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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你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天空,点缀着星辰的、浩渺的远空。你还来不及惊讶和慌乱就被眼前的图景震撼。

      那是多年前就告别了的故乡,是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去的悲苦地。 此时再见这样一幕,你反不是想象中的厌恶和悲哀倒是平静如深山中不曾被风吹动的湖。似乎那些不堪的过去都被抛之于时间洪流之中,而你此时是个局外人,安坐戏外。

      这是个夏夜。刚刚成熟的青草蹭着你的脸,泥土散发的清香一如记忆深处的珍藏。你不禁感慨十几年里看到麻木的灯火辉煌和都市里驳杂的酒铜色臭是那么的一无是处且油腻至极。

      遥远传来了鼓响,震荡着心肠。号角声拔地而起,金戈铁马铿锵裂地。

      这里是战场。

      你撑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泥尘,跨着大步飞奔。迎面的夜风微凉,边疆的战士列队齐整,执剑持矛,肃穆地望着天地一线的地方。

      那是侵扰家国的贼子的驻地,现在火光盈盈,向这里推进。

      你静默地站在茫茫盔甲里,手中的利器似千钧却又若苇草。红缨卷携着血气在夏日荒漠的风中飘摇,你们只待将军的一声号令,那条命里便是子民,便是家。

      来者持剑持刀,飒飒飞扬在杆上的锦旗上招摇着“胡”字。那是百年的宿敌,那是家国的烦扰。他们一身胡服,扬鞭打马,惊起阵阵烟尘。

      好一个声势浩大。

      不知是哪一个鼓锤先落在了鼓面上,也不知是哪一张嘴里先喊出了“杀!”,马蹄踏破夜空,刀戈擦出火焰。你竟不畏惧于这样的生死交锋。你从贼子的眼里、从立着的刀身上借着微光看到了自己。

      须发散乱,怒目瞪眼,那烧在心底的酣畅淋漓都映在了眼里。所有的恩恩怨怨与无奈无力都随着涌出的血流化作了护在周身的金衣还有身为一国之民的赤子之心。

      战士和贼子都倒下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划伤面颊。

      将军还在挥舞着矛,稳坐在马背上。他朝后一挥便割断了袭来贼人的喉管,再往前一捣便捅穿了来人的腰腹。马身和剑身上流着温热的血。那狭长的眉目里装着浩荡山河。

      你的意识似乎清醒着又似乎迷离着,抬手挥刀的动作一遍遍重复着。你抬眼望着东方,那里旭日将要升起。

      贼子的将领终是被掀翻马下,那高扬的胡旗倒在了混乱的溃逃步伐中。战鼓又再次擂响,与之同起的,是天光。

      将军让人清点了人数,这一仗还算漂亮,敌人死了千人,你们只有百十人。

      领队派了人去收回战士们的尸体。

      烈日炙烤,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在空中慢慢发酵。你同一人抬着一位战士在尸堆里小心翼翼地绕走着。你嗅着遍布四周的味道,渐渐回忆起昨夜横刀立马的战场,如同又经历了一遍一样。

      “这些战士的尸体怎样处置?”你开了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送回故里。”那人回到,“找不到尸体的也得传个信给家里。”

      “这是朝廷的事。我们只管看好这里就成。”他又接了句。

      你只点了头。

      边疆从来多战事。这代代年年不知几人入了故土,又几人魂丧血场。

      你看了眼头顶,日光白如缟衣。眼前忽闪过了某人的身影,你细想去只觉好笑。

      这里是战场。你告诉自己。

      历经了一场战事,即使赢了,也不觉会有多高兴。军士是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对鬼神的敬畏和遵从总是要少上两分。你看着那些相识的,各裁了一方布角埋在了城门下,再撒上一碗边疆的烈酒静默地站上几刻便离了去。你兀自猜想着他们的心思,觉得这比上葬礼是有几分不同的。

      葬礼是亲人的无望和悲恸,这是坚强和守望。

      你忽想起了一句便也吟了出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些战士的英魂必会保着这一方水土,保着这一方家国。念及此,你看向城门上。那里,将军站着,如山,迎着光。

      时间如沙从指间流下。夏日渐渐沉寂成了秋寒。

      你在这荒漠里已经呆了几个月了。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操练、煮饭、巡逻,刻板严格到你觉得自己似乎还陷在原来的状态里。但已经不一样了,这是你自愿的。你为这样的生活欣喜不已。

      每天晚上的巡逻是你最喜欢的一件事。借着这个由头,你总能在城墙上呆上一宿。

      旷野和远天,那些你曾弃之如履的东西现在看来却弥足珍贵。

      这是千百年前的星和草木,是史书里语焉不详的家国之战和赤胆忠心,是人生苦乐。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你是越发爱上这些词句了。

      “你唱的是什么?”身旁传来略严厉问询。

      你惊了一跳,忙站起身回道:“是《九歌》里的《国殇》,将军。”

      “国殇?”

      “是一位先人写的,意在歌咏为国捐躯的英士。”你低头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将军重复了一句,“去巡逻吧。战事刚过懈怠不得。”

      你应了句是,拿了立在一旁的矛赶忙跑开了。

      燃烧着的柴火噼啪作响,温柔的橘红色的光照在你的脸上。你听着周围士兵们讨论的一些奇闻轶事也不禁支起耳朵细细琢磨。

      “你们可听说了么,”一人神秘兮兮地开口道,“朝廷打算嫁一位公主过去。”

      “嫁哪儿去?”

      “还用问吗,”那人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自然是那蛮贼的巢里。可惜了,听说去的是皇上的六女儿广玉公主。”他摇了摇头,连连叹息。

      “这广玉公主有什么稀奇的?”

      “量你这生在沙子里的小儿不清楚。在京都那里谁人听了广玉公主的名号不得赞上几句菩萨心肠?”他眯缝着眼,吊着人胃口。

      “你不赶紧细说说。”有人催促道。

      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你们还记得前些年南边儿闹大旱不?庄稼都荒死在地里了,没几个人能吃的上饭。路边都是饿死的人,晒久了都发臭了。有人饿极了就......反正当时那个场面现在想来都觉得瘆得慌。这事儿在京城里传开后人人都心慌。后来广玉公主听说了,就给她哥哥出了个计策。她哥哥告诉了皇上。皇上一听:好法子啊。大手一挥就传了令。之后她又着人到各处收集粮食再送到灾区。那时候,粮食可比金银都还贵啊,可公主偏偏一车一车地直送到灾情好转。听说平时公主也经常遣人到四处接继些贫苦人家,保证他们能过活下去。”

      四周人都啧啧称赞又不乏可惜。

      好好的一个善心公主偏要叫那蛮人糟践了去。

      “还有啊,”那人又说,“你们可不知道吧......那公主可和我们将军互相有情呐。”

      “这!”有人奇到。

      “小声小声!”那人忙往下压手,“你们也就听个稀奇,别传出去喽!”

      你听到这里,有些怔愣。

      一位是身份高贵、好评如潮的帝王之女,一位是驰骋疆场、英姿勃发的护国将军,这般神仙眷侣,不就是那小说话本里最爱写的吗?反倒是你这般低贱卑微的身份,你倒怕污了将军的眼。

      然后你又开始质问起朝廷来:这战事正是向好的态势,那贼子被那一仗打退,想来不会轻易再来。再说了,堂堂泱泱大国还怕了那支离的蛮贼不成。还有那位公主,这朝廷是瞎了眼么,这么好的女子怎就这样给了那些蛮子。

      你不禁叹息。借口去一旁如厕,脱离了那些是是非非。

      你慢慢地踱着步,钻进了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一株颤巍巍长着的青草,迎着风,坚韧而倔强。还有夜空,那里遍布着星辰,熠熠生辉。还有盈着光的帐,那里坐着这个国的山。

      你厌恶起遥远的朝堂来,那些人怎忍心断了一段如此美好的感情,他们怎忍心伤了护他们的高山!

      你倚靠在旁边的城墙上,闻到了尘埃的气息、生命的气息、远星的气息。

      没来由的,你只觉轻松。

      你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遥远的过去。

      你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高楼林立,听着呼啸而过的汽车留下的风鸣。

      被搁置了十几年的思乡之情不知从哪里涌了起来,连带着深藏的对陌生土地的戒备。

      你想回家了,带着风尘和迟到了多年的歉意。

      你该回去了。

      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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