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意外》玫瑰成灰

1、零

　　宽永六年，我四岁，那他就应该是十二岁。

　　那年冬天，父亲尚未如今天这般发达，只是工部一个小小员外郎。母亲是父亲业师的女儿，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膝下并无男丁，所以对我自然爱逾珍宝。父亲是个算得上清廉的官员，在工部那样肥得留油的地方也不过是当钱财如云烟。彼时，皇上刚刚亲政，朝中满是太师王楗的亲信，太后懦弱，她的弟弟陈国舅便指使着姐姐，拉拢王楗权倾天下，官员贪墨更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父亲本无心关注这些权贵的倾轧，他只想挣一份俸禄，做几首风雅之作，这样快乐度日。然而就在这一年过年的时候，一切都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我是个爱热闹的孩子，母亲对下人们也没刻意保持着主子的样子，所以那些大丫头和小厮们常带我出门游玩。照母亲的话说，女孩子家一旦到了七岁就要在家做个闺秀，趁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出去多见世面，不然会后悔一辈子。于是，每年的上元成了我必然会出门看灯的时节。那年，我穿了新衣服，粉色的小袄，油绿的裤子，大红销金的绣鞋，外面套了个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骑在小厮来安的肩头，旁边跟着大丫头凤喜，欢欢笑笑地出了门。
　　那时节的彩灯煞是好看，还有走旱船的，我最喜欢的蚌精，看他一张一合的舞蹈着过来，我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我吵闹着从来安的肩头下来，小小的身躯挤到人缝里面去，然后，我居然一迷糊，就就就——睡着了。

　　当中那段遗失的记忆是家里人后来告诉我的：那天的夜晚，我和来安还有凤喜一夜未归，家里自然是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下人都出动来找，可惜都未果。第二天凌晨，来安的尸身在我家大门台阶上被发现，尸身上用飞镖插了一张纸条，让我父亲用“不可说之物”在十二个时辰内到后山山神庙来交换我，否则便只能为我收尸；随后，凤喜的尸身在我家后门口被发现，尸身上同样用飞镖插了一张纸条，同样要求我父亲用那“不可说之物”在十个时辰内到后天山神庙来交换我，否则便会见到与现时之凤喜同样的我。母亲几乎哭死过去，父亲则立刻想到此“不可说之物”一定就是前日得到的一本官员在修海防一事上贪墨的账本。父亲彼时乃一介芝麻绿豆小官，当下无法，只能找当时任九省检点的老丈人商量。外公是当年允文允武的儒将，性情着实刚烈，是宁折勿弯的主。当下决定，一定要找出线索，将贼人以及背后指使的黑手一网打尽。

　　大人们在检点府枕戈待旦的时候，我蒙胧醒来，想活动下手脚，却发现被麻绳牢牢捆住。正待哇哇大哭，后来发现这里只有干草和蟑螂，没人怜惜我的哭泣，干脆睁大了眼睛四下打量起来。屋角有一垛干草似乎在动，黑黢黢的，发出淅桫的声音——会不会是妖怪或者是鬼？！在我的小心灵之中，世间最可怕的无外乎是这两样东西。凤喜她们在我不肯睡午觉或者是顽皮撒赖的时候经常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要是我再如何如何，妖怪和鬼之类的东西将要把我抓走，抓走以后不外是挖心吸髓等等令人恐怖的情形。那时候因为在家，都是熟悉的环境心下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
　　我惊恐地盯着那堆会动的干草，只觉得心越来越向下沉，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按理是应该躲开的，但是那要杀死猫的好奇心却让我没有躲开，反而向着那个草垛走去。
　　于是，我先看见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黑暗中只能看见这双眼睛，眼睛的主人应该也是个孩子，比我大的大孩子。他走到我身边，问我：“你为什么不哭？”
　　于是我很不争气地又哭了。外面看着我们的人听到我的哭声，对着栓着铁链的门踢了一脚，咆哮着“你嚎什么啊？老子的运气都让你嚎掉了！”
　　我被吓住了，停顿一下，继续大哭，声音比之前的更加尖利响亮。这男孩子一把捂住我的嘴“叫你哭，你还真哭了，不许哭！再哭，妖怪都会把你我都吃了。”
　　这回，我真的怕了他言语中的妖怪，抽抽噎噎地收了声，居然没忘记问他：“你怎么没被他们绑？他们是做什么的？”
　　“嘘，你小声点，他们是恶人，强盗，你知道吗？就是最坏的人。他们抓我们是要问我们爹娘要钱。”
　　“那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爹娘是谁？”
　　“笨！”我的头被他轻轻一拍，“他们当然知道我们爹娘是谁才捉我们来这里的。”
　　“你爹娘答应给他们钱了吗？所以他们没绑你！”
　　“我不知道。不过，绳子可是我自己弄开了。我也帮你解开。”
　　他手脚麻利地帮我解了绳子，我开心地松动着手脚，粘在他身上，上蹿下跳。
　　“你能不能消停会，”他故作老成地对我说，其实他也跟我一起互相抡起了“王八拳”，我刚要反驳，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你不那么折腾，就不会那么快饿了。”
　　不说“饿”还好，他一说饿，我觉得肚子里面的饿虫，谗虫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而且我还渴，扁扁嘴，我又想哭了。
　　“最喜欢吃什么？”
　　“糖葫芦，云片糕，双酿团，桂花糖——”
　　“等我们爹娘来救我们，你就会有好多好多糖葫芦，云片糕，双酿团——还有什么来着？”
　　“桂花糖！”我奶声奶气地补充，“可是爹娘找得到我们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们呢？”
　　“很快，很快……”
　　我在他的精神会餐中蒙胧睡去。忽然，他推我醒来“你，你，快醒来，我们的爹娘来救我们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窗外一片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可以听到杀声震天。“我们出去看看？”他拉着我往外跑。
　　“出去？”我还没彻底醒，迷糊着。
　　他把我从我们被囚禁的木栅栏的缝隙里面“塞”出去，然后，自己一侧身，轻巧地钻过。“走！”他拉着我，向火光处跑去。
　　刚跑了没多远，就听得一个粗嘎的声音叫道：“那两个小崽子跑了！快找，那两个金元宝丢了可是大事！”一听到这，他立刻拉了我飞奔起来。
　　我只觉两耳生风，可是他还是觉得我跑得太慢，一路上不断抱怨我人矮腿短，跑了一段，干脆把我抱了起来，撒开腿狂奔起来。即便如此，还是人小力弱，那些强盗的叫声已经近在耳边。
　　眼见着前头已经是一个悬崖，后面强盗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他忽然把我放下来，脱下我的斗篷，把我藏到一块大石后头，然后郑重嘱咐：“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等他们走远了，就自己找路逃生，想想你喜欢吃的东西，好多好多糖葫芦，云片糕，双酿团——还有什么来着？”
　　“桂花糖——”我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又要哭了。
　　“不许哭！”他从旁边找了块和我身量差不多的石块，把我的斗篷包在石头上，此时，追兵已经可以看到他。
　　“小崽子，你带着那女娃回来，爷绝对不为难你！”为首的土匪跟他叫道。
　　他看看他们，往悬崖边退了一步。
　　“你别吓唬我们，爷就是被吓大的，你不敢跳！”
　　他黑色的眼瞳很亮，在熹微的晨光里面尤其闪烁，他对那些强盗说，“我这就来吓唬你！”然后向着深谷纵身而下。
　　我被吓傻了，我还不明白跳下去意味着什么，只是牢记他的话，不能哭，不能叫，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然后，又是很不争气地——不是晕，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在我的闺房，丫头老妈子站了一屋子，娘亲只告诉我，外公带领着官兵当夜就剿平了强盗，但是奇怪的是，那些强盗似乎已经遭受过重创，简直不堪一击。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终究是过去了，所有人都尽量不提这件事情，因为对一个孩子而言，那是一个太可怕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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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次，等全部写完会再修改一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