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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正是平度十四年秋,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夏言轻轻吹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幼嫩的脸上浮动着独属少女的纯真,她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嗅着清晨第一滴露珠的小鹿,单纯又生动。
      门口由远及近,传来法号法乐之声,夏言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出去迎接未明师太。
      “师太,您来了!”
      她跑到廊前,远远地冲师太招招手,踮着脚跳到师太身边,和宝莺一起搀着未明师太的手臂。

      “心中有禅,坐亦禅,立亦禅,行亦禅,时时处处莫非禅也。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小郡主开了悟,心中有禅意便可,何比大老远从水月庵将我这老尼姑请来呢?”
      未明师太受了夏言的搀扶,却未曾谢恩,只皱着眉头,眼神往檐上看。她素色僧衣,深褐僧帽,是最朴素的衣着,却如笼罩一层佛光,风清月朗,和光同尘。

      “师太这说的是哪里话,师太平素是与宫中的贵妃娘娘与公主们做法事的,小女子今日也想听听禅意,沾沾光罢了。”
      夏言抿嘴一笑,笑容最是干净和气。
      宝莺心中暗自嘀咕,她家小郡主的性子她最是了解,从来便是个跳脱性子,哪有这般安静好说话的时候?怎么昨日中午一觉醒来,整个人都转了性。

      未明师太却并未看向夏言,只是目光向下,悠悠一拜,起身右手转着经轮:“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小郡主这般年纪,为何面泛死气,怅然无措?“
      夏言还维持着天真的、洋溢着活力生气的笑容,还未说话,宝莺便替她答了:“郡主昨日午睡魇着了,恐是惊吓过度。这才请师太过来看看。”
      哪知未明师太却摇了摇头,径直向厅中去,不再说话。

      夏言站在未明师太的身后,天真烂漫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愣了半刻,才追赶到厅内,笑眯眯地凑到师太身边。
      “未明师太,喝口我刚做的茶吧,是前日刚打下的白茶,可新鲜呢。”
      未明师太眼睛半闭着,既不接夏言手中的茶,也并不接话。她身后跟着的尼姑们似乎习惯了她这副作态,但宝莺看不惯她那神气——这里是荣亲王府,她家小郡主可也是万人之上的娇贵之躯,一个老尼姑罢了,怎敢这般轻蔑待人?

      夏言也不恼,此时她有求于这未明师太,万万不可在这时便开罪了人。只是她也没想到,未明师太慧眼如炬,竟会如此难应付。
      “师太,实不相瞒,大老远将您请来,实是因着昨日中午一魇,哪知黄粱一梦,镜花水月,竟在梦中偶有所得,骤然开悟,这才想皈依于水月庵。”

      夏言端着茶,依旧笑得腻人,眼看着就要跪下,未明师太身边的尼姑忙拦住了:“师太禁不住郡主千金一跪,快快请起。”
      “郡主要出家?”
      夏言冲那拦着她跪的小尼姑盈盈一笑,嘴角旋出两个精巧的小梨涡来:“正是。”
      未明师太并未理她,屋外的雨下得颇大,砸得檐边的瓦叮咚作响。夏言不急,她不信自己先提了皈依之事,未明师太胆敢拒绝她。她有的是时间跟师太耗。

      哪知下一刻,未明师太缓缓睁开眼,静静地盯着夏言了眼睛端详了半刻,将手中的法杖往地上一杵,紧紧地盯着夏言:“皮下画魂,你究竟是谁?”
      “什么?”
      夏言勉强维持着嘴角挂着的笑,眉眼间的单纯之色几乎要挂不住——
      未明师太是怎么看出的?她是怎么看出自己不是原来天真烂漫的小郡主的?

      “因为眼睛。”未明师太垂着眼,却能一下猜到她在想什么,夏言陡然心中一惊,“目乃心门,郡主不过二八,但眼神中一片死寂,已垂垂老矣。”
      夏言缓缓呼出一口气,将茶盏放在桌面上,无力地撑着桌子:“宝莺,让无干人等都退了,我要和师太单独讲话。”
      她确实已不是原来的小郡主了,确切地说,她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十五岁的夏言。
      十五岁的她还断不会想到,玉叶金柯如她,未来也会沦入最肮脏卑微的命运,成为欢场陪笑的戏子。她身心俱死,眼神中自然无半点希冀,纵然生生作出小女儿情态,哪能瞒过阅人无数的未明师太。

      不过今日她非出家不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摆脱那可怖的命运。
      只要能让她出家,哪怕是威胁,也无所谓。
      夏言坐下,双手把着茶盏,对面未明师太的倒影映在茶杯之中,随着水波的摇晃,慢慢地支离破碎。
      夏言看着茶杯中的倒影,慢慢地微笑起来。
      “师太,俗世中有个女儿吧——”
      未明师太陡然转过身来,眼睛瞪大几乎是慌乱地看着夏言。

      “嘘,我还没说完呢。”夏言将食指放在嘴边,静静地盯着茶杯中的影子,“谁家没几件丑事呢?师太心中想必也清楚得很,我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并不重要,但师太能否继续在水月庵安稳地待下去,对您很重要。”
      一时间,厅内落针可闻,未明师太的额头上慢慢浮出一层汗雾。
      良久,未明师太紧握着法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拿起茶盏,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你是何方来的毒妇。你想皈依,我应你就是了。
      夏言嘴角抿起,向未明师太遥遥地举起茶杯。毒妇吗?也许她真的是毒妇,只是人未到最苦之时,又怎能理解他人的变化与心境?

      如今,她已是孤注一掷了。
      夏言轻啜一口白茶,看着沿着瓦当滴下的雨,思绪飘回那年——

      那是平度二十三年春。
      墙的外面还是墙,是层层叠叠的累积起来的几乎望不到头的压抑和绝望,夏言就靠在这门扇的里面,右手轻轻抚着这十二扇雕花的大门。
      当初这宅子建起来的时候,也是她啜着弄月递上的冰饮,躲在阳伞下,看着工匠一笔一凿地雕出来的,当时弄月指着一个正抚琴的小人说,这美人像极了郡主,夫君抚掌大笑,将那扇换到了中间去。

      室内的光也太暗,夏言已没有力气俯下身去辨认,现在手下摩挲的小人,是不是当时极像自己的那处雕花。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像用头发丝吊着的一块巨石,只消动一动,就跌落崖底。

      屋外已有了花香,府中的下人来来去去,有刚来的调皮的小丫鬟要来逗趣开门,被嬷嬷一把拉住:“别去动那里,脏死了,呸,晦气。”
      是了,如今连下人都知道她污秽不堪。

      夏言心中越来越冷,她本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性子,当初父兄上了战场久久不归,娘亲迫于压力将自己嫁给了严令。
      多可笑啊,当朝郡主与权臣之子的结合,本是天赐的好姻缘。她奏琴,他便写诗,着实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日子。
      可后来呢,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她岂能做得完卵?

      “还没放出来呢?”远远的,夏言听见弄月的声音,脆生生的,却让她听得心里发颤。
      如今,弄月是主,她为奴。
      弄月看着她一次次地被当礼物献给官场那些肥头大耳的“大人”们,看着她沦为玩物成为众人笑柄,明明弄月成了当家主母,却仍要卖着乖,不止一次摇着头含着泪对她说:“姐姐,我是有苦衷的。”

      弄月又有何等苦衷呢?能将她亲手推入万丈无尽深渊。
      她真是找了个好丫鬟,真是挑了个好夫婿。
      门被推开了,夏言的身体就像破布袋子,随着门的推动,一点一点向屋里滚着。

      “这是什么臭味,怕不是染了什么不干净的烟花病吧。”逆光下,弄月身边的嬷嬷捂着口鼻,嫌恶地摆了摆手,才伸出手推开门,便不再往里踏出一步了。
      夏言平趴在地上,她再没力气为自己翻身了,当初凭着一张姣好的容颜艳绝汴京城的绝世美人,如今鼻尖对着灰扑扑的尘土,像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是光,是光啊。
      她有多久没见到光了,从传来父兄死讯的那一刻,她就从人人仰慕的郡主,变成了唾手可得的木偶,变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变成了在昏暗的室内暗自腐烂的水果,吸引着苍蝇和虫蚁,散发着逼人的臭气。

      “怎么一动不动,莫不是断气了吧,罗嬷嬷,上去看看。”弄月又向后退了半步,眼神却亮晶晶的,从她懵懂地踏入荣亲王府的那一刻,她便成了郡主的陪衬,郡主是万人拥趸的荣光,她便是旁边默默不语的绿叶,可谁能想到,郡主就这么丧尽全部尊严,沦为最低贱的家妓,面朝下地趴在阴冷的屋内。
      而她,锦衣华服,连袖口上的织锦,都是专门招了苏州的绣娘,按着纹样一点点绣出来的。弄月的整张脸都笼罩在灿阳之下,眉头紧紧皱着。

      罗嬷嬷上前推了推夏言的脸,见夏言没有动静,又将她整个人翻过来,狠狠扇了两巴掌:“夏言!夏言!”
      嘴角好干好涩,眼睛又痛得像针扎一般,夏言能闻到泥土的味道。
      这便是最后了吗?

      “快醒醒!”
      “怎么还不醒啊,怎么今日午睡睡得这般沉,夏姐姐?”
      身体沉重得很,喉咙间的干涩还历历在目,恍然间有人在叫自己,可有谁还会唤自己夏姐姐呢?

      自父兄边关战死,她们家被打上叛党的标签,从前最爱唤自己夏姐姐的小表妹,被黥面流放,路上不甘受辱自杀了。
      夏言猛的睁开眼睛,陆情正坐在她的床头,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还用手暖着她的手。
      “夏姐姐可是做噩梦了?手脚冰凉,眼角还有泪呢。”
      她猛地从陆情手中抽回手来, “你别过来。”夏言出声,这才发现这声音已不属于一个成□□人,甚至不是沙哑的,而是清脆甜蜜的。

      “姐姐可是梦里梦见什么了?可需要叫太医来?”
      夏言就像没听到一般,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荣亲王府的院子一向是极雅致的,门口假山流水,旁边栽着一小圈修剪得当的朴竹,是差人特意从江南快马送来的名种,爹爹宝贝得很。
      此刻,这些竹子上面撒了一圈金色的光,随着风,摇摇曳曳。
      夏言觉得整个人都晕眩起来,几乎无法站立。
      命运怎会跟她开这样一个偌大的玩笑,叫她卑微进尘土里,如今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来人呀,郡主魇着了!快拿热汤来!”
      弄月本就候在门口,听到呼喊匆匆跑进来,“小姐,你没事吧,奴婢这就让人去唤太医。”
      哪知夏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化茫然为惊惧,整个人就像糟了雷劈一般,急急地往后退。

      这是她做梦梦见都会大汗淋漓地惊醒的一张脸,是她午夜梦回最恐惧的样子,夏言尖叫出声:“别进来,别进来!”
      陆情看着夏言小小的身体蜷缩进桌子下面,一张本来美极艳绝的脸此刻布满了恐惧,眼睛迷茫地瞪得大大的,目光就像没有焦距一般,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夏姐姐定是方才午睡做了噩梦,你也别进去了,赶快去端碗热汤来。”
      弄月连忙点了头称是,这才慌慌张张跑出去。

      她当初全然没有想到弄月黑暗的心思,一向只当弄月是最贴心忠诚的。
      可当时单纯的她怎么也不想想,在进王府服侍之前,弄月也曾是正经门户的小姐。是她,元宵灯会上结交了弄月,非要将弄月叫来身边作伴,这才找了个由头,让弄月在府里做丫鬟。可是弄月,又怎么甘长期为他人做陪衬,长期俯首在他人脚下呢?

      “陆妹妹,我爹爹……“夏言的声音艰涩,几乎不敢问出这个问题:”他现在还好吗?”
      “匈奴南下进犯,荣亲王与世子请愿为陛下分忧,已出征有一段日子了。”陆情轻声出言安慰:“夏姐姐不必担忧,这才不过十二日,待边关大捷,荣亲王与表哥便能平安归来了。”

      但她却明显感到抓着的夏言的手陡然一紧,夏言的指甲都快捏进肉里,本来最是娇憨可人的脸如今却满目哀伤,陆情看着夏言的眼睛,只觉得呼吸一滞,那眼中的悲哀几乎已远远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倒像是火药弹炮席卷过后,坐在断壁残垣上吸着亡夫留下的烟斗的耄耋老太的眼神。
      “只有三日了……”夏言喃喃道。
      距离严令来荣亲王府提亲,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三日的时间,算错一步便又是地狱,但往上一步,或许,她便能找到法子脱身。

      夏言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向门口问道:“我娘呢?她在哪里?”
      她要去找阿娘,要告诉阿娘莫将自己匆匆地嫁了,阿娘最是疼她,如若告诉她后果,她定能体谅自己。
      这次,她定不让那令人惊惧的命运重演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应答道:“王妃正在前厅会客,叫小郡主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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