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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章 槐花树(下) ...


  •   从登登出事那天起,陆银桥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她永远都记得那天仓皇的天色,像是憋着一场大雪,可是经久不下。北新市接连没有好天气,就剩下半阴半暗的云层,又透着诡异的光,活像是磨花了的琉璃瓦。

      冬天气温低,肇之远市里的正经买卖也临近年底了,难得集团需要他出面开会。他眼里所有的“俗务”堆到最后才肯干,以至这位富贵闲人总算忙了一阵,两天都没回家。

      到了星期六的时候,陆银桥琢磨他应该回来了,于是从早起就开始忙,安排家里晚上一起吃饭。她良心发现,打算给自己立个贤惠的人设,忽然记起肇之远的馋虫,打算给他买点老字号的酱肉回来。

      陆银桥去的是天福号,百年老店,就在胭脂厂附近,走路十几分钟而已,所以她出门的时候顺手把登登牵上了。

      人总是心存侥幸,尤其在没带脑子的时候。

      既然彩票不好中,那霉运也该有定数,好比那些儿童走失、交通意外……充其量发生在法制频道,老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觉得悲剧没那么容易发生。陆银桥这辈子坎坷地活到这么大,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学会先安慰自己,不会一路惨到底,所以那一天对她而言,实在普通到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清晨车少,空气好,她带登登出去转了一圈,最后一起走去老字号买东西。

      那条路实在太熟了,从小走到大,因此她一直专心玩手机,正着急追问肇之远今晚到底回不回家吃饭,全程都没怎么留心。天福号远近闻名,胭脂厂附近的这家又是正宗老店,不管什么时候都挤满人,店里专卖各种酱牛肉,卖东西的叔叔阿姨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因此一见她,扯开各种话茬儿。

      陆银桥一开始还记得牵着登登,可挑选东西的时候容易分心,走着走着就松了手。她吩咐过孩子,让他跟紧自己别老跑,可等到她买完酱肉再回头的时候,身后的小跟屁虫就不见了。

      从天福号到胭脂厂,兜兜转转,统共没超过一公里的地方,登登就这么丢了。

      孩子虽然小,但他从小就在“半城金”的院子里长大,就算人多挤散了,总不至于一点回家的意识都没有。陆银桥想着也许是让哪个街坊看见给送回去了,于是她赶紧往回跑,一路找遍附近的十二条胡同儿,直到中午时分,她已经把家家户户问全了,依旧怎么都找不见人。

      这下陆银桥确实吓傻了,她报过警,脑子里炸雷似的响,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

      整个院子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三如同往日一样,大冬天里裹着一件棉猴儿,正一个人守在门房里,悠然地抽他的烟。

      他看见陆银桥大冷天竟然满头是汗,一边觉得奇怪,一边问她:“登登呢,是不是又上梁疯子家玩狗去了?”

      她几乎哭着扑过去,求他马上帮自己找。

      雷三那么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听见孩子丢了,一口气吸回去,把烟头都咬断了。

      后来的事就全乱套了,肇之远赶回来,可惜谁都没能吃上饭。

      登登走失前后不过三四个小时,事情已经震惊了整个胭脂厂。毕竟老城街巷闭塞,生活环境和其他地方不同,走出家门几乎没有生人,尤其是登登,从肇之远把他抱回来那天起,人人都知道那孩子就此改了命。肇二爷愿意把他当亲生儿子养,背后一定有天大的缘故,因此街坊四邻都觉得这事不对劲,就算登登真让陌生人拐走了,那对方一出店门,附近的熟人都能看见,肯定有人生疑,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肇之远……仿佛整个人突然就静了,平日里挂在嘴边的玩笑全都没了,横生出从容不迫的架势。他下车迅速进院,前后安排,让人去协助警察,好像只有到了出事的时候,这座庞大的院子上上下下才算有了主。肇二爷眼底那些真真假假的笑意都沉到底,四方的天,他的眼色和那些凭空压过来的云一样,只剩下她猜不透的光,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肇之远在路上就知道孩子丢了,也知道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以他不再乱闯,走到那棵槐树之下,去找陆银桥。

      他抱着她的肩,半天没开口,再说话的时候,也只有一句:“丫头,你知道的……登登是我恩人的孩子,他妈妈当年冒着雪灾救了我的命,我在她面前发过誓,替她养这孩子一辈子。”

      那声音低得近乎哽咽,他努力克制,可手上的力气掐得她生疼。

      陆银桥拼命点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比谁都清楚登登对这个家有多重要。

      他怪她,或是骂她出气,也许还能让陆银桥心里好过一点,可他在那种时候异常清醒。肇之远说完那句话,很快吩咐人去打电话,又看见陆银桥冻得满脸发红,外衣已经跑掉了,于是他去拿衣服给她披上。

      肇之远一直在想些什么,就在她身边陪着,等她情绪稳定让她坐下来,又和她说:“没这么简单,登登又不是哑巴,店里人多眼杂,都是熟人,但凡小孩叫一声,所有人都能知道。”他停了一下,蹲下身看着陆银桥,“现在看起来,登登应该不是被拐,他不哭不闹,八成是认识的人下手,所以大家不觉得奇怪,有人看见了也不过脑子,根本没往心里去。”

      陆银桥越听越害怕,她不敢往下细想,问他:“你的意思是有人绑架他……谁?我带着孩子出门,谁敢从我身边……”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突然说不下去,呼吸都在发抖。

      肇之远坐在她身前,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似乎尽力让她稳定情绪,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有人故意等你带孩子出门,因为登登认识他,所有人也都认识他,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在你身边出现理所当然,所以他把登登哄走,根本不会有人留心……放心,很快就有结果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

      院子里越发吵闹,有人想来帮忙,有人绞尽脑汁试图提供线索,再加上警察问话,一时之间人来人往。可惜这出戏实在没能演太久,事出必有因,登登失踪之后只过了半天,一切就被一通电话打破了。

      肇之远没有猜错,登登确实不是随机被拐,他是被陆兴平绑架了。

      不论陆银桥有多么不想承认,可惜人不能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她活着就有来处,亲缘关系可以断绝,血缘却始终客观存在。

      她从小就对那个人渣直呼其名,恨他入骨,恨不得抹掉和他有关的一切,却始终不能否认,在血缘关系上,陆兴平确实是她的父亲。

      陆兴平绑走登登,电话打过来是想谈条件。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几乎就没人觉得惊讶。

      她那个父亲吃喝嫖赌样样不少,这种男人还总有一个可怕的通病,那就是窝里横,打完老婆打孩子。陆银桥出生之后不久,她的亲生母亲生了重病,家里没钱给她好好治,也或许她母亲早就无法忍受陆兴平的折磨,早早病逝,扔下孩子解脱了。陆银桥没这么走运,据隔壁的林半聋说,陆银桥挣扎着活到两三岁的时候,险些被她那个混账爹给卖了。可惜她是个女孩,二十年前的社会风气远没有如今开明,人贩子对着一个女孩,实在给不出满意的价格,再加上后来有了远芳阿姨的照顾,总算有人给她一口饭,让她能在这胡同儿里歪歪扭扭地长大。

      恶鬼披了人皮也透着恶,怎么装都装不成人。陆兴平绑架一个四岁的孩子,只能是为了钱。

      他欠了几年高利贷,一直都在外边躲着,到最后拖不过去,眼看被人追着砍,他才想起回到胭脂厂。他走投无路,天天去“半城金”的院子门口闹,非要给陆银桥下跪,可她硬是咬牙不肯见他。

      她当然知道见面的结果,她和肇之远结婚之后,陆兴平三番五次出损招,逼迫远芳阿姨和陆一禾来向她要钱,他甚至想利用女儿,让肇之远替他还债,陆银桥因此被迫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

      可惜吸血的废物早没良心了,陆兴平发疯,暗中盯紧女儿,让他终于找到机会把登登劫走。他用跳楼作为威胁,抱着孩子跑到了441医院的老院区,在病房楼顶打电话,想让肇二爷给他这位所谓的老丈人一句痛快话。

      事发地的医院并不起眼,当年陆兴平选中它,大概只是因为距离近,它算是胭脂厂附近最好找的一处楼房,住院区统共只有六层高,但已经足够让陆兴平发疯了。仓促之下,他急红了眼,如果肇之远不肯替他还赌债,他就要拖上无辜的孩子鱼死网破。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陆兴平死活不肯接受谈判。他已经做出丧心病狂的事,轻易不能回头,于是他在顶楼的护栏边上,抱着孩子和警方僵持。

      眼看天都快黑了,登登还不懂事,被陆兴平绑住手脚,强行按在怀里。他从一开始大哭到最后睡着,中途又被惊醒,再次号啕……临近傍晚时分,他整张小脸都蔫了,再折腾下去,大人的账算不清,孩子先撑不住了。

      警方做过最坏的打算,楼下已经铺设好充气垫,拉开警戒线。441医院实在狭窄,留守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成了围观群众,只能被圈起来堵在楼侧,而肇之远就在对面的门诊楼里,通过电话做过几次沟通,最后事情压不住,惊动了各方领导。考虑到人质是幼童,绑匪行为影响恶劣,所以一切必须以孩子的安全为首要目标,下午的时候狙击手已经就位,一旦陆兴平情绪不稳或是事态恶化,警方立刻就要动手,肇之远却始终沉着气。

      他是最该愤怒的人,从把登登抱回来的那天起,他就说过要把孩子好好养大,他应该急着让陆兴平付出代价,可他始终在争取时间,以致到了最后,连陆银桥都已经完全崩溃,他却还在试图稳定局面。

      即使是在梦里,她依旧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天的自己,她扑过去揪紧着他的衣领,哭着和他解释:“求你了,再等等,我爸是疯,可他不敢跳楼,他不是杀人犯!不会真的伤害登登……”

      他们彼此都清楚,从陆兴平把登登劫走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哪种结局,对陆银桥而言,都将成为她终生无法面对的悲剧。

      只是他们当年都没能参透,人生转折,无论有多少惊涛骇浪,开始的时候,通通没有预告。

      她看见肇之远脸色泛白,紧紧抿着唇,那神色已经让她不敢再说话。他似乎极其艰难,依旧伸出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陆银桥的情绪过于激动,已经哭到近乎窒息,再也承受不住,他只能先抱紧她,示意医护人员过来为她注射镇静剂。

      他把她的脸压在胸口,说话的声音闷闷地透过胸腔传出来:“你先回去,这里我来解决,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陆银桥哭到眼前都看不清了,心里却明白,他不忍心让她面对这一切,可是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不断用力,几乎抓破他的手,只求他一件事:“陆兴平毕竟是我爸……我求你,别让他们开枪……行不行?”

      她快要晕过去,只听见他说:“我知道,不会的。”

      陆银桥在极端矛盾的打击之下,实在没有余力去想,那天的肇之远,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才能苦苦撑住这句回答,但他确实答应了。

      后来的事她意识模糊,基本都记不清了,就觉得好像是他把自己强行抱出房间,又有人送她回家。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是愿望的满足,可有的梦总是不尽如人意。人的眼睛会累,闭上眼大多时候只想逃避,可惜那些梦格外清醒,镜花水月没写成,连结局也非要演一遍,生怕她忘了什么。

      陆银桥上一次像今天这么昏睡不醒的时候,睁开眼就毁了前半生。

      当年她醒过来,听到的已经是律师关于案件的复述。

      最后的时候,登登突然兴奋起来,不知道怎么来了精神,在陆兴平怀里死命挣扎。他的手被皮带绑起来,可是小孩子胳膊细,折腾一天之后,他竟然从皮带圈里把手抽出来了。陆兴平神经高度紧张,一直都是极端焦虑的状态,根本没注意,于是登登闹起来,不断在陆兴平脸上乱拍,身子又使劲往外钻,胳膊撞到了他的眼睛,逼得陆兴平几乎跳起来,敏感的意识陡然崩裂,他为了保持平衡自保,直接松手把孩子扔了。

      孩子是从六层楼上掉下去的,楼下有防护垫,可是谁都没想到,四岁幼童体重太轻,冲击力过大,他直接摔落在垫子边角,反弹之后又坠在地面,最终没能救回来。

      陆银桥梦见这一段的时候,差点就要惊醒过来,潜意识成了救命稻草,她沉重的眼皮让自己面对现实,像是被什么压着手脚入水,整个人又沉了回去,这才没被岸上的海市蜃楼勾出魂。原来有种万幸是知道自己在做梦,那种几乎濒死的悲恸忽然退去,让人如获大赦。

      陆银桥挣出一口气,又在这片如水般的梦里审度往事,想着自己从小认识肇之远,你来我往掐得像对斗鸡,一打就是十多年,她好不容易才低头,嫁给他不过半年时间,哪怕糊涂着过也早该认命了。她以为肇之远是个不靠谱的人,心里却很清楚,二爷浑归浑,骨子里的脾气谁都拦不住,他这辈子绝不会受人胁迫,所以出事那天,她才会歇斯底里地哀求,无非是因为他不会纵容陆兴平的恶行,更不会同意对方开出的条件。

      只是她没想到肇之远也会鬼迷心窍,信守承诺。

      律师和她说过,肇先生不听劝,他坚持对方是自己的亲属,要求继续谈判。他一直强调对方没有伤害人质的行为,导致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突然生变。小孩子的情绪无法预料,事情发生得太快,警方已经错过开枪的最佳时机,最后从楼顶下来的人,只有陆兴平。

      如今这一觉轻松多了。

      陆银桥梦着梦着没了钟点,时间一久,脑子就糊涂了。她忘记自己到底躺在什么地方,好像回到童年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躺在大槐树下。她总觉得自己闻见了那股沁人的槐花香……睡得浑身滚烫,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把过去的破事翻看一遍,偏偏两个眼窝浅,哭得痛快,才算明白自己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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