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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霹雳 赭墨】断章•梦觉时 ...


  •   从青埂冷峰脚下行至深处的岩池,要经过很长一段飘雪的山路。
      黑发的道者正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自从道印修成后,赭杉很多年没有机会这样慢慢走完一条山路了。
      肩上负着的是他青衣蓝发的友人,微微偏着头枕在他肩上,已然睡去的模样。风雪很大。赭杉不得不每走一段路就停下脚步,振袖拂去两人身上的积雪。做这些的时候他面上的表情极为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路与肩上的人,世上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了。
      ……第一次背着墨尘音爬山路,是多久以前了?
      该是封云山学艺时,墨尘音仍是五六岁的墨团子,而赭杉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小时候的墨尘音极为乖巧,除了总牵着赭杉的衣角,懂事的从不要大人抱抱背背。
      那一日天色未明时赭杉便出门预备下山采药,金紫两只昨日打闹的迟了都还扒在铺上呼呼大睡,紧里面的小墨团子却心有灵犀一般揉着眼睛跟了上来。赭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牵起他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
      大概是没有睡足的关系,小墨团子睡眼惺忪的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不小心就被一截突兀的树根攀住了脚,向右摔倒下去。赭杉急忙去扶,没想到那一片山石却是松脱的,他一个踉跄,危急中只记得倾身将墨尘音牢牢护在怀中,随即两人一同滚落下去。
      好容易爬起来的时候彼此看看都是一脸的土灰。赭杉被树枝刮伤了一点脸颊,小墨团子扭伤了脚。赭杉把墨尘音安置在树下,打了溪水来为他冰敷,又去寻草药,两人折腾到午时后才向山上走去。小墨团子仍伤着脚,于是赭杉小心将他负在身上。
      午后晴光正好,空气里仍含着露水与某些草叶清浅的苦香。阳光融着暖意,赭杉的肩背宽厚而温暖。
      等红木君注意到的时候,小墨团子正伸手越过他肩头,小心的触了触他鬓边的一缕红发。
      “尘音?”
      小墨团子收回手,眼里俱是笑意,“赭杉……以前背过别人么?”
      赭杉本来就僵硬的手臂一瞬间更加僵硬了。金鎏影入门的时候已是少年,荆衣毫无悬念总凑在木头身边,玩累了就呼的一下蹿到金鎏影背上狡黠的笑着:“木头你背我。”他们互相照顾的很好,赭杉完全没有苍“儿女满堂”的甜蜜烦恼,可是偶尔不免也有些为人兄父的寂寞……简单来说也就是,他从未背过孩子。这样仔细的想过一圈,正直如红木君才只好谨慎的摇头:“无,尘音是第一个。”
      出乎意料的,小墨团子笑的更漂亮了。
      “……赭杉,吾很高兴。”
      “嗯?”
      赭杉侧过头去,墨尘音将脸靠在红色的道袍上,渐次合上了眼睑。又过了很久,久得赭杉以为肩上的小墨团子已经睡熟了。早慧的少年忽然梦呓似的叹息了一声:“若是这般走一辈子也是很好的。”
      繁花经眼,春深如许。
      很多年以后赭杉都记得那个午后,封云山上晴光正好,偶尔抬眼望一望,山路温柔的蜿蜒开去,仿佛没有终点。
      顿了顿脚步,红发道者低声答道:“那,吾背你一辈子便是了。”

      是说,小时候的墨团子真是很乖的孩子,以至于直到团子渐渐长成少年为止,红木君都再没有什么背他上山这样的机会。
      云山之巅,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飒难留。
      晃眼小墨团子便已长成少年,习剑习琴,而赭杉的辟谷习的早了,那么多年,仍是当初墨尘音初入山门时温和正直的大师兄模样。
      然后便是修习术法,功课重,墨尘音还要外加走很远的山路向师叔学琴,那时候每日傍晚赭杉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直到紫荆衣看烦了,蹙着眉将他推去门外。
      “与其这般牵肠挂肚,你每日接他回来便是了。”
      赭杉这种啊……
      紫荆衣羽扇轻摇,目送犹豫了很久的红木君正气沛然踏上山间小道,悠然勾起唇角。
      说的好听一点叫护犊,其实,不就是养成么。
      后来蜿蜒十五里的山路走到最后便总是墨尘音在赭杉肩上沉睡过去,紫荆衣偶尔探头到院前望一眼两人,羽扇掩口,笑的与膳房灶间里镇堂的猫兄极为神似。
      然后便是冠礼,成人是师叔给小墨卜算,得到一副乾上离下。天火同人,情死。
      大约说命途颠簸忠人之事死而后已一类,并不是很好的意思。赭杉照例蹙紧眉头,他自己却只是笑笑。
      “凝空心,法常在。天道常有,天命豁达,这不是赭杉你时常叨念的么。”说这话的时候蓝发的青年眉眼里俱是笑意:“既然天道循环,该来的总是要来,吾自己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是了。”
      赭杉有一瞬间失了神。
      他熟悉墨尘音这样的眼神。
      如同他熟悉墨尘音的眼睛,海天一色净如蓝。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玉,可内里总还是藏着坚韧的锋芒。
      在玄宗里,墨尘音自幼生得雪玉可爱,长大后更是日渐出落的温润如玉,加上他年纪最小,平日里那些先天级别的同修师兄偶尔会“小师妹”“墨姑娘”之类的寻他开心。小时候墨团子还恼过,后来便只是温润的笑着。
      可他知道墨尘音眼底这样的光芒从未熄灭过。
      同修四奇阵时赭杉曾犹疑着问过他,是否要这样早就接受玄兵同命的术法。将十分之一的功体炼化在自己兵器上,以使得本来只能算上乘的武器提升入“化神” 的境界。
      仿佛与自己的刀剑缔结了某种无形的契约,此后彼此的一切都开始息息相关,自身成长,则兵器也跟着成长。
      自身倾颓,则兵器也……不得独存于世。
      如同古老传说里追随主人自坠乌江的名马,又仿佛一个生死相随的允诺。
      对武道者来说大约是最快捷和有利的途径了,可是赭杉却总觉得将这样的过程加诸在刚刚冠礼的墨尘音身上,未免有些过于酷烈和……不祥。
      破腕,各自以鲜血洗剑,各自脚下的四色阵点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赭杉军把目光从紫霞之涛上移开,抬头望了一眼墨尘音的方向。从他这里只能隐约看到少年额前垂下浅蓝色的刘海,单膝跪在地上,有深红色的液体自墨曲的剑锋上缓缓滴落下来,随即被吸入脚下的土地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天地玄黄。”
      墨尘音抬起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目光坚毅如斯,唇角缓缓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随即少年清凉的声音回荡在四奇阵上方:“阴阳妙法。”
      至此,四奇阵成。
      仿佛看不见的手在命运的丝绳上轻轻打了一个结,之后的时光将如同之前一般将他们彼此更为紧密的联结在一处。
      而自始至终,没有人后悔。
      再然后,便是众所周知的千年之战。
      身边的人去了又来。渐渐开始学会接受死亡。或许昨日还一同谈笑的道友今日便只剩下封云山前一座无碑的青冢。
      墨尘音的容貌停留在二十岁。大约是一生最好的时候罢。可是连年的征战,那双净蓝的眼睛终于也渐渐染了红尘沧桑。
      有一次赭杉去后山的墓群扫祭,偶然见到他靠在一个先天师兄的墓碑前喝酒。大约是紫荆衣珍藏的酒,很小的一壶,装在精致的白瓷小坛子里。那个师兄生前是最爱逗墨团子的几个人之一,总等着小尘音扁着嘴露出要哭的表情才变戏法似的掏出糖葫芦之类的食玩。
      墨尘音早慧,于是后来师兄常常在种种逗弄无果后悻悻的把小点心递在墨团子手里,一壁埋怨:“尘音你学学赭杉师兄多好啊……逗起来都不好玩的……”
      赭杉师兄的头是众所周知的好摸,即使顶着红彤彤的龙头也不免要在山下村民不可言说的目光中飞步化光而去。
      这两年的进步是不再一手捂着龙头碗了。
      赭杉在他身后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上前去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终于什么也没说。
      墨尘音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扬起脸来冲他轻笑了一下:“赭杉,吾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在吾眼中,尘音永远便只是尘音。
      他将蓝衣蓝发的友人自肩头放下,最后一次整理那些微微凌乱的衣褶和鬓角。他阖着眼,睫毛上也落了雪,在暖气的熏蒸中渐渐融化开去。
      赭杉没有抬手。他不知道那看起来会不会像一滴小小的眼泪。
      岩池的水很凉。
      他想从此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仍然触手可觉,那些萦绕在记忆里的硝烟。
      远远便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
      异度魔界临时改变了方针,等他能够赶去支援时琴庐已几乎烧成了一片白地。
      还好,除了右膝盖被朱厌扫中,墨尘音身上没什么大伤,而吞佛童子胸口几乎被墨曲一剑劈开。
      那是仅有的几次,墨尘音因为受伤而不得不伏在他肩上。
      “师叔殁了。”
      林道黑暗而绵长,他注意到墨尘音低哑的嗓音时,几乎停下了脚步。
      少年忽然加重了力道,紧紧环住他宽厚的肩。一瞬间赭杉错觉自己听到了寂静黑夜中“滴嗒”一点轻微的声响。
      而其实只有发冠擦过他脸颊时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以及左肩颈上一点温热潮湿的呼吸。
      “……师叔把墨曲推到我怀里……他说只要有我们在,就还有希望……”
      赭杉抬了抬下巴,仍然踏着大步,在幽密的黑暗中眨也不眨的目视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
      “……赭杉……我们会赢的吧。”
      “再黑暗的日子,也有过去的时候。”他的声音平稳安定,“尘音,我们都要相信。”
      即使穷尽毕生气力。
      墨尘音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赭杉仿佛感觉有人轻轻扯动了他鬓角的发丝,几经丧乱,不知何时红发道者鬓角也沾染了秋霜。
      “赭杉……我们都尽力。”

      听到墨尘音亡故的消息,苍没什么表情的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赭杉,我欠你一支绿衣。”
      声音很淡,听不出起伏的味道。
      他点了点头。
      他知道苍手边没有拿惯用的怒沧琴。那样悲凉的曲子,除了祭祀,大概也不适合什么旁的用途。
      他想这是早早体悟天机的好友表达感同身受的最后一点方式了。如同自己听闻翠山行死讯时,只是沉默,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而这支曲子,他大约也没机会亲耳听到了。
      伤口横贯过整个胸口,大约是伤到了动脉,浓厚的血雾喷溅到他自己都觉得惊异的程度。
      他一手握紧碎成剑柄的紫霞,最后擦去溅在眼上的血色。
      尘音……我们都尽力。
      那一瞬间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仿佛仍然走在漫长的山道上,身后有青衣蓝发的友人温柔的注视。
      他想他该算是守住了承诺的吧。
      这一生都梦的太漫长了,终于也到了该醒的时候。
      拾遗
      山路永远是漫长的。
      赭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时很疑惑自己会走道什么样的地方。
      半山腰开始稀稀落落有人家。他隐约瞧见披着宽大蓝衣的俊秀铸剑师懒洋洋靠在自家前庭的石桌上,半散着乌黑的长发,拨弄着手中一块不起眼的小小铸铁。
      不远的前方还有更多各式各样的房屋,熟悉或不熟悉的的人操着各种口音谈笑着,不时有珍奇异兽从眼前跑过。
      “赭杉你可到了。”肩膀被羽扇轻叩了一下,红木君愣愣的回过头来。紫荆衣提着两个酒壶,仿佛正自山间漫步归来,身后跟着差不多已经习惯把“衰”字贴在额头上的垂头丧气的金木头。
      正直如赭杉,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装作什么多余的也没看到。
      跟着紫荆衣走了不过片刻,景色渐渐熟悉起来。
      “赭杉此时才到,”紫荆衣眼角瞟着红木师兄,笑的狡猾:“不怕墨师弟等久了见面先问你‘何来晚耶’?”
      “荆衣,”赭杉浑然不觉师弟的调笑,微微蹙眉,“伏婴师阴险狡诈,他们后来到底是怎样找我回来的?”
      “是我逼着苍翻遍了整个异度魔界。”紫荆衣灌了一大口酒,随即笑的几乎抖起了肩膀:“我威胁弦首,若是不把你背回岩池,便让小翠师弟在山口守着,松鼠便当发来一次给用琵琶抡回去一次——哦,小翠不光是帮你,上次连班五天斩朱武那一场苍发挥破格取消休假于是当着镜头崩溃的哭了,小翠正在气头上呢。”
      ……好友你辛苦了不过为了整个玄宗的幸福你还是继续在台面上趴趴走吧。
      正直貌的红木班长在紫猫师弟面前衡量了许久,终于默默咽下对好友的同情。
      “剩下的路,你应当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拽着木头停下脚步,紫荆衣浅笑颔首:“我们,告辞。不送。”
      相逢一笑,再泯恩仇。

      云雾仿佛散去了,景物清晰起来。
      仍是那块顽石,仍是那间古舍。
      他远远望见墨蓝色的发冠与灰蓝色的发,隽秀一如少年时候。一手执着茶,不知等待什么。
      大梦觉时,相思两知。
      饶是惯于淡漠的唇角,此刻也不由凝出含笑的一缕。
      “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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