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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虽然还不到三十,但心树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三十的风韵。倒不是眼角或嘴角出现了细纹(参家女性一直是附近出了名的不老传奇),只是音容笑貌里透出深窖般的老练味道总让人心底里摸不透这人的深浅。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来这座岛。”
      心树一边端出自制的炖饭,一边笑着说出第一句开场白。桌边的另一名女性对此嗤之以鼻,丝毫不掩饰神情中的轻蔑。她脸色暗黄,嘴唇干涩,眼窝深陷,还有深深的黑眼圈。皮肤状况也很差,整张脸粗糙得像过去时代书写擦拭两用的草纸。乍看来,虽然她要年轻些,神态也充满张狂气息,但身体状况却比这个叫参心树的丹凤眼要糟糕许多,颇有种未老先衰的势态。
      简直……像鬼。坟墓里刚爬出来,又或即将爬进坟墓。
      心树和这位女性通电话时,正逢身边的男友向她求婚。她是一边接电话一边答应男友的。他们谈了五年恋爱。
      “呵呵。却没想到我不但来了,还通过一张街景照片找到了你家的餐馆?你接到电话的时候一定觉得见鬼了吧。”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丑陋的姑娘,语气尖酸刻薄。其实两人的年纪没差多少,但很容易看出年长的涵养从容,年少的就浮躁些。
      “参心树……”吐出这个名字似乎用尽了所有自制力,姑娘咬牙切齿,本就略显憔悴的面孔有些扭曲,更加不好看了。心树笑容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寒暄:“哟,小丫头长大了,心树姐都不叫一声了啊。”
      “你才是,目前为止还没有过称呼,别是连我名字都忘了吧。”
      心树舀饭的勺子顿了顿,嘴角一动,也看不出是不是笑了一下。“......洛书,你最近怎么样?”
      “……\"洛书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在竭力按捺自己刻薄的语调。“大学刚毕业。我今年22岁,刚好是你遇到我的年纪过后的两年。”
      “…………是吗?我忘了。”这次参心树笑得很明显。
      洛书瞬间目光如刀。即便是胆大包天的人,看见她这副可怕的容貌配上这种凶恶眼神,恐怕也要在心里打个寒战。这参心树却委实非人也,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眉毛也没动一下,不但笑得像瞎了眼,还饿鬼般舀饭如常,仿佛天大的丑态都不可能倒了她的胃口。
      “谅你也不记得。”良久,洛书嘲讽地一勾嘴角说道,目中寒光也收敛了。参心树苦笑了一下,”宝贝,有些事情三言两语很难解释。\"
      “既然自己逃回了岛上,就别再用那种称呼叫我。”洛书脸色铁青,好像根本就对那盘浇满了奶油酱汁、秀色可餐的炖饭没兴趣。“你不吃拉倒。”参心树挑眉,叹气,坐下来自己开始吃那盘舀好的饭。
      “不过,你不是要一起去抗议吗?不吃饭会半路倒下哦?”
      “…………”洛书一声不吭,兀自盯着参心树店里供着的关公塑像发呆。关公面前的香火淡淡的,两支红烛就快要燃尽。供果倒还新鲜,两个红润的苹果就像参心树丝毫未被岁月侵蚀的两颊一样鲜亮饱满。
      心树姐还是这么漂亮呢。
      “你还拜着关二爷?”不知不觉就问了句。
      “没把他当神,就是个习惯。就像供着祖先的灵位一样。”心树满嘴米饭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洛书笑了笑,“心树姐你知道吗,你爸妈在对岸被关起来了。因为非法游行。”
      “是吗?”心树不以为意地舀起一勺奶油酱汁。“竟然这么久才被抓到?”
      “因为我一直拒绝提供线索,否认知情,拖延了他们将近一年的时间。后来他们秘密抓我去逼供,却不慎被我套到了你的消息。我就逃到了这里,顺便来找你。我刚逃走,你爸妈就去自首了。\"洛书冷笑着,用嫌恶的目光盯着她沾满奶油的勺子瞧。\"心树姐,他们就快要打过来了。”
      “啊哈!看来他们就是希望你来找我。”一滴酱汁掉到了桌上。心树放下勺子去拿擦手纸,几乎是欢快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洛书冷冷地说。

      一时话题冷了下来。心树擦掉了污渍重新拿起勺子,一边犹豫着如何自然地接下去,一边想起了刚认识洛书时同样尴尬的场景。

      \"你们姐妹俩究竟有什么分别?\"当时她们从两岸出发,于海中偶遇,竟穿了一模一样的两件旗袍。攀谈间一见如故,很快熟稔。但两人都没注意到已经被全船的人当成了久别重逢的亲姐妹。当时老成些的心树乍被阿杰私下里一问,也稍微愣了一下。

      \"洛书行为上比较保守,但思维方式却有她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么......博爱,自由,崇尚理性,追随本能,骨子里却反而是典型的传统思维。最大的区别是,她很警惕,我却会尽可能地喜欢和包容一切。\"
      当时,心树把玩着缠绕在手里的发带漫然回忆过后,这么回答金发碧眼的竹马阿杰。
      \"哼,滥情。\"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参心树回头一看,不由得呼吸停顿了一秒。
      那个语气刻薄的姑娘倚在门边,虽然嘴角冷笑着,整个人却好像散发着阳光一样一一那是因为她细腻的皮肤白得发亮,脸上也没有一点瑕疵,除了右眼眼底的泪痣。乌黑长发顺着肩头弧度流淌下来,心树一直拿不准它们和真丝发带比起来哪个更柔软。这丫头樱唇微抿,似笑非笑,雪白的手臂浑圆一一浑身上下简直像玉琢的一样。见参心树看了过来,俏生生一偏头,锐利的双眼却并未稍敛毒蛇逼视猎物般的视线——
      真是个让人心生退缩的小姑娘。
      ......不过,毕竟只是个小姑娘。

      当年自己大概就是被这种锋芒毕露的似笑非笑冲昏了头脑,参心树想。
      所以后来见到洛书逃出秘密审讯营后的可怕照片,想再见到她的心情才会不减反增吧。“心树姐,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啦。”她在照片后面这么写道。她一直给参心树写信,却从不留下地址。

      “你们住在束手束脚的对面,哪有机会自由思考。”或许是视觉冲击过大,参心树不经意就说出了未经斟酌的话。一下子引燃了洛书眼中的怒火。
      年轻真好啊,发起怒来都光芒四射。洛书没接上话的那半晌,参心树心怀恶意地欣赏着姑娘抿唇强忍怒气的样子。
      “你们守着肆意妄为的世道就很好了?”洛书一句反嘲把心树和阿杰的立场一起扎穿了个窟窿。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你们才叫肆意妄为……”饶是极少动怒的参心树也是一股邪火直冲上来,一时凤眼如冰,站起来就要还击。阿杰陪笑站在她们中间:\"行了行了,自我介绍就自我介绍,非要扯上争议话题干什么。你们两个早上感情还这么好,没必要一点小事就闹掰啊。\"要是一个问题没问对把两个美女都惹恼了,众目睽睽之下他阿杰Hero台阶要怎么下来啊。
      虽然阿杰的介入让两人表面和解了,但当晚,同住一间的心树和洛书还是吵了起来,起因只是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某国和某岛的特务\"首阳\"和\"九嶷\"已潜入某岛和某国,执行任务完毕,数日后将再回岛上进行收尾工作。
      这报道本身也没什么,若非某国是洛书的祖国,某岛则是心树的家乡的话。当时两边正在秘密谈判,民众们也情绪激烈,两个阵营的人见面很难不吵架。与两边的特务行程同期,心树和洛书也内讧不断地一路来到了心树的故乡,这座终年无雪的岛上。
      虽然矛盾不断,却丝毫没想过分道扬镳。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个锻炼修养的好机会。于是她们上岛后还是同住一间小屋,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两边都心知肚明一提到对方的故乡就不得不冲突,却总是无法避免这样那样的边缘话题。她们都不是喜欢谈论衣服款式、脂粉品牌的那类女性,于是除了自然科学,但凡可以闲聊的事情几乎无一不是导火索,就连对文学作品的各自解读都能引发她们冷嘲热讽的论战。例如参心树最喜欢《1984》揭露人性本质的漂亮手法,洛书却对这部作品嗤之以鼻,觉得会相信类似事件会频繁发生的人根本就是以偏概全以己度人。
      “把所有人都假设成贪生怕死之辈,不觉得太狭隘吗?这只是个自己无法战胜自己的人妄图把全世界都拖下水来为自己脱罪的难听哀鸣而已。总有人会为活着的意义本身而活,而非活着只是怕死。\"
      \"你自己不也在以己度人吗?——还有,你的所谓活着的意义就是牺牲现实的幸福成全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吗?\"
      \"呵呵,你是误会了我的主语还是擅自把我假设成什么了?......自己不知道的就一定是不存在的吗?\"
      诸如此类。
      她们的度假生活就这样在永无止境的争论中度过。暂时休战是在某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也是她们唯一一次吵到动手。
      “参心树,你这个贱人!”洛书性子刚烈,动不动就冒火,火大了就骂人,根本停不下来。参心树倒是慢慢习惯了洛书的臭脾气,吵累了也就不再跟她一般见识,只是宠溺地笑着揉她的头。“宝贝,算了吧。”
      ”你还是没收回那句侮辱的话。\"洛书一把推开她。参心树却不在意,像是逗小狗一样用手指摸着她的下巴。\"我没说什么啊,来自乌托邦的宝贝。我只是觉得你至今还没被按上洗脑仪器这件事让我很开心罢了......\"
      \"早说了跟乌托邦是两回事!你胡说够了没有,目光短浅的乡巴佬!!\"心比天高的洛书哪里受得了这种嘲讽挑衅,上来就打算甩她耳光,却让她一把擒住手腕。愣了一下的洛书回过神来想退开的时候,肩膀已经狠狠撞到了墙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本能地寒颤了一下,一瞬间望向气势逼人的参心树的样子就像落入了陷阱的猛兽。她知道参心树其实力气不小,但也没想到她的力气能大到让自己动弹不得。
      向来温和而游刃有余的参心树弥漫着杀气直射过去的视线冷得让人心头一震。火焰一下子漫上了木头。参心树牢牢按着她的手臂,不松手。
      “如果你太粗鲁,我也会生气的哦,洛书......”微笑的薄唇却丝毫看不出半分愤怒,此刻参心树看着她的目光是爱怜的......甚至深情的,仿佛上一秒暴露出异常气魄的是另一个人。“我家就是穷乡僻壤,你有意见吗?”就连声音也温柔得让洛书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挣了一下,参心树纤瘦的手臂却像铁一样纹丝不动。动不了的洛书一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渐渐看着她微笑的嘴唇发起了呆。
      那是小岛的冬季,却根本算不上冷。明明根本算不上冷,火炉却一直在燃烧。

      \"心树姐,我过几天离开后,铁定再也不会回来......老鹰坠落在我家那边一直是不祥之兆。\"那天早上她们在山上埋葬了一只猝死的老鹰,洛书给它立了个碑,上面酸溜溜地题了句\"悲哉猛禽\"。心树对着那四个虫爬字在肚子里憋笑憋得差点内伤,表面上却只是一脸肃穆地上前拜了拜。
      \"心树姐,你嘴角在抽搐?\"
      \"嗯......这是一种祭奠老鹰的习俗。\"
      \"哦。\"
      .................
      老鹰死去的那片杂草地上散落着一种漂亮的淡紫色花朵,手掌大小,是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洛书从地上捡了一朵回去做成不会凋谢的永生花,郑重其事地送给心树。
      \"这是我第一次做......可能会褪色......\"送花的时候,她语无伦次地说。
      尽管有那么多漂亮的花在地上躺着,她还是只拣回了那一朵。因为心树当时说那朵最好看。
      \"傻姑娘。\"当晚在争执发生前,心树收下了那朵花,笑着点她的额头。洛书也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的时候竟然会脸红结巴,或许是因为心树高兴的样子让她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吧。
      所以后来吵起来的时候,落差才会如此强烈。两个人都气疯了。参心树从来没对洛书动过手,洛书虽然暴躁,动手也没动过真格。阿杰如果见识过温文尔雅的参心树跟人打架的样子,或许多年后就会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电影都是骗人的,真正的打架根本就没那么多花花架子,伤人才是正经。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她们俩打架就是两个衣衫不整噪音不断的女人相互撕扯着滚过来又滚过去,难看的很。
      \"把花还给我!我要去送给别人!\"被压在下面的洛书揪住了心树的领子怒吼。
      “......呵呵,我偏不还。\"参心树忽然笑了。她就着直拳挥过来的势头抓住了手腕,扯向自己身后。
      暴风雨前的平静总是特别压抑。那时刚好是台风登陆前夕。渐渐地,紧闭的窗户剧烈摇晃,偶尔漏进来的一两丝风让火焰的光明越来越暖......就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激烈地亲吻抚摸,最终产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一样。被黑夜压住却显得越来越鲜艳的火焰颤抖地挣扎着,发出轻微的细碎声响.........
      火焰热烈得几乎融化一切,可是好冷......好冷......会不会就这样冻死了呢,被那颜色烧得浑身发抖的洛书轻抽一口冷气,自暴自弃地闭紧了双眼这么想。

      第二天晚上参心树一脸凝重地取出了两把银色的手枪,相识以来头一回推开了从背后抱过来胡闹的洛书,离开时什么也没解释只说去去就回。她带走了一把枪留给了洛书一把。

      洛书对着花纹和心树那把对称的另一把枪百思不得其解,研究了一阵子后又似有所悟,决定把自己锁在房里发酒疯。

      其实在住进屋子的第一天洛书就翻出过那两把枪,她早就摸透了其中机关,也大致猜到了心树只会带走其中一把。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参心树最后竟会把枪留给她。

      还是这一把,而不是另一把。

      她知道“首阳”百发百中,枪下无活口。而“九嶷”擅长的却并非武力。

      天亮后,参心树没有回来。

      第二天,参心树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洛书不得不去搭预约期限内最后一班返程的船。临走时她背对那座小屋停驻了很久,终于忍住了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径直向海边走了。
      或许在她知晓了参心树真正身份却还是一边骂她贱人一边留在了她身边的那晚起,胜负就已经揭晓。管她去死,洛书在柔软的枕头下抱着那把塞满了子弹的枪这么想。她怎么会不明白参心树匆匆离开是因为发现她们被监视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大骂着\"参心树混蛋白痴大骗子\"在屋里醉生梦死的时候,参心树在狂风不止的屋外等了整整一夜。她本来就有季节性肺炎的病根,几乎天一亮就开始犯病,咳得整个胸腔腹腔都在震,那效果就像开了低音炮在咳嗽一样。当时正好流行症状类似的致命传染病,周围人怕被传染,都离她远远的,连搭个话都不敢。
      心树并非无业游民,假期也不会无限延长,预约的船票期限只到那天中午。等到日上天心时,她不得不立即乘船离开。

      那时候普通百姓还没有手机。她连洛书的确切信址都不知道,就这样匆匆不辞而别。

      “当年一起上了这座岛之后,为什么留下来陪我。又为什么会留给我这把枪。\"......如果要跟阿杰结婚,又为什么要住回当年这间破屋子里。
      洛书的质问反而平静多了,仿佛一切感情都在寥寥数语中瞬间死绝,连唯一可能含有一丝语气波动的最后一句也干脆不问出口了。

      这种平静一下子就击溃了参心树。

      她啪地扣下铁勺,险些砸碎盘子。

      “洛书,你知道吗……这些年……你送给我的那朵永生花根本就没有褪过色。\"她一直强压的声线终于微微动摇起来。洛书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站在原地。
      \"你给老鹰立的墓碑还在山上竖着。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它被风吹垮,不要在我每次路过的时候出现——只要我看到一回,它就能在我眼前徘徊好几天。……我恨不能把有你痕迹的东西从我家扔干净……却发现永远也不可能扔完。几乎每一本书上都有你的注记,就连我学生时代的课本上都有你的涂鸦……你知道吗......”

      “这五年我日日夜夜都在畏惧着你的归来!!你为什么要回来!!!”参心树怒吼着,一用力就把年纪轻轻便沧桑得面目可憎的年轻人推得跌到在地。“我是叛徒……没错,我是叛徒!那又怎么样!!!”

      洛书气得浑身发抖,“参心树……你这个虫孑!渣滓!……你一边拜着关公一边做出这种事情,就不怕遭报应?!在我家那边......在我家那边最后一场示威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参心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心如刀割些什么了,是面容憔悴的洛书,是生死不明的父母,是珍视的同志在示威中牺牲,又或者是洛书看着她厌恶的目光?——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只想抓住一线光明而已啊——

      而她的光明……从来就并不是什么前程似锦,甚至连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是。她从来没有希冀过世界的一丝善意。她想要的只是一种被世人抛弃了无数次的事物,没有任何人会有兴趣与她争夺。没有人知道世人眼里的垃圾会是谁手中的珍宝,反之亦然。

      即便这样...也已经算贪心了吗?

      如果不算,那些踵接而来的报应又是什么?为什么上天要一次次给她光明,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夺走?!这些年她在岛上一遍一遍地搜寻,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连一丝线索也没有。她多少次想一个人出海去对面的陆地,却架不住青梅竹马的阿杰的苦苦哀求。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心地怕她一个人被人欺负。她差点就要放弃那丝光明,认命地嫁给阿杰在岛上过一辈子了——可是上天啊,你怎么可以让那折磨人的希望再次出现,还残忍地告诉她那不是幻觉?
      她再次掉回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了。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麻木死去,尽管她从未麻木过地希冀着——

      光明——她唯一的光明——

      此时正举起枪,对准她。
      “说遗言吧首阳,我不会给你机会碰到枪。”

      洛书通红的眼眶让她想起那个炉火燃烧的寒冷夜晚。参心树直直地盯着洛书。洛书扣住扳机的指节绷得泛白,手却在发颤。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洛书长年给她写信却不肯留下自己的地址。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地址的开头该写什么吧。洛书一直以为那些信都已经寄往地狱了吧。参心树直直地盯着她。她怎么会不记得洛书漂亮的五官和柔嫩的皮肤,尽管现在它们全都面目全非。早知会发生这么混蛋的事情,她怎么会离开,怎么会放她走。她怎么会不认得那把枪,与她成对的另一把银枪。洛书......莽撞的小姑娘洛书啊......!!那把枪光洁如新,连那么精细的花纹都没有丝毫磨损,她究竟是怎样护着它、深藏着它,又或者不为人知地随身怀揣着它度过了这狂风骤雨、人人自危的五年......?!

      洛书举枪对着参心树静止了一阵子,忽然垂下了手臂。

      参心树没顾上掏枪,嘶吼一声扑了过去。

      洛书终究没能射穿自己的太阳穴。

      \"洛书......\"参心树死死抱着她,用力得浑身发抖。洛书茫然地看着堂前供奉的关公像,残余的烛火一晃一晃,似在挣扎,又似在漠然消逝。

      “心树姐,我杀不了你......”洛书捂住眼睛,哭了。”我连杀了你再自杀也做不到......你杀了我吧心树姐…\"她全然不顾\"闭嘴!九嶷你闭嘴!\"嘶喊得疯了一样的参心树,一个劲地把枪往她手里塞。\"这五年我做梦都在被你杀死...但不管死掉多少次,都还是会梦见到处都是迷宫围墙,哪里都找不到你...我早就受不了了,心树姐...昨天我来的时候这里的邻居告诉我你在门外守了一夜,还没上船就犯了肺炎...难怪。从那天起我就天天晚上都梦见你,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心树姐,我一直以为你要么病死途中,要么已经被做掉了...你不知道我每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一个人呼吸着对岸的空气的时候有多绝望......我只希望你走的时候交代过什么,哪怕只是以“首阳”的身份留给“九嶷”一句灭口前的最后通牒。但我除了你不辞而别什么都不知道……你留给我的,......该死的就只有这把废枪!!!\"
      \"洛书!!\"险些被强按着扣动了扳机,参心树尖叫着把枪丢了出去。枪狠狠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一下子把桌上的盘子扫到了地上发出混乱的碎裂声,又被洛书一下子攥回手里。她强握住参心树纤长的手,就像那天晚上参心树强按住她娇嫩的肩膀一样逼她紧握着那把崭新的枪。\"我五年没碰枪了,这三发子弹我一颗也没用!既然你留给我了,就干脆用在我身上吧!!\"
      \"洛书…过去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好不好...那块折磨了你半辈子的陆地就那么重要?你留下来,没有身份不能工作也没关系...别再出海了,好不好?我马上跟阿杰说不结婚了,我养你,你留下来好不好...傻洛书啊...!!\"
      参心树埋进那个熟悉的颈窝里痛哭起来。洛书手里的枪和眼泪同时滑落下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揽住了参心树的肩膀。\"就算你五年前留在对岸,我今天也不可能留下来......心树姐你知道吗......如果我杀不了你,我们的最后一座岛就要完了......就要完了啊......!!\"她看看参心树,又看看自己的手。最后目光凝聚在地上那把银色的枪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再次重新抓起了它。
      下一秒,洛书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人极度震惊的东西。
      其实,只不过是那把枪的花纹逆了过来——刚才的猛烈撞击中,它的机关碰巧被启动了。原来首阳的第二把枪是这样的装置啊。花纹正过去就变成了三发子弹就报废的枪,只要用力按下花纹,它就可以逆过去变成正常的枪啊。
      洛书还以为自己早就看透了参心树的所有机关,却没想到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没看透过她。她拆开了那把枪研究了无数遍,为使用了特殊的一次性材料而无法拆卸修理的内腔伤透了脑筋,却一次也没想到要好好看看外壳装饰内部的突起——她以为那只是固定花纹部分用的钉子罢了。原来连华而不实也只是她的幻想。在这种残酷的时代,怎么可能会允许华而不实的装备存在......
      \"洛书!你别这样!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逃走......\"参心树擦了擦眼睛强捺心绪,拉着洛书的胳膊就打算起来。洛书却铁打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珠不停地在参心树和枪之间迅速到病态地轮流扫视,最后目光停在了惊慌失措的参心树脸上,再也挪不开视线。渐渐地,眼前划过一道道锐亮的光彩,意识也渐渐飘远......
      突然间,余光里有一道银光闪过。洛书惊恐地瞥了过去,正是参心树取出了另一把银枪。\"不用担心斗不过谁。发现了\'首阳\'的身份还活到了今天的人,也只有\'九嶷\'了。就算改用单枪也一样。只要我的手一碰到枪,从来没人能逃脱......我们干脆就躲去阿杰的老家附近吧,你觉得怎么样?\"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参心树渐渐理顺了脑子里的思绪,一低头却看见洛书恐惧的表情,顿时又惊慌起来:\"......洛书?你怎么了......说句话啊?\"
      参心树手里的银枪已经磨损得发黑了,洛书瞪着它,瞪着它......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头一歪,倒在参心树怀里没反应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不是要坚持到看见改变的那一天吗?不是还要为你的乌托邦活下来吗……洛书……”
      但是,任凭参心树怎么摇晃怎么呼喊,洛书也不醒来了。
      XXXX年X月X日,第一枚炮弹在某岛上炸开,正中一间临海的破旧的小屋。某国由于和平征服失败,改用武力十天内收复了历史遗留问题最复杂的一座小岛。尽管极力避免伤及平民,还是有大批无辜百姓受到爆炸的波及。面对国际舆论的谴责,某国表示会按死者收入水平补偿死者家属,负责治疗伤者,并终身资助残疾者。由于补偿落实到位,战争数月后,岛内并无抗议、示威等动静出现,也未见反对当局的声音。
      但终究有一批顽固的反对派还在潜伏,他们的抗议方式是拒绝接受任何某国资助的战后补偿粮食衣物,坚持只吃岛内的作物,只用岛内的产品。他们的碰头暗号是比成双枪状的手势,其出处源流直到数年后整个组织因非法游行被尽数拘捕后,也都一直是个无解之谜。
      那个组织的首领似乎是个非法居住在此地的外国男子,金发碧眼。

      他在组织里的代号叫“不周”。

      完

      注:
      关于山名:首阳山、九嶷山均为中国确实存在的山,不周山则系神话传说中的天地支柱,或曰位于今帕米尔。《淮南子·天文训》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不周在文中也有与首阳成对的“不食周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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