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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A线——边境花 ...

  •   我记叙自己的来路,并不是因为我走在那条风光也风华的美式青春道路上有多么地不情愿,或者有多么地怀念前尘过往诸事,毕竟我至少有一半醒着的时候看上去是享受如今的生活的——

      比如当我朝人炫耀现下流行的唇彩和花了整整一个礼拜俄语学校工资买来的卡拉泡泡新款“加利福利亚落日”眼影盘;又比如当我在夏日坡区舞蹈联队舞台的化妆室里忙着打进受欢迎的校园女明星们的圈子,讲着干巴巴透顶了的历史和地缘时政笑话逗地理课从没听过讲的金发少女们开心,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转打下手是我的长项,她们每一个都说我给她们画的细蝴蝶眼线最好看了——直到塞琳娜科瓦谢维奇踩着她作为领舞穿的坡跟红舞鞋“噔噔蹬”极其响亮地走到后台,鬼知道我又做什么惹到她了,于是我和漂亮也骄傲的斯拉夫姑娘准备各自的台词开始一天里第三百次唇枪舌辩的羞辱。

      那么话说回正题,我又为什么记叙自己来时的诸多故事呢?它们于我现在靓丽的风光也风华的美式光明大道没有一丝的干系,我该忘记那样落拓也荒唐的来路,最好连家乡的母语也不写一句,这样华美绝代总找我茬儿的东欧姑娘塞琳娜,就不会每吵几句就抓着我典型第三世界的卷舌口音不放了。可是我的钢笔不会介意,无论西方海港的世界有多么引人入胜的情节供给我最新颖的素材,我的笔尖永远正指北方。

      我从我回到户口所在地的第一年开始叙述,因这是我不多的能使自己回忆并描绘的事情,其余的光景则无可概述,或许我在许多时日之后会告诫自己坐下来充满尊重和敬意地,细细记录下那些悲欢离合事,又或许永远不会。反正,故事开始,六岁或者七岁时候的我——我不记得究竟哪年哪月,那些年在我如今,站在海港开得正盛的芒果花树下,倚着漆成淡奶油色的矮公寓窗棂,提起笔回想,都太过遥远,细节大多模糊

      ——但当初的我,连自己汉名儿都不会写的小阿斯娅,迷茫地一个人站在那个被边城众人誉为高纬度明珠的四通八达的火车站出口,等待这些年来一直在省城工作的父母接我。在这个时候,我最先见到并也一直记住了就是——在靓丽风尚、名传东欧北亚大陆的省城光华里,丁香与茉莉的花期。

      我总是见到或是太过紫又或是太过粉红的丁香花在市里开得泛滥。那蒙着一层雾气昭昭的轻纱的松花江江畔,道里市中心繁华的索菲娅广场,以及几个居民楼之外的省重点高中校园——大街小巷到处都映照着市银行和公交卡上印着的丁香市花,普遍也令人习惯。可高纬度的地方如我所见到这般繁盛地开茉莉倒是罕见。如今想起来,我甚至都会怀疑我对在那些夏天里盛咲的那些花朵的记忆的真实性——

      我一直笃信我曾见到过不合时宜开放的过度惊艳美丽的花,我目睹它们尖叫着铺卷了漫天遍野,颜色那么浅味道也那么淡,在不合适的地点寒冷的北方疯狂一般旋转着一片片绽开。

      这都似乎是很久以前很古老的事情和景色了,我只记得是某个夏天,妈把我从远途跨过嫩江江杈儿上到省城来的长途火车上接下来,我便就又跟着她回家去了,毕竟户口本上写着我可是骄傲的省城孩子,这是多么好的出身,羡煞了边城自治旗里众人。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路过城东边儿火车站转盘道时一入眼——便是在风里成片摇啊摇着的雪白的花瓣,一朵接连着一朵飘忽着向远处翻涌而去,像珍珠色的浪花挡住了前路的视线,探头也看不到道路的尽头,倒是边缘被在阳光下闪的白得耀眼的花清楚地分辨与隔离开。

      还不懂事的小女孩刚刚结束了情节跌宕且含诸多泪水悲欢的乡下的旅途,好像是异地的旅行家辗转回到平静和平的富裕地方,沿路的美景和北国幅员辽阔边境的震撼还刻在脑海里——倒如同是最为典型的法式旅行故事里讲腻烦了的场景。

      车窗户一摇下来,清新凉爽的花香就从道边郁郁葱葱的树丛里钻进鼻腔,我缠着爸妈问:“火车站旁边开得是什么花儿啊?”——一开口汉语绝对是远北县城里温软到咬字不清的松嫩片儿口音,还捎带着当初听多了鄂温克语留下来的典型的巴尔虎卷舌。这样问着,我从外地重逢这座高纬度省城的第一印象,竟就是那一年六月市区里盛放的一片雪白的茉莉花海,和那花海里影影绰绰浮动着的我所熟稔的花香,如今想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是虚幻。

      正开着车的爸盯着车窗户外风驰电掣掠过的漫山遍地的花,半晌想起什么地对我说:“喏,一回来,就开茉莉了,好时候啊。” 茉莉。

      茉莉初开,茉莉盛放,茉莉谢,光影与水模糊地转转,童年也就一个又一个夏天一年又接着一年过去。茉莉。

      我的记叙中重点发生的有趣事件要往前跳跃到念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当然这各其中发生过一些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一部分或多或少隐去了的信息和那几年间突如其来的变故——但无论如何,我也很快地长大了,很多事情都和在雪地里向大人哭着喊着我不要走那时的境况完完全全不一样了——毕竟,那一年我已经在读小学的毕业班了。

      从激动人心——我是指不论是最后冲刺的题海复习,还是女生间竞争赛的心计冲突等夏天必备的戏码——的六月份学期末开始,我家阳台正朝向的一条市区主干道上的茉莉花就会一年比往年更盛地开,一朵朵白色里掺着一点嫩黄的花瓣在阳光下转啊转,密密麻麻地遮盖了从大学校园围墙里探出来的翠绿色的枝叶和稀疏的爬山虎,还没留神不几天的功夫就一朵花连着一朵花一棵树连着另一棵树——汇成了一片晃动着的珍珠白色的茉莉花海。

      向远天的方向盛放并延伸过去的茉莉便会这样持续一整个夏天。通常,傍晚时凉爽温柔的风一悠悠地吹过,以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晚霞为背景,无论几时再想起,都会依旧当成家乡夏天的标志性景物的画面就被勾勒了出来——开遍了花的高树成行地延伸到街道尽头看不见的地方,头顶交错着遍布的电缆也向着同样的方向攀去,绿里衬着雪白,分出层次渐渐远去的火红里露着几抹淡蓝。

      我会看到晚霞落日时一切世间存在的景色:从街角便利店的招牌,到东正教堂式建造的高中礼堂楼的绿瓦白墙,到院子后面的雕漆大铁门,都染上金色的闪着迷人光亮的色彩,繁华的镀了金的一层外衣,搭配着院子里地砖小径两侧摇摆再蔓延的花海——站在阳台的方向朝远去小镇的另一头远远张望去,我就想,这些无止尽地延长啊再继续延长着的事物,到哪里是尽头呢?

      茉莉也就这样变成了在家乡度过美好夏日时代的象征。“看街角的茉莉花都开遍了,喏,白花花的一片在风里吹得晃啊晃,夏天就可算开始了!” 赫里斯蒂娜和我相互追着到小巷子里的便利店给她爸妈打啤酒时,一路边踢着毽子边这样说。

      已经浸了花蕊香气的早夏的风把我们黑色白条纹的水手服长裙子吹得飘起来,胸前放了学也懒得解下去的红领巾配水手服上衣的圆领子很是鲜艳好看,刷得油亮的小黑皮鞋踩过小区门口画着的跳格子方塔。

      ——那样的放学后也不回家扔下书包便在小巷子里疯玩的日子,两个住在同一个大院一起长大的女学生斜靠在小区的大铁门上吃着小卖部的冰棒,把嘴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讨论班里传的八卦或是最难的数学作业;小皮鞋拍在水泥地面上“啪啪”地响,时而女孩子们相互追着绕着花坛飞快地跑起来,就像夏天的风一样,格格的尖笑声传得整栋楼都听得见——现今想来竟都成为了典型的代表如此一段里程碑般学生时代的场景,以及会使我希望这样的夏天永不结束。

      我想我便是从这时起爱上跳舞的。

      高纬度地方的夏天里,它辽远广阔的天空永远不黑,而是恒定性地呈一种怪异甚至病态的深蓝,好像魔法刷子不均衡地蘸在倾斜的画布上,黑夜到十点也不降临。在这样沁爽且绵长的温柔的日子里,赫里斯蒂娜每一吃完晚饭就总喜欢准时到楼下的花坛来看我跳舞,我们在草地上每次练习都换着规律尝试花样不断的舞步,我们的踢踏舞鞋踩在金色的草坪上旋转出蝴蝶摆动翅膀一样看起来古典式繁复的舞步,长长的棕色头发在夏天的风里散开再飘起来,香风一阵。

      舞蹈队老师教给的那些舞曲的节拍欢快而明丽,我用心记下每一首的动作和舞步顺序,有时对面高中里晚归的音乐系学生用手风琴熟练地弹一曲喀秋莎,我偶尔忍不住跟着唱起来,脚下的舞步会陡然地变成随心而发的各式各样华丽飞快到看不清晰的旋转。身边的景物在我眼前闪现出不真实的镜面般的影像,那些穿透过激昂温婉的放马曲、红梅花儿开、鄂温克民歌的词句最终在风和光影里被转换成我只在梦里得见的事物,我会在飞快的舞步里再一次看见火红的花冠,远处滚滚往边疆去的江水和绚丽的极光。

      赫里斯蒂娜休息时就在旁边晃悠着看,绕着花坛踱着步子一边用小勺挖半俩儿个西瓜;她每天到院子里都不重样儿地穿款式数不清楚的裙子,风一吹起来她盛开的花瓣似的裙摆就和草地上一排排刚盛放的喇叭花一起悠悠地转啊转,真是漂亮——她的裙子漂亮,她也漂亮;不像我,换来换去好看的衣服只有那么一件妈小时候就穿过的红围裙,我一穿它跳起舞来就好像是个上世纪庄园里面追捧苏俄风时尚的东北大花姑娘。

      赫里斯蒂娜每年都催我在学校初秋开学时举办的艺术节上表演舞蹈,她喜欢在前一个暑假看我在她面前跳过所有我知道的舞蹈,然后她从其中选出来一曲最满意的,等到正式表演的时候她总是鼓掌最响的那个。

      这些情景渐渐随着时间重叠复合在一起——我如今已经并不清楚这里的‘它们’具体是指什么,只是蒙上了虚幻色彩般的或许根本不知名字的花,亦或是北国的晴朗凉爽的夏天本身,亦或是我在如此美丽的北方家乡度过的童年和一直不会释怀的校园时代,亦或是我青春开始时的代名词。

      我的记忆很模糊也很笼统,但穿透过这些记忆,我看到我无法用纸笔和词句确切描述的景致,在我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出足够温润,柔软,艳丽,和甜美的句子来表达和勾画;这样黄昏时分非人般的景象——曾无比的美好,且多少年之后也反反复复地在我的记忆里重现。

      这就是茉莉花开得最盛的那一年,我十一岁小学毕业季的那一个夏天。六月份本就是茉莉最后的花期,尖叫着盛咲得最为喧嚣狂妄的时刻,花开到末路,也是接近凋落的尾声了——我曾认为那一年我所见到的,一片片白花花晶莹透彻的茉莉花海,是本就不该在错误的地点存在的美丽演变成疯狂且不现实的景象。

      班里的好学生忙着奔走在各式的补习班和家教,而我只到学校去,从初生的太阳在远处的房顶跳出来,和着晨曦里雾蒙蒙的湿气以及笼着的薄纱绢,到黄昏时七彩艳丽的大火球迟迟不肯落到地平面下去,晚上风吹过水手服的裙摆,茉莉的沁香卷在风里也掺杂在书卷的墨香里,我背着书包跑过早市尽头的巷子,小黑皮鞋踏在鹅卵石地上“哒哒”响得很,早起晚归地跑到校园里,拿出书包里的卷子和作业本,钢笔蘸着小木书桌上的蓝墨水再点在一页页灰砂纸,落下工整的方程式子英文语法或是议论文的提纲,早晨初起的阳光透过筛子一样米黄色的百叶窗纸投在棕橙的木头桌面,也在黑白相间的水手服上衣圆领子和鲜艳的红领巾上刻下斑斑点点的光点,风从窗外操场上吹进来,携着清晨的茉莉香和露珠,虚虚的不着实际。

      进了五年三班的教室门,鞠一躬喊一声“老师好”,时间久了王老师也记住了我这个每天来的最早离开的最晚的学生的好儿,会从一开始的冲我微微笑一下到后来我会不紧张不害怕地走到讲台边问昨晚做不出来的数学题。校园里清晨很多时候就这样很快地过去,粉笔点在黑板上的响与钢笔蘸墨忙着记下密密麻麻的知识点;靠走廊的绿门帘子被风吹起来,垂下来的流苏“哗啦啦”地响,有的早晨有给合唱团演奏的学生还不很熟练地练唱着送别的调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大抵是为了毕业典礼上的表演。晨光打在擦得干净光亮的黑板,老师讲台上摆着一盆盆的花与礼物盒在光下泛着好看的金色,从作业本里仰起头看向偌大的教室后面去,好像三棱镜里折射出来一样的伸得长长的一束光线以不真实的恍惚角度洒到海报白板上。

      多少个夏天的晚上,九点多钟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在巷子里的小径上,釉里红瓷上开出一朵一朵明亮的小黄花,偶尔听得见远处树林里不安宁的鸟一声声地叫着,淡白色的月亮从矮居民楼的后面爬上来,晚归的附中女学生们喝着奶茶说笑着奔跑在巷子里。瞧啊,也开始自然地称省城为家的孩子,就这么走在它的夜色里,夏天一日日温柔得好像江水一般过去。

      出巧的是,邻居家平常总和我一起走的小阿辽沙如今见我每天离家早了也和我一块儿早走,真是有心眼儿呢!一点也不愿意被别人落下。我也不好瞎问什么,穿过花开遍了的小巷时低着头默默地想,毕业考时任谁都争分夺秒地学习,任谁都追在班主任的身后问各式各样的题型,而和那些那样聪明的尖子生相比,我只觉得浑身烦躁得不自在——我完全不知道能被保送到省重点的好班的几率是多少。

      因此额沃总是在嘴边上说,“你瞧瞧人家小阿辽沙,我也是奇了个怪了,你天天都和他一块儿上学下学,怎么人家就那么聪明数学就那么好,次次都是前三名!语文英语也都那么好,你又不比别人少一条胳膊少一条腿的,怎么就一点也不像人家学学呢!找他给你补补数学啊,多虚心请教请教多好!”

      我低着头说不出来话。

      有女生在课间从成沓的数学公式与模考卷子中抬起头来八卦,据说省里最好的两所中学有月底就要拟定好的保送名额,据说私立外国语中学的校舍和英伦风的校服群很是西式好看,据说哥本哈根一所和我们小学签了“友好学校”合同的学校要选出最拔尖的好学生到丹麦读中学去…

      市里统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夕阳从操场另一边渐渐沉下去,黄昏时沁凉的清风一吹过去,教学楼对面的柳树枝叶就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叽叽喳喳的拥挤的人群从考场里涌出来,人人都讨论着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题有多么难,或是猜测语文的大作文会被扣掉几分,一面后悔地唉声叹气着,可谁又不为了学期的结束兴高采烈——我想那是我陡然间意识到这便是我小学时代最终结束的时刻。

      就像你会在任何一本典型的毕业季校园小说里读到的一样,我的最后一个在小学校园里穿着母校的黑白条水手服裙子、戴着红领巾和班干部委员袖标的夏天,反过来倒过去重点的事情也就发生了那么几样:考完试后的日子在一片混乱和喧嚣中过去,拿到省里精英中学名额的尖子生们见了人便炫耀着入学考试的分数,不少富人家的女孩子们盘算着收拾行李寄宿到市里著名的那所私立外国语学校,甚至也有些人已经办好了到加拿大留学的签证,就眼巴巴地盼着一毕业便去投靠早就定居在了大洋彼岸的父母亲…

      而我还安安静静的,因为这些我都没有,我便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教室窗外延伸着的电缆看去;有八卦的女生问我的打算以及我是不是要回自治旗去,我愣一下而后摇头,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哪儿,也不敢告诉她们我到底拿到了那所省重点初中里好班的名额——班里不少嫉妒的女生大概会看我不惯吧,尽管能猜到的倒也是都猜到了。

      拿到毕业考试的成绩单走出校门,最后一次在晚霞中回过头去的瞬间,最先入眼的依旧是头顶在操场上空飘扬的红旗,以及那延伸着直到远处的茉莉花海。晚风又掠过身上黑白条相间的水手服长裙,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刚刚站在党旗下宣誓入队时它们还肥大地不合身。

      之后的时间对我来说便就过去得很慢很平淡了。相对于北国来说十分漫长的夏天像是一束从棱镜里反射出来延伸几英里的光线,也好像是黄昏时候投在操场地上的影子,沿着小巷子里的旧鹅卵石路往前无尽地拉长啊再拉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从清晨到午后到傍晚,仲夏七月的白天多么长啊,多少次茉莉香的风把黄昏与光晕也带进了朱红色的窗框里面,夕阳的余晖吹到眼睛里,也有楼下巷子里打羽毛球的小妹妹晚上也不愿回家的嬉闹笑声;多少次我盯着天色渐渐暗下去,远处贴近山坡的云通红一片,由橙黄到绚丽的嫣红,我想起来那些在极北漠河见到过的极光和小时候跑过山岗放开风筝线的夏天,书桌上还摆着的报道通知书被放在柠檬茶下面微微地卷了边。

      整栋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没人,我有时就只是两只手撑着下巴趴在窗台上,往层层叠叠的绿树后面的远处望,从北方清晨凉爽的风和稀疏的几缕阳光打下来——那便是清凉凉的早上了,到嫣红色染了血一样的晚霞映在密布的高楼上——我想着要不要到楼上赫里斯蒂娜家里蹭些零食吃,然后在拉得长长的黄昏时候到对面的操场上玩一会儿。很多时候我呆呆地放一会儿的天,我不记得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可便几个小时过去了。小公寓的附近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漂亮的景色,家里的楼层低,也瞥不见愈渐快速发展建设的市貌——无论晨曦还是正午还是黄昏一直在眼前的,反过来倒过去,不过就是四方院儿门口早就生了锈的大铁门,和绿葱葱的树林子外东正教堂式的高中教学楼,阳光反在一整片的白瓦墙上金闪闪得晃眼。

      我多少次回想起从前极北方的夏天。那些我不会盯向窗外面等待夜晚降临的,笑过闹过在江边泼着水的夏天,凉爽的白天那么那么长,讲着鄂温克方言的小姑娘儿追着在小树林边上奔跑,我穿着打补丁的旧红围裙和邻居家的小妹妹攥着两块钱看过了边贸市场的白桦汁和野生蓝莓。极北方的盛夏不长,可那些盛夏的天光持续得久啊,不被污染过的蓝天在头顶上那么高,连云都没有,那么清那么远啊,一直到晚上快十点天也不黑,贪玩的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穿过小树林去采花瓣和叶子编成花环戴在小姑娘儿的头发上。

      我想过回小镇去。我想过再见极北方流向边境的江水——我记起来小时候夏至那晚的午夜女孩儿们把用火红的花编织成的花冠撒进家乡的水,花瓣和着缠绕的藤蔓漂往对岸的远方;我想再追着夏天吹过树林的风——我一朝曾目睹不知名的花的盛放和在凉风里卷起的白桦叶子;我想再听坐在院儿门口的老额沃们讲得温柔的家乡话,讲她们如何打巴彦托海的旗里来,有些贫穷的村子不通铁路它们的家户也没有自来水,但至少呀她们家里的马场看得见风马旗在敖包上迎着风骄傲地响得猎猎——我也想起邻家还未嫁的姐姐们曾如何描述省城的繁华美好。我想县城里度过的那些夏天,日头如何白花花地照在那条江上,水波粼粼的闪着万年长,我怎不会想啊。

      到八月份要开始入学准备和军训了,我把走进初中校门第一学期的书包课本收拾好,一本本暑假里包过了白皮套上水晶书套的课本摆得整整齐齐的,望向衣柜镜子里去,我竟是不肯相信自己有这样一天也便这样渐渐长大了。

      任何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感受到过的恍恍惚惚的不可思议,呆滞地看向未来,想要把时针往回重播的欲望,脑海里幻灯片般上演着的画面竟还停留在那里——毕业典礼我一拉旗杆线然后慢慢升起来的鲜红的党旗下,开了满校园的花和一树在风里晃啊晃的浓烈的绿影,黑白条的校服裙摆“呼呼”地被吹得飘起来;而从火车站的铁轨与远天渐渐收近的视野里,最终我最清楚记住的——

      依然是背对着夏日里的光晕侧面朝向我站着的小阿辽沙,阳光如何透过树梢斑斑点点地打在他白净的校服上,半边阴影从树梢投下来,光模模糊糊地描着他侧脸的轮廓,恍惚看不仔细那时刻是怎样的表情,但唯一能听见的只是他望着远处耳语般回的那一句:“对,我是喜欢你”,一口正宗的西部俄语讲得动听没有口音。

      除了茉莉花瓣在夏天的风里落在操场上,熹微的光筛过旧红墙和教学楼窗户上糊得迷彩纸,斑驳的绿黄相间的绰影也细碎地打在少年人白衬衫和灰短裤,那些瞬间流转的风和岁月都停滞得安静无声。

      我不再想阿辽沙——此时我们都已经坐在初中的教室里。几缕光从卧室里半边敞开的窗户透进来,我踮起脚来越过木头窗台把两面窗完完全全地打开;能看得见的淡白色冷气扑进屋子里,和着一大清早沁爽的空气,沾了夜里露珠一般又凉又湿漉漉的,我站在拂过的微风里愣愣地朝着三楼低矮的窗口外面望。

      第一片茉莉叶子落在荆棘缠绕雕花的塑钢窗栏上,我也不把视线收回来,两只手还撑在旧得裂开痕迹的老木窗户台上,咬住嘴唇想着,这些事情甚至都是不是真实的——升到省里不错的重点中学,按市里统考成绩排出来的人人口中传说的学年第一好班,以及多么地希望之后的日子也可以一天接下去一天平平静静地过着,遵照着小城市里每个女孩子都从小被大人们教导的青春校园时代的历程:从重点的初中升到在哪个学子的梦中没有出现过的老三中校园,从学年前二十的成绩到国际著名的哈工大——而如今,传言的故事里的第一站竟已经在我十一岁的夏天尾巴上开始了。

      我把钢笔放在牛皮纸,啊,这曾经也算是极温柔且绵长地渡过去的年岁,它就好像草原尽头五月份刚解冻的江水,和煦地静静流转,旗里的鄂温克姑娘撒下去的火冠花瓣花枝都漂荡在绰绰的水波和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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