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别梦回》北雁载酒

1、第一章

　　林朝别走进书房，桌子上的台历显示今天是三月十二日，星期四，农历二月十九，这是被红笔圈住的日子，旁边似乎写着小字，离得有些远，看不大清。
　　天气已不算太冷，他穿着单薄的浅色线衫，坐在电脑前，拨了拨扫到眉毛的碎发，摸出抽屉里的金丝边眼镜带上。年轻的脸庞很是英朗，大概是常年不怎么晒太阳的缘故，肤色偏白，眼镜让他看起来略显得难以亲近。他打开一个熟悉的软件，登录的过程中思索着今天的信件该写些什么。
　　像每一次写信前一样，林朝别先打开了上次的信件，那封信简短的近似一声问候，寥寥无几的文字尽是祝福，一如既往，没有回复，没有批注，意料之中，期待之外。
　　他抿了抿唇，手指放在键盘上，打了两个字：“梦回，”心突然很疼很疼，像很多时刻一样，那里汹涌着难以言说的难过，他缓了缓，抬手拿起了旁边的台历，右手大拇指摸了摸红笔圈着的日子，旁边的字迹端正漂亮，写的是：“梦回，生日快乐。”

　　林朝别是在睡眼惺忪中看到蒋梦回的，那一年他十七岁，爱上一个人会不顾一切的年纪。
　　蒋梦回长的很漂亮，这么一个词不应该用来形容男人，但林朝别觉得只有这个词最合适。蒋梦回黑发，冷白色的皮肤，嘴唇却是浓烈的红色，林朝别初见讲台上的男人，就想，老师的嘴唇一定很甜，是草莓味的或是西瓜味的，他想尝尝。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令林朝别烦躁且羞愧，好像是迟来的叛逆期，邪恶的想法无法控制的在脑海里叫嚣，一幕幕旖旎而不可言说的画面是从梦中截出的图片。

　　林朝别成绩还算可以，但在集合了年级前四十的重点班是完全不够看的，他在这个班是最后一名，老师们为了更好的培养考上重点大学的同学很少关注年级前五之外的学生，林朝别怀疑他的数学老师可能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但蒋梦回是特别的，可能这是每一个语文老师共有的特性，他温和且认真，林朝别躲着避着还是每天都会和他有接触，他的作文成绩一塌糊涂，生气将卷子团成一团扔进桌洞，蒋梦回看着皱成一团的卷子笑着说“林朝别，你也知道自己考的不好啊”，然后展开，抚平褶皱，为他仔细讲解；他在一个冬初的早晨发烧，蒋梦回为他披上外套带他去看医生，还擅自替他请半天假带他回教师公寓好眠一场；一个月有一天的假期，学校门口没有通往家里的公交站，他每次都要步行大概半小时到站点，蒋梦回经过他问他去哪，然后送他一程，后来索性叮嘱他放学后在楼下等他；蒋梦回让每个同学准备一个默写本，默写完古诗文后对照课本修改，林朝别每天都像个卷子精，哪有时间修正默写，蒋梦回会在课后将他的默写本拿走，在办公室逐字对照……那个写信件的APP也是蒋梦回发现的，他说林朝别作文太差，要多练笔，一周写一篇，写什么都行，林朝别写完发给他，蒋梦回周日给他看，于是就有了周日之约，他起先很不乐意，高三了，哪有时间天天写作文，后来这成了他唯一的可诉说之地，他渴望蒋梦回给他回复，嘲笑打趣的话也行，只是九年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回复。

　　“梦回，近来还好？仔细算来，你我已相识十年，日子过得很快，冬去春来，油菜花已开的漫山遍野，桃花粉红，梨花似雪，你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季节，阳光如今很明媚，得空出去伸伸懒腰一定很舒服。”
　　林朝别也很喜欢这个季节，万物复苏，这个世界被渲染的热闹而幸福，他最喜欢的人在这个季节降生，暖风吹过脸颊，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前几日我偶然间看到了一首诗，‘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不是的，梦回，你才是我最后的一个春天。
　　年少的喜欢，不计得失，不顾一切到想要为此献出生命，你说我走过的世界太小了，一辈子很长，不要冲动，我听你话，努力控制着这份冲动。分别已九年，我明白了很多，我明白了这世上一厢情愿居多，两心同欢不易，我不该强求你成全我，可对不起……”
　　“对不起，梦回，我很想你……”林朝别的思念经年累月堆积成群山，他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然而蒋梦回的名字在舌尖轻轻打了个转，群山便轰然倒塌，那流淌的思念是流沙，细细的研磨着心脏，疼痛迟钝又尖利。
　　“……梦回，生日快乐，愿你百岁无忧，喜乐长安。”

　　北方的三月份，夜晚风很大，阳台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被吹的“簌簌”作响，“砰”的一声，插着绿萝的瓶子也终被打翻，蒋梦回睁开眼从沙发上起身，五块钱的瓶子还挺结实，在地上滚了几翻也没碎，他关上窗，慢条斯理的捡起瓶子，又踢踏着拖鞋去洗手间装满了水，伸手碰了碰绿萝的叶子，放在窗台边，这是这间房子少见的绿色，他还挺喜欢的。看了这小东西片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抄起拖把去收拾阳台蔓延的水渍。
　　很久没有尝试过白酒，蒋梦回晚饭时被灌的像个酒精，知道的是蒋老师人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一桌子为他庆生的人都跟他有仇。
　　蒋梦回可能天生千杯不醉，身上的酒味浓的熏人，蒋老师也只是脸颊微红，笑眯眯的，不吵闹，不大舌头，走路都还是直线，就是有些慢吞吞的。
　　回到家吹了一会儿风，那一丝醉意非但没吹走，还颇有些上头的感觉，蒋梦回收拾完阳台，走到卧室，靠在床头上坐了一会儿，拉开衣柜，拿出了最下面的箱子，箱子虽放了很久，但上面被擦拭得很干净，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不多，一本《仓央嘉措诗传》，一个雕刻粗糙的小马，还有一朵剪纸折叠的玫瑰，红玫瑰。

　　蒋梦回三十五岁了，教书十二年，各种学生他都遇到过，他能叫出名字的有很多，忘不掉的只有一个，不知是不想还是不能。

　　有年盛夏，绿叶层层叠叠，阳光滤过钻入缝隙仍旧如流火，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的叫，胡夏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震耳欲聋，301包厢里闹得厉害，所有人都在庆祝毕业，痛哭与大笑，啤酒瓶子扔了一地，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老师和学生勾肩搭背似哥们儿。
　　蒋梦回慢吞吞的溜达到前台拿草莓味冰淇淋，他咬了一口，又甜又凉，贼爽。正在下楼梯，一人拉住他袖子，蒋梦回抬头，一眼望进那人眸子里。
　　好一会儿，蒋梦回回过神朝他笑笑，不同以往的温和，带着小小的恶劣，“林朝别，你想吃冰淇淋呀，”他将冰淇淋拿到林朝别唇旁，“想吃吗，叫哥哥就给你吃。”他声音小小的，带着显而易见的诱哄。
　　林朝别：“……”
　　蒋梦回期待的看着他，眨眨眼，林朝别将他推到楼梯间，“梦回”，他第一次这样叫，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好像向来如此，“我喜欢你。”
　　“老师也喜欢你啊。”冰淇淋融化了，蒋梦回嘴角有一圈粉红。
　　林朝别舔舔唇，声音干涩，他到底年少，尚学不会婉转：“不，不是那种喜欢……是想要和老师在一起的喜欢。”
　　“咚”，冰淇淋落地，甜腻在地上蔓延。
　　蒋梦回有些惊讶，随后慢慢思索着说：“你们今年十八岁，虽然不够成熟，但老师从不质疑你们的喜欢，也毫不怀疑你们的真心，只是你们看到的世界太小，一辈子很长很长，别轻易就认定什么，多走走，等你回过头来再想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那老师喜欢男生吗？”林朝别的眼睛都红了，委婉的拒绝大抵如此，他听得懂，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他要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继续争取。
　　“……对。”
　　“那……以后我可以和你常联系吗？”
　　“我们相差九岁，都说三岁一代沟，我们之间的沟都宽的要架桥了，”蒋梦回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打破有些诡异的气氛，“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有无限可能，趁着年轻，趁着还有脾气，多经历，多尝试。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只是在某个路口为你指路的，而你是行路的人，明白吗？”
　　林朝别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儿，执行是另一回事儿。
　　“老师，可以拥抱一下吗？”林朝别试图安慰自己，被拒绝而已，没关系，这碍不着自己喜欢他。他眨掉眼中的雾气，故作潇洒的朝蒋梦回笑了笑，少年的笑容温暖如阳光，这一别之后大概很久都见不到了，蒋梦回温和，但认定了某件事，就没人能说服他。看见蒋梦回脸上稍显犹豫，他小心翼翼的补充道：“就当老师对学生奔赴前程的祝福，行吗？”
　　蒋梦回看着眼前比他还高一点的少年，他温和有礼，直白又克制，他不知少年何时对他生了别样的情愫，可他无法否认的是，身为老师，他此刻可耻的对自己学生动了心，尽管，尽管只有短暂的一瞬，可感觉太清晰了。
　　蒋梦回伸出双臂拥抱这个一直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是寡言的男孩，“林朝别，前程似锦。”少年有力的手臂紧紧拥着他，闭了眼，轻声说，“我不会放弃的。”
　　蒋梦回听到了，可他只当自己不知，学生可以走错路，老师不能。

　　蒋梦回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已经登上闲置许多年的app，刻意遗忘的账号和密码不用思索就从脑海中跳出，他稍稍下拉，信件间间隔的时间没有规律，有隔月一封的，也有日日一封的，早些的信件一天有好几封，他打开近来的信件，少年的形象熟悉又陌生，他知道少年现在长得更高了，他现在是一名外科医生，去年刚刚就职，工作的医院甚至就在这个城市，医院大门口对面有个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有一颗泡桐树，他喜欢在下班时坐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他觉得平静。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蒋梦回合上了电脑，他不知林朝别怎么度过的这几年，可他心疼了，他点燃一支烟，抽尽，回洗手间收拾自己，酒精和彻夜不眠让他看起来疲惫而皱纹明显，他看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老啦，也不知道人还看不看的上。”
　　还好周五他没课，上午稍微补了补觉，中午醒来洗澡换衣服，认真的刮了刮脸，拿着车钥匙直奔市一医院，他像回到了十七八岁，为赴一场约会，精心打扮，又忐忑不安。

　　蒋梦回抬手第五次看表的时候，咖啡馆开始热闹，他不敢莽撞去医院找林朝别，只能在他描述的窗边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您好，我可以跟您拼个桌吗？”他垂眼搅拌咖啡的手一顿，抬眼，少年长成大男人了，肩膀宽阔，眉眼英朗，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疏离。
　　林朝别也看清了对面的男人，他觉得吵闹的咖啡馆突然安静极了，太不敢置信，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梦回？”
　　“是我，”蒋梦回也有些紧张，他与眼前的男人分别了太久，本该是陌生且拘谨的，然而心动来如此猝不及防，他直白开口，“你不是说想我吗，我来看你。”
　　林朝别许久没回应，蒋梦回的笑容都要僵掉，他害怕他豁出的老脸林朝别不接，就在他要试图开个玩笑绕过这个话题时，林朝别突然弯腰拉住他的手用力往外拽。
　　终于走到了一个寂寥的拐角，林朝别一把扣住眼前这个令他朝思暮念近十年的男人，他被时间打磨的忍耐和宽厚一朝破碎，亲吻热烈如撕咬。蒋梦回并不挣扎，甚至主动迎合，这个吻本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却因为数年的克制，悲伤如从此生死两别。
　　一吻之后，两人的双唇都占了血，“梦回，你想清楚了是吗？”，林朝别手指碰了碰蒋梦回的略红的眼尾，蒋梦回伸手捂住他的唇，“别说，这次我先说，”他有些羞涩的笑了笑，眉眼似融入春天般的温和，他拉住林朝别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又收回捂住林朝别唇的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朵方巾挽成的绢花，那花并不好看，但蒋梦回神色认真：“林朝别，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好。”
　　你看，春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