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洁何曾洁》小篆

1、第 1 章

　　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判妙玉曰“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

　　贾府修建省亲别墅，买了许多小尼姑小道姑放在大观园中点景。这时候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举荐，说有个模样极好经文又通的女尼，不妨接了来。这便是妙玉。

　　据林之孝家的说，这妙玉祖上本是苏州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按过去的说法，这是前生冤孽太重，必须亲身修行解怨的意思。如此推想去，那甄士隐梦会通灵时那一僧一道口中的风流冤家之中，只怕也少不了妙玉一个。读书仕宦之家，又买得起许多替身去替女儿出家，自然算得上大家。大家女儿终究亲身入了空门，又是带发修行的。

　　唐时出家的女子多，杨玉环就很做了几回女道士，鱼玄机也是，仿佛那时候的时尚女子不入入空门就不时髦。宋后礼教严了，但女道和女尼若不十分执意修持，穿街走巷在人前招摇一下，也不算十分失礼。有些明清笔记里谈到带发女尼的装扮，也有打辫子的，但多是长发垂肩，发稍略剪去几寸，看去也与现在的披肩发相去无几。衣服多是俗家样式，但取玄色，款式也宽大飘逸些。极通文墨的好模样的妙玉，若做这样带发修行的装扮，其清俊出尘之态可以想见，于是便招来事了。

　　曾与妙玉所住蟠香寺一墙之隔，做了十年邻居，且有半师半友之谊的邢岫烟，投奔姑母邢夫人之后，恰又与住在贾府的妙玉遇见。邢岫烟说妙玉是因为在苏州住着，“不合时宜，权贵不容”，方才投到京里来。明清时候江南一带尼庵道观多有兼营副业的，不知这妙玉不合的，是不是这一时宜。此时的妙玉，父母已亡故了，单跟着师父逃到京城。美貌女尼无人护庇，只好投到贾府来。不过这样清高的一个女尼，能令林之孝家的替她说这些话，也是不易。

　　最初看红楼的时候，并不怎样留意妙玉。不过是贾府家庵中养着的一个好模样的道姑，颇爱干净，自己的东西从来不许人动的。刘姥姥吃了她一口茶，就连杯子都不要。连小幺儿们担水来洗地，也只许把水搁在山门外头，门都不叫进。除此之外也没见什么特别，月夜联句一回中做了小半篇子诗，词句略见奇诡，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妙文章。当然十二钗人数不少，有三五个照顾不到没什么光彩，也算不上什么稀奇。慢慢看着，渐渐觉得原来妙玉一直是留心宝玉的。妙玉与宝钗、黛玉品梅花上的雪沏的茶时，宝玉走了来讨茶吃，妙玉亲将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来与他用，这时候倒又不见她嫌什么了。众人要赏红梅，又是宝玉亲身去求方能顺顺当当取回来，若叫旁人跟着，反得不来了，这是黛玉都品出来的。又见她下帖子替宝玉贺生日。这倒也不算什么，原本红楼中若干出色女子，多半是将心用在宝玉身上。

　　后来忽然看见，妙玉为的是从前在江南庵里住着，“不合时宜，权贵不容”，方才投到京里来。不过，直躲了这几千里，依然是进了朱门，乱了心念。曹公判曰“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又说“又何须公子王孙叹无缘”，仿佛暗喻妙玉终究沦落风尘。高鄂续书中给妙玉一个为贼掠去仿佛不屈而死的结局，实在笔下留情。

　　无论出身如何，又是多么的欲求清静，这些女孩儿们的身世，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譬如二尤。

　　在宝玉眼中真真一对尤物的尤二尤三，不入十二钗之列，薄命却如一。

　　尤二姐生性柔弱，做不得自己的主，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任人拨弄的。人家对她好了，她便一心一意的依从，只当是一生的依靠。可惜所托非人，爱了她疼了她，却不肯一生护着她，丢下这么一个花为肌肤雪为肠肚的女子，纵再聪明伶俐，又怎么要得过凤姐的强。本想图个依靠，却送了性命。

　　而尤三姐，该是对自己这任人拨弄的命恨到了极处吧，才激出那大笑大骂的一场。那作弄自己的人，是可恨的，那任人作弄的自己，也是可恨的，恨到什么都不在乎了，反而泼辣得活色生香起来。尤三姐戏弄贾珍贾琏那一回，大红葱绿裹着的那个雪白的女子，隔着几百年泛黄的书页，也从故纸残墨中透出妖冶的香来。这么个活泼泼的绝色，不是一般人镇得住的。若真嫁了柳二郎，倒也是很好的一对，不比红拂李靖差什么的。

　　可惜，他不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