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牡丹方士 ...
-
长桌角落,杨信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受到冲击,俨然已经麻木了。
虽然他压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就冲这浩大声势,你就算说是要炸掉整座长安城他都相信啊!治安官狄仁杰,剑仙李白,那可都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二人同框出现,咋的,是有异族军队要入侵长安城吗?
话说这个脑子有点拎不清的大耳朵小鬼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苍鹰左眼李元芳吧?不,不可能。他要是李元芳,那牡丹极乐馆里的那位花魁姐姐就真是女帝陛下了!
杨信抬手用力拍打双颊,又揉揉眼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因为这两个大人物的出现草木皆兵。这时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的双眼进了什么东西,隐隐刺痛,可又怎么都揉不出来。
就好像事先前注视着剑气雷池炸开时,有两道剑气刺入眼睛,在他眼睛里扎根了一样。
那我岂不是等于白捡了李大剑仙的剑道传承?杨信喜滋滋得想到,要知道每天朱雀门外都有无数剑客驻足,试图从那句传世诗痕上感悟出昔日李大剑仙的剑道真意,帮助自己武道攀高。为此,长安城不少客栈酒楼都特地开设了观字台,专供那些不缺钱的豪门公子悟道修行。其中最便宜的一天也得要个几两银子,只能看到诗句寥寥数笔不说,还不包食宿!
穷学文,富习武。老话真是半点不骗人。杨信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心中小算盘啪啪作响。自己只是净乐坊一名小厮,工钱只够勉强养活自己,却连将来娶媳妇的本钱都攒不下来。更何谈修习武艺,证道长生?莫说是一把正儿八经的佩剑,就是平常习练受伤要用的膏药补品也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两缕宝贵剑气。若是让那群宗族子弟知道如今自己眼中藏了李剑仙两缕剑气,这还不得在黑市发榜单通缉自己,剜下双眼,取出剑气供其修行?
要不还是我自己动手,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杨信勾起双指放在眼前,内心有些犹豫忐忑。倒不是怕疼,只是怕到时候疼的受不了,下手难免不利落,坏了剑气品相害自己少赚钱。
在他身旁,李白面色古怪,忍不住以心声笑道:“这孩子有点意思啊。”
“根骨重,天赋高,直觉性强。性情坚毅而近乎无情。除了年纪有点大了,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狄仁杰点头。
“可惜是个傻子。”李元芳忿忿。
杨玉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名义上她是净乐坊的老板娘,但实际上却鲜少有时间管理净乐坊,更别提关心自己这个养子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没有关注的这几年里,杨信居然混成了这样。就算再如何不济事,当初自己教导杨信挑选雏妓的时候,分明特地为他在坊内攒下了不少香火情啊?
杨信出生青楼,从小耳濡目染,看女人的眼光相当刻薄挑剔,好些上了年纪的老鸨都未必有他毒辣。于是杨玉环安排他去辅助龟公,让他救下不少姿容有所欠缺,原本注定要被活活打杀的雏妓。使得她们有机会在坊内成了名伶官。过得好不好不谈,起码活了下来。
杨玉环原本以为单凭这么多份的救命之恩就可以让杨信活得很好。可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活下来的人里少有想着报恩帮衬一把的,倒是成为伶官后,反过来对着杨信颐气指使的恶毒心思从来不缺。不是没有人想过一名区区小厮何以能够帮着选妓,只是在红火后慢慢没了那份本就不多的报恩心思,自然也再去想这么多。甚至恨不得永不相见,免得日后受他牵连,白白跌了身价。
杨信对此谈不上如何失望或者说怨恨,只是有些惋惜。原来有些人真的天生就是婊子。
不知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实在身份过于敏感不便。如今杨信已经十六岁了,见到娘亲的次数依然是屈指可数。杨信无人管教,终日混迹市井茶馆,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些许江湖习气。坊内空闲的时候杨信喜欢去外面的茶馆听书。点一壶最便宜的茶水,要一把瓜子就可以坐一个下午。等到茶水被续得寡淡入水,瓜子也被嗦干净了,杨信才恋恋不舍的回净乐坊。他总爱幻想自己有一天能跟说书里的剑仙李白一样,于黄河上一剑逆潮三千里,捅破天幕,斩得时光长河倒涌入渭河,才有了渭河沿岸如今春桃冬梅一处开的奇妙美景。更甭提为了青梅竹马一人一剑杀入长庆宫,逼得当朝天子动用护城法阵也奈何不得他半点。
这是何等霸气?杨信扪心这辈子很难再真心实意喜欢上一个女子,但对此类任侠故事没有半点抵抗力。如今举世闻名的大剑仙就在自己身侧,杨信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袖袍。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杨信嘴唇微动,几次张口都没敢出声。巨大的恐惧压在了他的胸口,他甚至觉得喘气都十分困难。
要不算了吧,别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自己就是个妓院里的狗腿子,运气好见着了几位大人物已经是顶了天的福气了,还想着抓着他们的袖子一步登天?会摔死的吧。别说练剑了,我连在后厨帮老厨子切菜的时候的刀都拿不稳。我只是羡慕剑客们青衫仗剑饮马江湖罢了,嫉妒他们往城墙上一站就有那么多女侠仙子倾心。可是我根本吃不住那种苦的嘛。杨信脑子乱得像团麻,各种思绪翻飞。
桌子上的其他人还在继续他们的谈话,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杨信的耳边回荡,忽近忽远。
可是,好不甘心。难道我就注定一辈子做个抬不起头的小厮吗?说说吧,说说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当成个笑话吧?反正本来就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啊...杨信的头越垂越低,酒杯里的清酒倒映出他的模样,眼角耷拉,低头耸眉,像一条刚被人赶出家门的狗。
杨信真讨厌这样的自己,自卑,怯懦,敏感不安,可偏偏又是如此好高骛远。就连每个人看向他的眼光,都让他觉得像是在向他身上撒着灰尘。
一声幽幽叹息从他脑海中传来。
“甘心吗?”那个声音问道,包含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甘心吗?”杨信怔怔地重复。他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空荡荡的胸膛此时如有青铜钟响,一种如岩浆般炽热的东西在他的胸口流淌,那些堆积在心口的灰尘被烧的发红,如星火般飘散。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甘心!?胸口的熔岩沿着身躯蔓延,散发出惊人的热量,杨信瞬间就被灼烧的苦痛包围,无数陌生的记忆片段如怒潮般汹涌而来。
妖冶的脸孔在他的眼前逐渐浮现,那个方士眯着凤眼,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他哼着一首奇怪的民谣,古老的歌声如风如烟,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甚至那也许根本不成句子,但是光听曲调他就能听懂这首歌里包含的所有情绪。
孤独,迷茫,悲伤,愤怒。
如果世界夺走了你所珍惜的一切,那么你是否还愿意遵守誓言,守护它直到永久?
“你!是你! ”杨信猛地一惊,浑身的血液都跟逆流了一样,喉咙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掐住。他跳起来,想让李白和狄仁杰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可是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涌入他的耳朵。
突然这个世界就变了,杨信置身于一座熊熊燃烧的雄楼,火光撩天,漆黑的天幕被火光映照的猩红。乌云蜷缩,黑烟滚滚,目之所及的整片土地都被鲜血所浸染,无数尸骸堆积如山。杨信头晕目眩,倚着城墙干呕。
天空中射下无数燃烧的流矢,雄楼上巨大的牌匾被射中,在烈火中燃烧,然后坠落,摔成了两半。
杨信被吓了一跳,伸头看向那块巨大的焦炭。上面是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
可他偏偏认得,他还一瞬间理解了那首歌谣的每个音节。
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走北芒。杨信闭上眼,轻声哼唱。他的嗓音沙哑而干涩,可是充满了威严与沧桑,像是一位被流放的君王。
在他身旁,牡丹方士收敛笑意,神色虔诚而悲凉。明世隐微微躬身,恰好杨信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明亮了,璀璨的金色自他的眼中迸射出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仪。城楼上的火焰静默的燃烧着,空中的箭矢都垂直坠落向地面。战场上杀得不可开交的双方不约而同地鸣鼓收金,世上万物都被他的驾临压迫,无法不献上自己的敬意与臣服。
“好久不见。”明世隐轻声道。
“好久不见。”杨信低下头,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青莲居,明亮的黄金瞳在酒水的倒影中闪灭。
那两个字是长安。
净乐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杨信蹲在茅厕,大口的喘着粗气。那双威风凛凛的黄金瞳已经熄灭了,他的眼睛重新变得灰蒙蒙的,却闪动着兴奋的神采。
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每次想起他睁开那双黄金瞳的画面都如同有一道电流从他的身体中穿过,能爽的他一哆嗦。权势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只要品尝过它的滋味就没有人能再忘掉。在这场梦境之前杨信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厮,但现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贵族的清高与矜持。可惜这份清高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随着一声长而响亮的出气声,一泻千里的快感让他瞬间放下了这份做作的矜持,双手握拳忍不住使劲哼哼,结果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愧是在梦里做了皇帝的男人,连拉屎放屁都这般刚猛霸道,净乐坊茅房配备的无数香料竟然硬是遮盖不住这股臭味。
杨信捂着鼻子提了提裤带,逃瘟似得跑出茅坑。可他一下子又愣住了,他是趁着他们还没发现自己的异样前尿遁出来的,太久不回去必然会引起怀疑。但是要他就这么回去杨信又怕自己身上还有残留的痕迹没有消除,譬如某种王霸之气和帝王祥瑞。他听说书的人说有天子之命的人身上有龙虎之气,连用的剑都至王至霸。他如今觉得自己就是未来的天子,万一被看破秘密认为他是有不臣之心,那死的未免太憋屈了些。
这时他眼前一花,一道白色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猛地抬头,一个少年站在距离他不过三尺之遥的树梢上,一身白衣如雪,脸色苍白竟然更胜白衣。少年手持一卷锦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杨信。杨信吓得都忘了裤腰带还没系,往后小跳了一步险些被拌得跌跤。隔得这么近的距离他硬是看不出来这个少年是人是鬼,不过看他这惨白面色估计不是鬼也快是了。杨信心里忍不住腹诽,最近碰着的高手好像都不怎么注重身体健康啊?
“你就是杨信?”那个少年开口了,嗓音虽然清冷但是语气很柔和,似乎也对自己突然出现吓到杨信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少年跃下树梢,走近杨信,但在察觉到杨信又默默后退了半步的举动后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见过我师父了吧?”
“你师父?”杨信脑子还暂时短路着。
“啊,就是一个留着白色长发,作方士打扮的人。长得...很漂亮。”少年有些纠结地想着措辞,“他跟我说他会先来见你。”
"那是你师父?啊?!那不是梦吗,我以为是我太累睡着了做的梦啊!”杨信傻了。
“他是一个方士,入梦对他来说不难。”少年笑道:“同时他现在还担任着大黄门的职位。”
此话一出。杨信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古怪了起来,他不再畏惧躲避少年的注视,借着初升的晨光,他偷偷打量这位少年。确实,身体纤细,面白而无须,连喉结也很不明显。再想想梦里那个男人好像也是这样,漂亮的有些过分妖艳了。杨信抬起头,看着少年的眼神有些怜悯。
弈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小貂寺找我有什么吩咐?”杨信自知失礼,赶忙鞠躬,用肚子里仅剩的墨水文邹邹道。
貂寺?饶是机敏如弈星脑子一下子也有点拐不过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太监了。他转过身去,有些忧郁地伸手摸了摸嘴角稀疏的胡茬,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于是他又走近一步,十分高人风范的双手负后,一身白衣在风中飘飘然,心想你总能看清楚了吧?
杨信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不高兴,诚惶诚恐地又弯低了几分腰。
“皇宫里他们都叫我天元子。”弈星闷闷地道。
这你总该知道我就是那个在棋局上连败扶桑使者,人称“天元无敌”的天元子弈星了吧?
“元,元貂寺...”杨信摸了一把汗,不敢起身,只觉得腰酸背痛。心想这小太监做事咋忒不利落。
“天元是天元战无敌的天元!黄门是黄门侍郎的黄门!”弈星几乎是在低声嘶吼了,果然凡尘庶务最能坏人清修。自幼手谈清修养成的平和心境十数年来第一次泛起涟漪居然是因为这么个愣小子。弈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道“这是一卷狐族人的卖身契,我师傅托我带给李剑仙,恭贺他俘获心魔,真正有望得大逍遥。”
弈星将锦书扔给杨信,转头就御风而行。他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么个愣货。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修心足够,如今看来每天修五遍苦心禅远远不够,起码得十遍。
但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又回头重新出现在杨信面前,犹豫片刻后补充道:“还有!你梦里的事情看过就忘了,别去深究。你真的会死的!”说罢他十分委屈的嘀咕了一声“什么人嘛”,再次御风远去 。
只留下被锦书糊了一脸的杨信在原地有点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