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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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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经幽冥断往生的亡人,必要先走一条路,黄泉。黄泉方圆百里,遍地黄沙,却开满了一种花,此花色红胜火,人称“彼岸”。
黄泉尽处,有河名忘川,忘川乃幽冥内一条灵河,流动着暗色的水,河底皆是生前作奸犯科之人的鬼魂,永生永世沉于忘川,受忘川之水侵蚀之痛,冰寒之苦。倘若是从未犯下过业障之人,就算不小心跌落此河中,亦无妨碍。这灵河水对于奸邪而言,是蚀骨的毒药,对于常人而言,便是平常的河水,而对行善积德功业深厚之人,乃强身健体的良汤。
忘川河畔立有一块巨石,曰三生石。三生石本为女娲补天时,偷偷脱逃,却误落入幽冥中的一块顽石,上书芸芸众生前缘后果之种种,不可毁改,不可增添。三生石前有一孟婆庄,庄内有孟婆。
孟婆庄内日日有亡人,讨一碗孟婆亲手熬的汤喝。那汤色味俱佳,喝下就将那前尘往事抛之脑后,待踏过奈何桥,便能迎接崭新的来生。倘若是生前罪大恶极之人,便讨不到这碗汤,过不了奈何桥,去不了来生。而是沉入忘川,受苦刑赎前罪。
人人皆知,孟婆庄内有孟婆,却都误以为孟婆为一个阴森恐怖的老太婆,其实不然。这过往见过孟婆的亡人,都知孟婆乃一名年轻貌美女子,虽有几千的年岁,但对于永生的幽冥中人而言,实在还年轻得很。
孟婆庄除了孟婆,还有一个舀汤的女娃,乖巧可爱得很,生了一副粉雕玉琢的好模样。往往有过路人,拿了汤,不急着喝,却要逗那女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阿觅。”小女娃丝毫不怯,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你是孟婆的女儿?”
阿觅将头轻轻一点,头上的两个小辫儿便上下晃起来。
“你父亲在哪儿?”
“父亲?”她睁大眼睛看那人,声音脆生生的,“娘亲从未对阿觅说起过父亲,父亲是何人?”
“人人皆有娘亲和父亲,怎么你有娘亲,却没有父亲?”
阿觅歪着脑袋直挠头。
“小姑娘,饶是你娘亲有通天的本领,光她一人也生不了你啊!”“就是!”“哈哈!”
那些个亡人忙着取笑阿觅,一位美丽的女子从垂帘后走出来,她肤白胜雪,明眸皓齿,一张口说话时,语气里却颇有些火辣。她对那几个多事的亡人说:“莫在这耍嘴皮子拖延时间,赶紧喝了我的汤过河去,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见到孟婆,阿觅一下抱住她的细腰,像只小猴子般缠了上去,一边撒娇似的喊“娘亲,娘亲”
那些搭话之人见了孟婆,不似方才在阿觅面前那般肆无忌惮了,连忙将热汤灌进嘴里,饮毕连嘴都来不及抹,便出庄往奈何桥去了。
阿觅机灵聪明,等人走出了孟婆庄,才向孟婆问道:“娘亲,那人刚说,人人都有娘亲,亦有父亲,阿觅的父亲在何处?”
孟婆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片刻即恢复正常。她抚着阿觅的头发,柔声道:“我们乃幽冥中人,自然同人间来的那些肉体凡胎不一样,幽冥中人是没有父亲的,只有娘亲,阿觅可记住了?”
“阿觅记住了,娘亲说什么,阿觅便信什么。”小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阿觅真乖,娘亲今日采了彼岸花,掺了蜜露做糕,快来尝尝。”孟婆牵着阿觅的小手,引她到了厨房,这女娃满心欢喜地吃着糕,再也不去想父亲有无的事儿了。
孟阿觅生于幽冥,长于幽冥,绝大多数时间就待在这孟婆庄。年岁大了些,小腿儿闲不住,黄泉和忘川都被她逛遍了,除此之外,再也未去过其他地方。听说冥王北太所居宫府叫做酆罗殿,等闲是不能靠近的,阿觅未去过,娘亲和黑白无常两位叔叔去过,叔叔们同她讲过那殿前之事,也讲过人间和神仙之境。他们常去人间办公差,总有许多新鲜事儿同她讲,范无咎还常给她带人间的玩意儿。听说这人间有山川美景,四时风物,八方习俗,妙不可言。是这幽冥远远无法比拟的。
至于三重天及其之上的神仙之境,就是娘亲和黑白无常也未曾去过,整个幽冥中,只有冥王去过。冥王还在九重天上被封了个称号,叫“北太帝君”,只是大家早已习惯称他为“冥王”,无人叫他“帝君”。为了六界的和平稳定,其他五界各主都要定时共赴九重天,同天帝共商六界中事。黑白无常同阿觅说起的,也是听来的。
那九重天上的情景,阿觅没听出有什么味道。只是这人间,却实在有趣,她是想方设法都要去走一遭的。
在阿觅的苦苦哀求和死缠烂打之下,孟婆终于松口,等阿觅至六百岁成年之际,七月十五日,黄泉结界开时,可让她去人间见识见识。
在那之前,要说这幽冥中有什么地方让阿觅觉得欢喜,除了孟婆庄,当然是黄泉中的百里彼岸花海了。阿觅只听说这黄泉中,之前只有漫天黄沙,别无他物。三百年前,不知是何人,在此地种满百里彼岸,为枯寂的黄泉增添了许多亮色。
趁娘亲煮汤打盹儿的闲隙,本来坐在灶前生火的阿觅又偷偷溜走玩儿去了。据娘亲说,这彼岸花恰好在阿觅出生那日齐齐盛开,花开千年,花落千年,如今已盛放了三百年。
阿觅从花丛中穿行,张开双手,任花儿在指缝间拂过,任花瓣沾满双肩,她喜欢在这花海中畅游的感觉。无处不在的花香,纷纷钻进鼻中,闭上双眼,真是无比享受。
不知流连了多久,阿觅想起该到吃晚饭时辰了,正准备回时,猛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阿觅耳中:“你是何人?”
阿觅睁开眼,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身着暗赤流纹锦衣,发髻高束,额角有一赤色印记,状若游龙。他正立在花丛内,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不认得我?”阿觅脑袋瓜子里转得飞快。她想,这幽冥中人个个她都认得,也个个都认得她。这小孩不认得自己,应该是个新到的亡人。这亡人怎么走到这彼岸花海中来了,待她亲自领到孟婆庄,喝了汤好过桥去。
小男孩懵懂地摇了摇头。
“来,我带你去我娘亲那儿可好?”阿觅热情地去拉他的手,他亦不抗不拒,乖乖任她拉着走。
“你娘亲是谁?”
“我娘亲就是孟婆啊,她煮的汤可香了,你想不想喝汤?”
小男孩一听有汤喝,顿时听出肚中正在唱空城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说道:“想喝……”
两个小人手拉着手,一同走进孟婆庄。还未进门,阿觅便呼喊:“娘亲,娘亲,我回来了!”
小男孩跟在阿觅身后,他抬头看这四周的陈设,四壁皆无挂饰。堂前有一折屏,上有墨绘的山水流云。一张八仙桌置于屏前,四条长凳立在桌下。左边有一台梯,通往二楼。台梯后有一垂帘,垂帘后的孟婆闻声而出。
“阿觅!喊你生火,又跑哪儿玩去了?”
“娘亲,您瞧,我带了谁来?”
这时孟婆才瞧见阿觅身后还站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在这偌大的幽冥内迷了路的亡人吧,竟然被阿觅这孩子碰上了,亏她知道要带到这孟婆庄来。孟婆兀自想着,待她看清这小男孩的模样,却吃了一惊。
并非亡人!她认得这孩子额角的印记,乃魔界赤龙王族特有之物,打娘胎里就有了。这魔族所居之地——无量世,正好毗邻幽冥,许是这位小公子贪玩,跑出魔界,迷了路,才误闯进来的吧!
孟婆露出和蔼的笑容,蹲下身子,说:“这里还有一位小公子呐?模样长得可真俊!”
这位魔族小公子见孟婆长得同自己的娘亲一样美丽,又如此可亲,不像个坏人,便大着胆子从阿觅身后站出来,对孟婆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娘亲,您做了什么好吃的?”阿觅问,忽而声音故意低下许多,她凑近孟婆耳朵,“这位小公子还未喝您的汤呢!”
果然阿觅以为他是个亡人。孟婆笑着说:“这位小公子,可不能喝那亡人汤,不过,我做的其他汤都可以喝!”阿觅歪头,抓抓脑袋,又看看小公子,想不通他的来头。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那小公子的肚里传出来。
“哈哈,你的肚子在唱歌儿呢!”阿觅指他。
这下小公子有些害臊,不过他听阿觅笑起来的声音竟像银铃儿似的那般悦耳,便也笑起来。不料这一笑,便露出掉落了门牙的嘴,惹得阿觅笑得更大声了。
孟婆无奈又好笑地让他们在桌前坐定,自己从垂帘后端出碗筷,原来她早已做好晚饭温在灶上,只等阿觅玩累了回来,吃时还能是热的。
小葱拌豆腐,红烧鱼,蒜炒小油菜,还有一盆荠菜汤。那菜香汤香钻进两个小鬼的鼻子,不禁惹得他们口水连连。
小公子一阵狼吞虎咽,吃得嘴边全是油渍,把头从碗里抬起来,阿觅见之又是哈哈大笑。小公子亦忍不住笑起来。孟婆坐在一旁,看好戏似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宠溺的笑容。
用过饭后,孟婆便要将魔族小公子送回去。两个小鬼虽然相识不到半日,却已成为彼此的好朋友。阿觅同他们走到黄泉边上,孟婆要她切勿再往外走,她送走小公子后即刻回来,便嘱咐道:“阿觅,你在此处等我。”
阿觅乖乖点头,心里对这场分别感到忧伤极了,这可是她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她拼命忍住眼中欲落未落的泪水,冲他挥手,“再见。”
“再见。”那魔族小公子亦十分不舍,一只手任由孟婆拉着一同走出黄泉结界,头却频频回顾,直到再也望不见阿觅的身影。他落下眼泪,偷偷用手背拭去。
阿觅站在结界内,看着娘亲牵着小公子走远,猛然发觉自己还不曾问明那小公子的名字。他是自己的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朋友,可自己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那分别所致的伤感又增添了好几分。
光阴似箭,岁月倏忽。
阿觅成年之时,她已然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每日所行之事未有什么大变化,依然帮孟婆舀舀汤,听那些过路的亡人们讲故事。他们总喜欢在忘却一切之前,再回忆一遍前尘,好像把它们讲给了别人听,就能弥补将被自己忘却的遗憾。此外,再也没有将她视为小孩而加以打趣的人了,偷偷看她的倒不少。
人间每年七月十五日,布在黄泉的结界开启,放幽冥中还未往生的鬼魂回到人间,与尚在人间的亲人相聚。这一日,除法力高强的冥差之外,那些法力低等的幽冥仆役以及阿觅这种尚未修习什么法力的人,也可自由出入。如今离今年的七月十五日还有半个多月,三百年都等过来了,这半个月却让阿觅等得倍觉漫长。
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三生石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握根细棍,逗着地上的蚂蚁。她想起今日一大早黑白无常就出黄泉,到人间出公差去了。不知道两位叔叔今日又遇见什么新奇好玩的事儿,待他们索魂回来,定要他们好好讲讲。等七月十五日一到,她亲自去人间,将他们说的有趣之事都经一遍。
话说黑白无常从伏龙镇索魂不成,正要从黄泉经忘川,往酆罗殿赶去。还未走近奈何桥,便看见三生石旁坐了一名素衣女子,正拿根小木棍在地上鼓捣。
“阿觅!”范无咎朝她喊道。
阿觅抬头,见是一黑一白,长衣飘飘的两位无常,竟高兴得跳将起来,“无常叔叔!”
她小跑着似要飞起,一下就到了无常们跟前。
“您二位可回来了,今日讨汤的人不多,上午就全都送完了。阿觅着实无聊极了。”阿觅两手捏着范无咎的衣摆一角,撒娇似的冲两位叔叔抱怨道。
“嘿嘿,阿觅,今日我去那人间,听了人间的说书,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可有趣了,一会儿说给你听。”范无咎对阿觅,除了带她出幽冥,往往是有求必应,见了她,似将刚刚伏龙镇那顾公子被摄灵之事给忘了。
“当真?那极好!您二位何不在孟婆庄用晚饭,我同娘亲讲去!”阿觅开心得眼睛笑成月牙状,急急要去禀报。倘若可以,岂止是吃饭,她恨不得两位住在孟婆庄,日日同她讲那人间的故事才好。
谢必安却将长袖一挥,挡着阿觅去路。
阿觅扭头看他,又是撒娇似的嘿嘿一笑:“必安叔,何事吩咐阿觅?”
“今日不便,我们有要事同冥王商议,将事情处理完,我同你无咎叔再来寻你玩。”
范无咎一拍脑袋,才把正事想起来,忙说:“对对对,瞧我这记性。你必安叔说得没错,今日我们要事在身,尔后再来孟婆庄如何?”
阿觅噘着嘴,两手抓着谢必安伸出的手臂,动作活像个小狗崽子,一副委屈模样。但见连无咎叔叔也是一副十分正经严肃的表情,只得无奈答道:“那好吧,可别忘了来寻我哦!”
谢必安收回手,说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范无咎无缝衔接。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刚走过奈何桥,谢必安才不紧不慢地提醒道:“你在伏龙镇买的小玩意儿,怎么没给那丫头?”
“哎呀!”范无咎连声惊呼,立马转身,顷刻间又到了阿觅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竹鸢,一边塞到她手里,一边说道:“你且先玩这个!”
还未等阿觅将“谢谢无咎叔”说完,便又施法瞬移到谢必安处同走。
阿觅满心欢喜地瞧这竹鸢,竹编的手法实在细致精良,这小鸟的模样栩栩如生,可爱极了。不过,她只知这是只鸟,却不知是何种鸟。她边走边玩,打算回到庄内,向娘亲讨教,又一转想,此时娘亲定在烹汤,她倘若再盘桓些时间,偷点儿闲,便可免去今日生火吹灶的差事了。
如此一想,她便跑到彼岸花海内,玩竹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