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于真空》十八个冬

4、贪食

　　萧望杉成为心理医生看诊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患有神经性贪食症的二十来岁的姑娘。
　　情绪抑郁，身材干瘦。她做了量表，据家人说，情况已经很严重。这个姑娘叫陈简心，高中的时候是个丰润的姑娘，青春期的女孩，对食物都有比较大的欲望，再加上学习压力大，食物便成为了解放压力的一样东西。
　　高三的时候，陈简心喜欢上了自己的同桌，在那样一个紧要关头，同桌两人朝夕相处，有时间都在位置上写题，聊天，打气，解题，合作。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陈简心一直都觉得自己和那个男孩的关系比较暧昧，有时候感觉对方是喜欢自己的，有时候又感觉不是。终于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好朋友。
　　但是好朋友无心地说了句“他看上去是那种喜欢苗条的女生的男色吧”。
　　仅仅是那一刻，陈简心从来没有烦恼过的事情，变成了她一直以来的烦恼。
　　她回到家，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很胖，又胖又丑。她决定减肥。
　　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所以吃饭这件事情自己是可以控制的，一开始，陈简心只是不吃晚饭，过了一段日子，她开始免了午饭。很快，体重急速下降，陈简心见起了效果，连早餐都免了，每天买一瓶能量饮料喝。
　　高三的学习任务重，陈简心的压力越来越大，但是在她的心里，她和同桌的关系也越来越暧昧了。她每天都处于抑郁和快乐两种情绪不断切换，因为神经越来越敏感，有时候同桌一个小小的动作，一句不经心的话，也能给陈简心带来巨大的伤害。
　　她从60千克的体重下降到了50千克，有一段时间，她十分满足于自己的身材。但是长期的头晕，疲惫和恶心让她又不免产生抑郁的情绪。
　　高考结束后，她的成绩并不理想，但是同桌却超常得考了一个高分。
　　她有些难过。不过放假后，参加各种同学会，和好朋友聚餐，她从一个食物的虚空状态，回到了每天被美食充盈的状态。
　　因为长期得不到满足，她的胃口很大，之前胃又被缩得很小，每次都会吃得非常撑。
　　很快，体重反弹了，一直飙到了65千克。
　　她意识到自己又该节食，但是她又无法抵抗在长期得不到满足后，对食物的渴望。她走了一个极端的方式——催吐。
　　“我第一次催吐是用筷子，”她的眼神略有些飘忽，随后看向萧望杉，“当时我吃完了两人份的冒菜，胃里非常油腻，这样一晚上过去，我肯定又要长胖很多。所以我用餐筷触咽喉，很难受……但是我吐了，我不知道吐完没有。”
　　萧望杉语气十分温柔。“但是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对吗？”
　　“嗯。”陈简心点点头，她喜欢这个医生的声音，低沉，透着一股沉稳，但是温柔地直戳人心。
　　后来她一定要吐到再也吐不出东西，才能确保自己的胃干净了。
　　“催吐的时候，食物带着胃酸出来，会腐蚀口腔，造成过敏，严重则溃烂，对牙齿也不好，你想过吗？”萧望杉微微地前倾身体。
　　陈简心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萧望杉研究过不少这种案例，这种心理问题，只需要适当地加入合理的情绪和不同的想法，便可以使契机转向不同的结局。“其实我们仔细思考，也许你喜欢的那个男孩根本没有在意过你心里想的那些事情，正如你所说，他没有说过你很胖，你的朋友也只是说你不算苗条，没有说你胖，一切不过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像这样的女孩子，确实值得可怜。
　　现在那个女孩还在与萧望杉保持联系。可能是从业以来的第一个病人，萧望杉虽然没有刻意地保持联系，但对方有什么事他也会适当地调解。
　　心理上的病不像身体的疾病，它们不为人所见，却如影随形。它带给你的痛苦不是感官上的，而是日积月累，沉淀在时间里的。
　　萧望杉和纪星上了小区楼的电梯，很快到了家门口。
　　家里的人都等了他们很久了，大门敞开着，他们一走进来，奶奶就第一个迎了过来。
　　“小杉和星星到了，哎哟，等你们好久噢。”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两双崭新的棉拖鞋，放在夫妻俩人面前。
　　家里面很热闹，萧季民的姐姐萧季玲一家人也在。萧季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一般来说都比较沉默，孩子到了家那颗心也沉下来了。
　　纪星将东西递给奶奶，热情地道：“奶奶，这是我们带的，望杉说你喜欢吃话梅，就买了点好的。”
　　“你们回来了奶奶就开心！”老人家一边接过东西，一边笑眯眯地答道。
　　萧季玲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吴疏桐，刚刚二十九岁，迟迟不肯结婚，家里催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也没听说有男朋友，不过家里似乎也不是很在乎，毕竟是个女丁。她此刻也站起了身，一头长发及腰，“又长高了啊望杉，这么久不见。”
　　“都多大了还长什么高啊，桐姐说笑了。”萧望杉轻轻地笑了笑。
　　萧季玲还在剥橘子，见了侄子，也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望杉真是越来越帅了，我当时就说这小伙子不一般，去年没回家里来，你爸和你奶奶在家天天念。”
　　“可不得天天念吗，这儿女天天飘在外面的，以前是季民，现在季民把我们老的接到这来住，算是孝顺啦！”奶奶立刻走进厨房，端了两盘螃蟹出来。
　　吴疏桐故作惊讶地道：“哇奶奶你也太偏心了吧，刚刚还说没有了呢。”
　　“你吃得还不多吗，你弟弟那么远开车过来还没吃饭呢吧。”
　　“我吃得多，我才吃了两个……”
　　一家人久别重逢，肯定要聊上几句，纪星和表姐更是两个人在一边聊起了女孩的事情，上上来的螃蟹又是给大家分着吃了大半。
　　“奶奶，剩下的冻起来吧，我明早上吃。”萧望杉见已经没有人再吃了，便对老人家道。
　　“望杉你一个都没吃呢，不饿啊？”
　　“我和纪星在服务站吃了晚饭的。”萧望杉只好撒了个小谎。
　　“那服务站的饭哪里够营养哦。”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把螃蟹收回了冰箱里。
　　萧季玲剥了橘子，把一整个都塞进了萧望杉手里。
　　吴疏桐一边啧声，一边挽着纪星，“看到了吧，真是有够偏心的。”
　　“哈哈。”纪星笑了两声，从萧望杉手里抢了一半橘肉，递给身边的表姐。
　　“小两口感情有够好啊，”萧季玲蜷在沙发上，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什么时候给我们老萧家添个跟你一样优秀的小男丁啊？”
　　“害，妈，望杉他们才多大啊，要什么孩子，再说了，这两口子都有工作呢，谁照顾。”吴疏桐嘴里吃着橘子，说话含含糊糊的。
　　奶奶立马认真了，玄乎着道：“诶，星星啊，这女娃娃生孩子就得趁早，年纪大了对自己也不好。生下来不还有我们嘛，他们忙他们的，我来带小孙子。”
　　纪星的表情明显有些难看，只是表面上点头。
　　一家人聊到凌晨一两点，就准备洗漱睡觉了。
　　萧望杉锁上门，在房间里铺了地铺。这是萧季民把两位老人接到了这边来住后买的新房，很大，客间非常多，但夫妻二人如果要分开睡，还是会显得奇怪。
　　纪星洗完澡后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从卧室带的浴室里出来。
　　“奶奶好像挺想要个曾孙的，我还以为她有你这么个光耀门楣的孙儿就够了诶。”纪星爬上床，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嘟囔道。
　　萧望杉早已感觉到疲惫，双眼轻轻闭上，背靠身后的白墙。“你别在意了，到时候要是真不行，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
　　“就说已经生出来了？这也太奇怪了吧，”纪星微微皱眉，“生孩子不需要家人参与的啊。”
　　萧望杉缩进了被子里，语气变得微弱起来。“也可以啊，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参与。”
　　“望杉，你看，”纪星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我找到今天那孩子的成绩单了。”
　　萧望杉一听，迅速睁开眼，只见那期末成绩表上，显示着各科的详细成绩，甚至还有分析。
　　萧望杉拿过她的手机，略有些惊讶：“怎么做到的？”
　　“他今天外边那件，是树人高中的校服，他们现在期末考试大都是全市的调研，进入网址，网上选学校选年级输名字就能查到，我以前看海星这么查过成绩。”纪星因为对高泽琛念念不忘，才一直惦记着，想了解一下那男孩，就随手一查。
　　“看样子读的文科是吧？”
　　“这小兔崽子，数学才考五十分。”萧望杉微微一皱眉，平常从来不怎么说狠话的人也不由得语气发怒。
　　纪星拿过手机，指着其他的成绩道：“你别这么看嘛，他英语可有一百三十七，语文一百二十四，除了地理之外，历史和政治都在高线上，我觉得挺不错。”
　　萧望杉的眉眼略略地闪过几分恨意。“地理四十六，数学五十分，别人就把他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又不是没读过高中。”
　　“全班第三十二。”纪星看到班排后略有些担忧，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树人高中可是全市的精英学校，现在高中又很难买到学位，一群高材生之间竞争，落一科都不行。她微微沉目，问道：“望杉，这孩子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妤开过会后，已经是十一点，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纽约的街头打了车，回到自己的公寓里。
　　她的脑子里，已经很少出现那孩子的身影了。
　　但就是那么一瞬间，在街头通宵酒吧的灯光里，浮现了那孩子的面庞。
　　第一次迎接这样一个生命的时候，杨妤是惊喜的，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当母亲。但是自从父母回国的飞机失联后，她就再也没时间顾及这些了。
　　她甚至连悲伤都没有时间，就接下了公司的管理权。
　　跟高然在大学相遇，受到他高大英俊外表的蒙骗，自以为遇到了一份真挚的爱情，没想到是那样的结局。
　　当时的高然在杨妤心里有多完美，分开的时候就有多低贱。她从小被宠爱长大，个性还像个孩子，而且十分要强，高然当时是学长，相貌在一众男同学之中脱颖而出，课业成绩也不错，对身为校花的杨妤展开猛烈的攻势。
　　杨妤从小到大生活在温室里，没见过外面的花朵，当然就倾心相付了。
　　父母意外过世的消息，导致杨妤早产，怀孕八个月余就生下了高泽琛。这期间她不得不担起重任，况且她一直都有聘请保姆，都是些相貌佳，脾气好，年纪也不大的女人，这些女人，大多自己也刚生了孩子，杨妤允许她们把孩子寄养在自己家，一起喂奶水。
　　但是杨妤不精通人情世故，不知道这些保姆收了钱也会对自己的孩子偏心，杨妤单纯的认为，有了钱，谁都会尽心尽力地完成工作。
　　那个时候，受到公司领头羊过世的影响，公司上下动荡不安，公司外部也是站不住脚。辅佐杨妤的前董事长秘书暴毙在家，一瞬间没了帮助。杨妤心烦的事情够多，更听不得孩子哭叫，就很少回家。
　　连自己的丈夫在家跟保姆私通都一无所知。
　　直到她无意间知道了自己丈夫的变态欲望，竟然转移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才提出了离婚。
　　当时，她与负责前董事长秘书死亡案件的萧季民警官，早就产生了不明不白的情愫。更是在离婚后，愿意给予杨妤支持。
　　有所感动，想也不想便又嫁了。杨妤心里需要一个人帮持自己，她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事情。
　　她连自己儿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未必记得清。
　　那天，她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这个从她身体中出来的小生命。
　　真是长得很讨人爱，特别是眼睛。鼻梁随他父亲，高高的。小嘴殷红，是樱桃的颜色。白白嫩嫩的小脸，让人想起了山竹的果肉。
　　浓眉大眼不过如此。
　　杨妤狠狠地抱住小琛，她这几年忙得连眼泪都没有时间流。
　　“妈妈……”
　　“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请一个人长大吧，就这样一个人长大，我没有办法陪伴你，你会好好长大的对吧？”杨妤哭得泣不成声。
　　男孩拍着母亲的肩，四岁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安慰母亲说：“嗯，妈妈别哭。”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果然自己长大了。
　　杨妤坐在出租车里，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失神地道：“Do you have children？”
　　“Yeah，elder daughter and a boy，they’re really lovely. How about you，lady？”司机师傅相当健谈地道。
　　“A boy.”杨妤仿佛看到了四岁的小琛，“A beautiful 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