀骨,只是飞蛾不惧怕,扑展双翅毅然投身其中,微弱的灯火刹然间一片蓝焰高涨,空气里除了一股焦灼的气味,便只有那跌落桌心残碎的躯体。

      她颤抖着右手轻捧起它,眼眸里闪过一丝悲伤,她说,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再绣红梅了,正如他好久好久都没有再舞动他手中的剑。她说,从今天开始,她要为他绣一朵红梅,一朵最美的红梅。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很温柔,眼眸依如往昔般痴痴的望着他。

      后来,她再也没有陪着他去到华山绝顶上看日出,日落。她独自坐在房中,纤细的手指拈着锈花针线,对着梳妆的奁镜,在一面淡黄的丝绸上一针一针绣着,轻盈穿飞的针线在那面淡雅的丝绸上一点一点密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华山的绝顶之上,满天的飞雪,她翩跹的舞姿,还有他酒水淋漓的剑。

      梦,每个人都会有。有的人一生却只有一个。而对于她来说,他,就是她心中的梦,此生唯一的梦。可是他呢?是否内心底里还有一个他未曾倾吐的梦想。

      华山的雪真的很美,轻灵飘逸,纷纷扬扬。

      站在绝顶的崖壁上,身前云烟飘渺,孤高清绝,多少英雄为之痴狂!却也有多少红颜为之黯然神伤!

      她不奢求这个梦能够伴着她天长地久,只希望下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飘扬的飞雪能承载着这份爱,洒满华山每一处,只一朝便已足够。

      手中的针线如蝶穿梭,那洁白的雪花在淡黄的丝绸上慢慢凝聚,漫卷之势似欲凌空破出。她的脸上泪水盈盈,柔弱的灯光轻托着她柔弱的躯体,在窗花的壁格中迭宕。

      雪似冰心,情若红梅,情若红梅。

      他是剑中的英雄,却脱不掉儿女情长,依任手中的剑荒锈在梦想的华山之巅,何其的苦痛,何其的情意深重!君心若此,红梅缘何不为之泣血。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秀眉微蹙,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在淡黄色的丝绸上,似如一朵娇艳之极的红梅瞬然之间枝头绽放。她微微一笑,手中的针线却无力再抬起......

      窗外,似乎又闻北风倏起,又见阴云暗集,只是这一场即将到来的飞雪,是否会激荡在华山的绝巅之上,还他一片清清落落的壮志凌云。

      三年情种深似海

      百花忧也百花开

      相许未见红颜老

      怜君只能应梦来

      他痛苦的闭上双眼,泪水涟涟,湿透了胸前的衣襟,良久良久。

      我拿起玉陶的瓷壶,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一滴眼泪从他的脸庞滑落,滴入酒中,一声轻微的响动,让他的心猛然惊颤,他颤抖着左手接过我递来的酒,凑近唇边,一饮而尽。美酒香醇,却滴滴苦涩,他黯淡的目光在这杯苦酒中渐渐明亮起来。

      柔肠百转千折,最知苦痛滋味。一杯薄酒,将一段深情抿在了心间;一杯薄酒,涩涩灌入喉,只能随着它一道将梦想在胸中激扬,澎湃。

      他紧握着手中的青冥剑,飘动的发丝轻敛他的眉,一声锐啸,一道蓝华凌空划出,在他的身前久久凝聚,他站起身,将手中的剑缓缓收入鞘中,转过头望向我,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的红润。

      他说,二十年,心中一梦,希望华山绝巅之上能够再见到你。

      我淡淡一笑,没有作答。二十年,心中一梦,当心中的梦想就要接近终点的时候,似乎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对于我来说,宁可选择这二十年的煎熬等待,也不愿它一朝来临。我可以死在梦里,却不想活在梦外。

      红梅是快活的。

      他却是孤苦的。

      他的名字叫:燕十三。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我牵挂的物事,或许,那便是酒了。

      只是以酒为伴的人,都是寂寞的。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每年菊花盛开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携着上好的竹叶青来到风临渡边陪我一起喝酒。

      每年他来的时候,总是静静的瞧着我好半天,然后斟上一杯酒递给我。菊花淡开,香气似有若无。

      他不喜菊花,却因为我而迁就于此。江湖上传说他每次杀人的时候,都会在嘴里衔一片玫瑰花瓣。欲见血,必尝芬芳,而鲜红的玫瑰花瓣便给予了他这样的情境。每次杀完人之后,他都会去醉香楼找一个叫嫣红的风尘女子,虽然他的身边不乏色艺绝佳的美人。

      他告诉我说,在江湖中,有三件令他感到快意的事:第一件是杀人。江湖是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不是你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你。别人杀不了你,你杀别人就会越杀越多,杀得多了,就成了他们眼中的恶人。他喜欢在这场游戏中充当强者的感觉,就像置身在华山的绝巅之上,风云被他踩在脚下,霜雪任他凌乱。

      第二件是舒服的躺在嫣红熏香的被窝里,一边吃着从西域运到中原的马奶葡萄,一边聆听嫣红弹的琴。嫣红是醉香楼里的一名歌妓,虽然略有姿色,但比起他身边的那些美人,要远为逊色的多了。可是他却十分迷恋她,因为她弹的一手好琴。

      第三件便是在这风临渡边陪我一起喝酒。风临渡的左近有一片枫叶林,右面临近乌江,他之所以选择在菊花盛开的时候来这里陪我喝酒,是因为我种的菊花和别处的不一样,香气很淡,若有若无。置身乌江之畔,临风杯酒,远远的望着枫叶如火,纷纷而落,这样的情境很像他杀人时的感觉。

      他笑着说,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我笑着说,能够在一起喝酒的人,或许可以算做是朋友。

      他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说,这十九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杀你?

      我淡淡一笑。

      夕阳余晖,洒在乌江江面上,金蛇乱舞。

      他望着粼粼的波光,又喝了一杯酒,接着说,还有一年,便是华山之期,十九年我都等了,这最后的一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杀弱者,索然无味,杀强者,才是我的乐趣,就算是被强者所杀,亦无怨无悔,死得其所。这十九年来,你的弹指神剑想必早已大功告成,你说我是该恭喜你,还是嫉妒你?

      我依然淡淡一笑。

      他凝视我好半响,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的眼神越来越淡了。

      我的手一阵颤抖......

      弹指神剑出,不随风云逐。

      花酒闲适意,流梦入殊途。

      落日西沉,晚霞散尽,夜幕轻拢。

      他执着酒杯,轻声笑着对我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喝酒了。

      说完,他便望着我,良久良久。

      一阵风吹过,他额前的发丝轻轻飞扬,一身淡蓝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拿起身边的剑,站起身,摘了一朵淡黄色的菊花凑近鼻子嗅了嗅,他笑着说,原来,菊花的香味并非那般让我讨厌。

      解开岸边木桩上的绳索,他飘身跃入小舟之中,两名白衣女子接过他手中的剑,收在一只翠玉的古匣中。

      他立身船头之上,转过头笑望着我,说,我敢肯定,你,一定会来的!

      两名白衣女人轻摇橹桨,衣袂飘飘,小舟逆流而上,远远驶去。

      他手中的那朵菊花随风抛起,在空中划落一道美丽的弧度,飘在江水之中,随波浮荡。

      我微微一笑,想起与他初识时他说的一句话。

      我叫欧阳九,酷爱杀人,尤爱喝酒,可否请我喝一杯?

      习剑十九年,随着功力日益精湛,往日豪情却愈发消减,每练一层,目光便淡得一分。

      十九年前,白发老人传我弹指神剑的时候,曾说过,少年意气,习此剑法,不甚适宜。只是不传你,这套绝艺便再无可传之人。

      他不想让自己创出的绝世剑法随他一同淹没黄土之中,即便存于世间,流传江湖,是个错误,他也要错将下去。人生,总有许多的无法选择,就像华山的风云,二十年一变,谁也无法预测那一刻谁的身体里的血会流干最后一滴。

      弹指意挥间,万物轻流年。

      风过柳梢,一轮明月破开云霾,月光皎洁,清冷的照着深沉的大地,偶尔几声虫豸啁啾,更显寂寥。

      独坐风临渡边,我喝着酒,眼中的神彩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抬起头望向夜空,星云斗转,月华如霜,眼眶之中不禁湿润。

      一件事情,若是决定了,那便去做,就算是满盘皆输,也要笑着,直到最后一刻。

      洪七拿着蟋蟀草,鸡毛翎管上插着三根灰耗子头上拔下的胡须,挑逗着他那只“琥珀元帅”,一边转过头,眯眼望着我,呵呵的笑。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目光很纯净,没有一丝的杂念。

      他喜欢斗蟋蟀,可是他却从不把它用作一掷千金的赌具。每次从风临渡乘舟到对岸的集市上购买菊花种子的时候,总会见到他的身影,见到他蓬松着花白的头发,鹑衣百结,和一群顽童在一起大呼小叫,斗着蟋蟀。

      有一次,一个顽童斗得急了,扔掉手中的竹蔑儿,一把将他新近捉得的蟹青将军抢在手里,狠狠的丢在地上,抬起脚使劲的踩了几踩,将那只蟹青将军踏得稀烂。

      洪七大怒,伸出手掌便要推他,掌到中途,却停住了。一张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花白的胡子气得直发抖,半响才说出话来。

      他怒说,你,你干嘛踏死我的蟹青将军,快赔我!

      那个顽童哼了一声说,踩都踩死了,赔是赔不来了,干么?想打我是吗?打啊,打啊!

      他一声呼喊,周围围着的那群顽童登时挽起袖子,齐都向洪七扑了过来,扯胡子的扯胡子,拉头发的拉头发,四个大一些的顽童反扳着他的手臂,竟将他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那个顽童又哼了一声说,我的小白龙,紫龙王都让你那破蟹青将军给咬死了,我都还没问你赔,你反倒问起我了。现下你也不用问我赔,我也不问你赔,这叫一命抵两命,算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洪七原本气得五内生烟,听了这句话,呵呵的笑了起来。

      一个年纪较小的顽童指着洪七大叫,萧大,老头在笑。

      那个顽童瞪眼说,他得了便宜,自然心里乐得很,他心里乐得很,自然就笑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个年纪较小的顽童挠了挠头,说,哦,我知道了,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笑”!

      那个顽童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意示赞许。扭头又对洪七说,老头,你今天再去捉一只来,我们明天接着斗,若是你再赢了,我这老大的位置从明以后便让给你啦;若是你输了,嘿嘿嘿,就得学蟋蟀吱吱吱叫上三天。我们走!

      一招手,那群顽童登时便放脱了洪七,跟着他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地去了。

      这间集市平时甚是清淡,只在年关的时候,往来的商客才会渐渐多起来,风陵渡就像一处回家的驿站,在贩卖完手里最后一批货物之后,便乘渡顺流而下,回归家中。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天晚上,悬挂夜空的明月会变得异常明亮。

      晚风清凉,月似银盘。

      粼粼的波光里荡开的不仅是一声轻微的响动,更是生命中一份憧憬与期盼......

      “你有没有家?”

      “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它依然还在,你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络驿,匆忙?”

      “会,一定会!”

      船家的吆喝声,商旅的行步匆匆,几句简短的话语,我和洪七相顾一笑。

      “我想请你喝酒。”

      “多谢!”

      “请!”

      “请!”

      一枝烟火冲天而起,挟着尖锐的啸空之声,在空中炸开,化成一片缤纷峋丽的色彩纷纷而落。

      二十年绍兴陈酿,滴滴在唇,芬芳甘冽。

      “十九年来,我每一次经过这里,都会看到你,只是从未请你喝过酒。”

      “十九年来,你每一次经过这里,我也都会看见你,只是从未和你说过一句话。”

      “你的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气息。”

      “你也是。”

      “看来,我请你喝酒是对的。”

      我们相互哈哈一笑。

      洪七的脸有些微微红晕。

      我微笑着看着他。

      这样的情境很像年少时曾有过的光景。

      “古人的诗中有一句“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我喜欢你的眼神,很简单。”

      洪七脸露微笑,望着浮摇的波光,思绪翩然。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喝酒,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大师兄对我说,小七,你要是能把这一坛烧刀酒喝完,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练剑。”

      “那你一定是将那坛烧刀子喝得滴酒不剩了?”

      洪七微笑着摇摇头,说:“烧刀酒烈如刀锋,那一坛整整二十斤,我是说什么也喝不完的,只是大师兄说要教我练剑,我心中欢喜,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它喝干,可是喝到一半的时候,便撑不住了,头晕目眩,脚步虚晃,一个踉跄,跌在大师兄的身上,还兀自抱着那坛酒。”

      “每次喝酒的时候,大师兄都会打趣我,拿一面镜子在我的面前晃动,口中说的便是那句‘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怀念,是一件很好的物事,有时像家的感觉,虽然时随境迁,却长久的存在了心底。”

      洪七点了点头,喝了一杯酒。

      “虽然我没有喝干那坛烧刀酒,但是第二天大师兄却开始教我练剑,他告诉我说,只要选择拿起这把剑,就永远不要丢弃,你要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大师兄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他的话我是很听的。”

      “你很幸运,有这样一位很好的大师兄。”

      “年少学剑,只贪得一时新鲜,华山剑法本就以轻灵见长,更滋长了内心之中的这份新鲜感觉,不想这一教一学,便是十年寒暑。这十年之中,我亲眼见到大师兄一头黑发渐渐花白,脸眉间的皱纹越来越多,大师兄待我如此,我心中十分感激,学剑便更加勤奋,每天天没亮,我便在北峰之上开始练剑,北峰上的每一处花草,每一棵参天古树上都留有我剑锋划过的痕迹。”

      我抬头起,目光远远眺向乌江隔岸,喝了一杯酒,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心头想起白发老人离开的时候,留下的一句话,他说,天下剑法之中,以华山剑法剑意最为绵长,剑分三变:手中剑,意中剑,心中剑。虽然华山派自二十年前绝巅一战之后从此没落,一撅不振,但是在第三十二代掌门西灵子手上却培养出了一位旷世奇才,二十年,心中有剑,四十年,嘿嘿,或许早已臻入剑在心中之极境。你很幸运,一定会遇见他的。

      我的衣袖一阵抖动,目光凝在洪七的脸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纯质的目光在凌乱的发丝掩映之下闪烁着凌厉的神光,似如两把锋利之极的宝剑光芒耀眼。

      “华山绝巅,名震江湖,绝巅之下,却有一位鲜为人知的英雄人物,这位前辈的名讳想必你也许知道,他叫西灵子。”

      洪七端着酒杯的手一抖,目光有些呆滞,眼眸之中竟隐隐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道:“西灵子,西灵子......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解下腰间那只盛着菊花种子的淡黄色口袋,松开束紧的袋口,将里面的种子倒在江水之中,那淡黄微白的种子浮在江面之上,随波飘流。

      洪七静静的望着,澄澈的眼眸变得有些黯淡。

      他缓缓说道:“那一年,华山下了一场大雪,我从北峰练剑回来,冲霄楼前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楼着身体,吃力的挥动手中的扫帚清扫门前的积雪。每年下雪的时候,冲霄楼前的积雪都是由大师兄分派众师兄弟一齐打扫,可是那一年,却只有一个孱弱的老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眸更加黯淡,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整整七天,整整七天,那扇朱红的大门始终未曾打开过。这七天里,那个老人总会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拿着一把扫帚出现在楼前,每次他都会看上我一眼,然后便低着头清扫着地上的霜雪;这七天里,我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无数次想去扣敲那扇朱红的大门,可是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我知道大师兄一定别有用意,所以,我一直等,等他亲手为我开启这扇门。”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白天,我站在门前等,夜晚,风雪湍急,冷寒悚骨,我依然站在门前等,可是等来的却是老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望了望凌空飘落的雪花,然后转头望向我,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凄凉。他说,华山终是一片小小的天地,你还是走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身居华山二十余载,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草,一树一人,都是那般的熟悉,如今却让我一朝舍弃,我做不到。习剑十余年,一朝闭门,是我错了,还是剑错了?”

      “也许,是时间错了。”

      洪七笑了笑,说道:“那一天我去北峰练剑,大师兄和往常一样送我走出冲霄楼,他站在楼前,静静的凝望着梁上那块由剑刃刻出的三个字牌匾,很久很久,才转过身。大师兄对我说,小七,我再也不能教你剑法了,今,今后,只有靠你自己了。说完,大师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缓缓的走入冲霄楼中,将那扇朱红的大门紧紧的关上。”

      “大师兄的话让我感到奇怪,可是奇怪在哪,心中却不得知。这十余年来,大师兄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了我,师父身患重疾,行动不便,门下弟子的剑法传授便落在了大师兄的身上,为了教我练剑,大师兄将传授其他师兄弟剑法的重任交付二师兄。大师兄很喜欢喝酒,每天除了教我剑法,便独自坐在房中喝酒。”

      “有一天,大师兄从师父的卧房里走出来,当时神色十分黯然,回到房中之后,他便开始不停的喝酒,那一夜,他喝醉了,酒醉的时候他嘴里始终念着的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十几年中,我从未见过大师兄流过泪,那一夜,他哭得很凄惨,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了它的结局,只是局中的我们都不曾预先得知,以前不懂得,后来懂得了,只是错过的时光永远再也不能回转,除了默然接受,便再无可选择。”

      洪七笑着又说道:“华山一战,师父终生抱撼,大师兄一生为人作嫁衣裳,而我,却因为爱剑而受制于命运,在流逝的光阴里一直等待。”

      我默然无言。

      洪七道:“大师兄将我赶出华山,是不想我再蹈师父的复辙,华山剑有三变,即便是以师父的才学武功,苦练十七载,亦只能得窥第三变之初奥。大师兄将我赶出华山,是因为他懂得,最高深的剑法不是在华山派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练就,而是置身江湖这片浩瀚的大海里百炼千锤。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西灵子这个名字却永远的消逝在江湖之中,沉埋在华山的绝巅之上......也正因为此,我错过了那年一战......”

      虽然心中俱已知晓,但由洪七亲口道出“西灵子”这三个字,我的手还是一阵颤抖,淡淡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衣袂微微响动。

      “二十年,华山绝巅一战,我却等了四十年,所有的一切都快到该了结的时候了。”

      洪七眼中的神光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最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一抹简单。

      洪七微微一笑,酒杯轻举,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望向我,看到我眼中星芒闪动,他笑了,缓缓说道:“十九年来,每逢八月十五,我都会坐在这里,细听着隔岸遥遥传来的剑气之声,每一年,这传来的剑气声都会比头一年的要轻,去年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凝神静听了两个时辰,也只才听到几声轻微之极的响动。”

      我内心一震,但却笑了。

      便在这时,一声极低的箫音传入耳际。

      洪七眼中一亮。

      我低垂着脸庞,任由夜风吹动发丝,轻轻飘扬。

      那箫声极低极细,几不可闻,只是夜已渐深,月朗空静,加上数十年勤修苦练,听力早已异于常人,便听得格外清晰,真切。

      那箫声似乎感觉到了我和洪七异样的举动,便不再掩饰,由极低处一番转折,竟悠扬开来,只是箫本沉悲之物,但在此人口中吹来溢淌着一丝欢快。

      箫声渐入高亢,却难掩悲壮之情,高亢之音渐缓渐止之际,只见一个青衣男子双手执箫,贴在唇边,从一棵柳树后转出。眼眸锋冷,烁烁寒光。瘦长的身体如叶之轻,脚步竟无半点声息,显然轻功高明之极。

      青衣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箫,目光从洪七的脸上一扫而过,停在了我执着酒杯的手指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微笑着说道:“好纤细的手指,好厉害的剑气!”

      我抬起头,迎着他冷如刀锋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道:“好美妙的箫声,好高明的轻功!”

      洪七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好凌厉的肃杀之气!”

      青衣男子微微惊异,向洪七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嘴角笑意渐浓,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好!”转过头,目光紧紧的盯视着我,笑道:“二十年绍兴陈酿,果然香醇,可否请我喝一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眼眸之中神彩飞扬,手中竹箫尾端淡色的丝绦轻轻飘起,随风散开。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我执着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他,目光里孕起一丝笑意。

      洪七脸露微笑,遥遥望着江水流波,目光有些朦胧,或许他知道我口中的故人便是欧阳九。十九年来,欧阳九每次都会携着美酒来到风陵渡边陪我开怀畅饮;十九年来,他都会在彼岸遥听我练剑时剑上所发出的剑气破空之声。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剑才是我们心灵的碰撞,无论在这十九年里各自都有着自己怎样的故事,无论我们怎样天各一方,只要存在着江湖,存在着剑的锋芒,我们始终都会相遇,在某一年,某一天,某一个角落里。而华山的绝顶之上,都有着我们最初的梦想,也是一直的梦想。最初的意便决定了我们之间该是怎样一个结局,无论是喜是悲,我们都会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青衣男子笑着接过我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然后双手抬起,将那支色泽斑驳的竹箫贴近唇边,缓缓地吹了起来,箫声低沉,极轻极淡,宛如一个温文清雅的女子柔声倾诉,却又排遣不了心中的忧愁,只能倚着夕阳余辉映染下渐渐黯淡的雕栏,默默地凝视着远方。

      箫声中的蕴意,我和洪七似乎心中都很明彻,江湖中两两相逢,都有着各自的欢喜,也有着自己的无奈,活着,总是要继续着自己的梦想的,虽然心中不忍,更加不舍,但终还是要做出决定的,或许,这便是惜惜亦戚戚。

      箫声的婉转,复含悲沉,在乌江之畔悠扬空传,黯淡了摇曳的星辰;箫声的高亢,复含无奈,在沥沥的骤雨中,一路泥泞走来,渐已夜深的寒意席卷了透湿的身体,有些孤单,更带着寂寞许许。

      二十年,一段不短的岁月。这段不短的岁月里,有过多少的欢笑,有过多少的泪水,谁都无法记清,唯一心头还记着的,便是那个即将走向时间尽头的梦想,即便目光一年淡比一年,即便无力再提起手中的剑,我也会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心中的至高点。人生一世,只此一梦!

      箫声越来越低,视野中那个青色的身影渐渐远去。虽然他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可是记忆中存留着的八个字,足以让我的心剧烈的颤动:风云万丈,箫剑无双!

      “无双,无双......”我不停的念着,目光有些呆滞。

      “江湖中的名,真的就比生命还要重要么?真的就比惜惜之情更加不易割舍么?”

      洪七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梦想,如影附骨的负累。”

      话音方落,洪七眼中的光芒暴闪,双袖猛然拂出,刹时间一股强劲的气流充斥着周身,那股劲气不停的旋转,激荡,瞬间分化成数十道,携着极其凌厉的啸空声,射向江水之中。只听得轰轰之声大作,江面之上数十道水柱冲天而起,散开,迸落。

      洪七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一件事情,若是决定了,那便去做,就算是一步错了,满盘皆输,也要笑着,直到最后一刻。”

      我默然不语。

      洪七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良久良久,方才笑道:“还有一年,便是华山之期,这最后的一年里,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练剑。”

      “嗯,不错,你还有至高一剑。”

      “这最后的一年里,你呢?最想做什么?”

      洪七站起身,抬头望了望穹空里那轮高悬的明月,半响,才说道:“我想去一趟华山。”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转身,缓步离去。

      夜风清凉,月光皎洁,璀灿的星河里却闪烁着无边的孤寂。

      也许,这就是江湖,一个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国度里唯一的一份愿想......

      春去秋来。

      这一年的秋天,菊花淡开,欧阳九再没有携着上好的竹叶青来风临渡边陪我喝酒,自从那一夜之后,洪七的身影也再没有出现过,平淡的集市里虽然依旧能见到一群顽童围聚着,大呼小叫,斗着蟋蟀。只是空气里,少了那一份熟悉的气息。

      分别后的时光里,我没有再练剑,内心矛盾纠结,十九年如一日勤练剑法,目光一年淡比一年,心中的豪情亦越发消减,可是当我遇到洪七,无双的时候,那淡然的情怀却在瞬间变得炽烈,也许白发老人离去的时候说的话是对的,少年人习此剑法,不甚适宜。习剑在乎心,剑法愈高,心愈沉痛,即使一时的淡然,却也难掩满身沧桑。

      只是沧桑过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一件事情,若是决定了,就去做,就算是一步错满盘输,也要笑着,直到最后一刻!既然有了最初的选择,那便循着它,一路走下去。白发老人传了我绝世的剑技,引领我的天赋,却也给我带来了一份不相适宜的心态,我除了默默接受,便只有将它发挥极致,走向最后的结局,谢下此生的帷幕。

      我从怀里缓缓取出白发老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幅剑谱,泛白的羊皮卷在我颤抖的手指间缓缓铺开。

      无怨无悔,岁月一剑。

      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现在眼帘。

      我静静的凝望着,良久良久。颤抖的右手缓缓伸向身旁的剑。

      一声轻微的颤吟,寒芒微闪,手中的剑随着剑谱上所记载的口诀,穿飞,舞动......

      剑似流年,瞬息暗渡。

      铄铄的剑光之中,我似乎看见欧阳九携着一坛上好的竹叶青飘身来到风临渡边,静静的坐在我的面前,微笑着看着我,和我痛饮千杯;我似乎看见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洒满华山;看见燕十三孤独的坐在小屋中,呆呆的望着身前昏暗的油灯,看那扑振着双翅的飞蛾绕着微弱的灯火不停的飞舞。屋外,一枝红梅悄然绽放,美丽之极......

      我还看到洪七静静的站在冲霄楼前,凝望着那由剑刃刻出的三个字牌匾,看到他久久而立,眼眶渐渐湿润,看到他纵身跃起,将那块牌匾摘下,换上一块更加显目的金色牌匾,在他翻身跃下的时候,手指凌空疾点,刹时间剑气纵横,在那块金色的牌匾上刻下四个字:剑气冲霄!

      一声极低的箫音刺破阴霾的天空,和着飘飞的雪花在寒风中漫舞。所有的一切似如潮水般汹涌,浪卷,却又一页一页无比清晰的翻开,只是拢掩最后一页的时候,流年轻过,物事人非。

      我就这么一直舞动手中的剑,森寒的剑光泛起耀眼的苍白,圈起的光晕似如天空中的浮云,追逐着炽热的阳光,飞速流逝。迷离的剑光中,我一头乌黑的发丝一点一点花白......一生拼作一朝舞,此舞落尽更无期。翩飞的身影和着柔云的剑光已经分不清是“此生在梦中”还是“梦中正此生”。

      我仰天一声长啸,手中的剑如同枯残的枝桠上的雪花簌簌而落,剑身上的光华倏然隐没,一声轻微的短促,收入鞘中。

      剑鞘乌黑,沉潭不惊。

      只有我一头雪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脸眉清瘦,眼眸似若止水。

      我倒了一杯酒,右手执着酒杯凑近唇边,在饮尽手中这杯酒的时候,淡定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锋芒,手中的空杯抛落,抓起身边的剑,双臂微展,身如流星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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