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业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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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忽来骤雨不歇，风雨飘摇间巍峨宫阙笼着一丝哀意。这座建国时修筑的宫殿已行经了两百多个年头，而也许不出几日，连同大夏一起，便会被外族毁于一旦。
谁都看得出来，大夏一朝，已至末路。
毫无征兆的，姜怜从梦中醒来。
这些日子她睡得一直不大踏实。夷人连破七城，现今兵临城下，谁能睡得安稳？满宫人心惶惶，收拾细软想着之后趁乱出逃的被抓住了都被以煽动人心的罪名抓住就地处死，而这并未能止住大批宫人的恐慌出逃，毕竟出逃虽可能被处死仍有一线生路，坐以待毙只是死路一条。
帝王暴戾，国将不国。
他们早这么说。
姜怜也深以为然。
当今皇帝本是先帝十多位皇子中与皇位最无可能的那一位。他的生母原不过是个最平凡不过的浣衣宫女，出身比之其他后妃实在是差了太多，甚至可说是卑贱。加之她也并不得宠，不过被临幸一回便被抛之脑后，若不是她那一回有幸怀上了龙子，怕是直到老死深宫连最末的名分都没有。而先帝那时已有了八位皇子，其中不乏文韬武略出众已展露头角者，这位自小便颇有些愚钝的小皇子同他的生母一般，不得圣宠。
然而世事难料，谁也没想过，最后得登大宝的，竟是这位出身最为卑微的皇子。
正如大家所不曾料想的，这位年轻的帝王，竟有着远甚于其手足的暴戾。
有惊雷乍然在耳畔响起，姜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身子整个蜷在被子里，捂住耳朵。她打小就害怕雷声，幼年每逢雨夜，雷声隆隆总要唤奶娘或是丫鬟陪在身边，为此兄长还取笑过她娇气，有时候姜沈氏也放心不下幼女，夜间大雨倾盆也起身执伞到她房里陪在她身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她入睡。
其实有关幼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入宫年岁尚小，记不得许多事，唯一明了的是在成为后宫万千最底层的性命轻贱如微尘的宫女之一前，她也曾是……被阖府娇宠长大的小姑娘。命运向来不测，一朝满门遭祸，她成了罪奴没入深宫，而她的家人，都死在那场灾祸中。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后来时间流转，十八那年偶然间讨了今上微薄的一点欢喜，她成了所谓的姜美人。帝王之爱不过晨间朝露般易散，仅三月，她便渐渐失了宠，自此她也只能在每年年宴上远远瞧上一眼这位薄情的帝王。
说是薄情也只是对她这种寻常妃嫔罢了，大抵除了昔年那位太子妃，他心里是装不下旁人的。也无人堪配与他执手并立九重宫阙之上。
后宫妃嫔众多，朝中多有将族中适龄女子送入宫中以求皇后的位子，然而天子登基至今，后位也悬空至今。曾有几位大臣上疏谏言后宫不可一直无主，第一次，这位少年帝王以悼念太子妃为由示意此事暂缓，第二次，他面有不愉冷嗤无贤可立，严辞驳回，第三次他并未言语，当场令人斩了几位联名奏请的大臣。满朝无不噤声侧目，自此再无人敢提及立后一事。
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沉浸在纷扰思绪里姜怜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场雨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她起身，赤足走到窗边，打开窗看晶莹雨滴从廊下花枝末端滚落地上，溅起小小水花。这样宁静的静赏繁花任思绪飘散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她此刻仿佛身处汪洋上的小舟，明知风雨欲来，舟上却无人能避开。
她是怕死的。
夷人好血腥杀戮，攻破的城池里即使是投降的，无论老弱妇孺尽数被屠杀。城中血流成河，房屋被焚毁，财物被掠夺，满目疮痍。可想而知，帝都被攻破后又是何等惨状。她几乎已经听到耳边兵戈声声，无力反抗的宫人们绝望的哀哭，在夷人的笑声里更显微弱不可闻。
她咬了咬唇，口中吐出的名字在这寂静的宫室里突兀非常。
“柳溯。”
真是大逆不道。
倘若闵珠此刻在此听到这话又该被吓到，闵珠定会后怕地劝她怎么能直呼今上的名讳，若是被人听到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她低头，纤长的睫毛鸦羽般黯然垂下。闵珠已经离开这座光亮的废墟了。和她不同，闵珠在宫外还是有家人的，家中早年贫困没了办法才把她送到宫里，朱红色高墙之外闵珠还有一个家，年满二十五被放出宫与家人团圆一直是她的心愿。
闵珠劝说她一起走的时候她婉言拒绝了。
“我既已是今上的妃子，自然是要和他共进退。何况我在宫外也没有牵挂，只愿你往后平平安安，同家人不受战乱之苦。”
说得冠冕堂皇，可她自己清楚并没有什么大义死节之类的情怀。
她说不清，明知柳溯大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仓促离京，想当然的他那些不知名姓的记不清的妃子们都会被抛弃在此，无人过问她们的死活，无人在意国破之时她们会受到何等侮辱，为什么她仍想着……
再久一点。
再陪他久一点。
睡是不可能睡着了，今夜格外烦闷不安，姜怜随意披了件衣服，穿上鞋，缓步到殿外。她的宫室有些偏僻，加之她本就不多的宫人全都逃散，此刻听风殿只剩了她一人，倒是第一次觉得它偌大如斯。
她眼神游离，望着虚空的某一处，层层宫阙之后，是紫宸殿的方位。
遥不可及。
转身的时候被旁边宫殿的微弱灯光吸引了注意。
是映秋殿。
她记得的，那是一座多年无人居住且被下令尘封的宫殿。宫殿同她的居处一般，并非主殿，想当然的偏僻、窄小且布置陈旧。
姜怜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脚下不由自主地往映秋殿的方向走去。
她对这一片可说是极为熟悉，甚至不需灯火照明，踏着朦胧月色绕开浅浅水洼顺利到了跟前。一路无人，及至映秋殿门口也只有她清浅足印回响。
大概里面只点了一盏灯火，从外看去殿内也不过一人，烛火轻颤，人影扭曲似鬼魅。
一时间莫名地心如擂鼓，明知这种时候天下大乱，她留在宫里已是不智，在半夜跑到被人闯入的禁地更是荒唐。
这种时候留在宫里的，都会是什么人呢。
这种时候掌灯闯进映秋殿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从人影看里面的人并没有动作，姜怜静默片刻，上前推开殿门。
里面的人厉声呵了句“滚。”
她不答，抬眼看去那一星灯火明灭间，是熟悉的人。他的眉眼总像染了几分醉意，朦胧似水光盈盈，她知道的，他的这双眼，若是凑上前细看会发现有微微的碧色，清澈无比，令人屏息心折的妖冶。大夏初期曾有一位皇后出身异族，皇室偶有后人会出现异族特征。柳氏一族容貌多为出众，柳溯即使在皇族中也是不遑多让的俊美。偏他性子暴戾，昔年有使臣来访，不过多瞧了几眼，就被当场下令杖毙，和谈自然是破裂。
当真是暴君。
眼前的暴君已至末路，在这昏暗废弃的宫殿里竟显得有一丝脆弱。
察觉她的目光，他有些意外：“姜美人？”
姜怜也颇意外他记性不错，竟还记得她这个失宠多年的低品宫妃。
显然他没有接着和她谈话的意思，对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之类也毫不关心，只一句“你走吧。”
声音透着一丝疲惫，说完闭上眼，倚着墙角，仿佛安睡了一般再没有动作。
姜怜恍若未闻，平生第一次逾矩地凑上前，伸手覆上他的脸。
于是那双漂亮的眼就睁开，染上几分薄怒。
在他出口前，她复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臣妾不走。”
她低低地笑起来：“您带臣妾走吧。”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一直在想，柳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陌生、薄情、专横又暴戾。
他忘掉了，她却始终记得最开始他的赤忱良善，他牵着她的手许下成年后去封地定使治下无隐情的誓言。
最后他得到的不是一小块封地，而是整个天下，可他已不配为君。
这样的他还是柳溯吗，还是那个她思慕了那么久的人吗。
可这一切困惑都抵不过当她终于见到他，在这昔年初遇的宫室里，她又一次与他重逢。
她不想再经受一遭别离。
他不解地推开她，而后冷笑：“你在可怜朕？”
谁会可怜一个无道暴戾的君主呢？
她一哂。
他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
姜怜执起一旁灯火，摇了摇头。她此生唯一一次地鼓起勇气说出来。
“臣妾爱您。”
她爱他。
她有这个自信，整个后宫里，没有人比她更爱他，没有人比她更疯狂。
柳溯愕然。
并不是第一次有女子大胆倾诉对他的爱意，其中真假虚实他看得分明，自然也能察觉那娇声软语迎合下的惧意。
可眼前的女子字字句句如雷霆万钧压在他心上，她可说是大逆不道地直视着他的眼，毫不退让。
他回想着数年前册封她那一阵子的事情，想从中找出什么，却始终不得缘由。微薄印象里姜怜一直是怯懦又安静的，美则美矣，实在是无趣，而这他几乎都快忘记的人，在最后忽然跑来说爱他，实在是……
他接过那盏灯，姜怜进来的时候没有关上门，有微风吹进来，火舌不安地摇动。
“你要随朕赴死吗？”
大概他只是在等刚刚那场雨的停歇。
姜怜没有半分慌乱，她也并不意外，她握住他的手，一片冰凉。从她推门走进殿里见到他就已有了觉悟。
“柳溯。带我走吧。”
于是那一点星火从帘幔处迅速蔓延开，她终于感知到手中那一点温度。
“如果……”
后世记载他的结局也不过是寥寥一句，厉帝溯，国破自裁以谢天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业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