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开落落几年了》十七画生

2、第二章

　　（八）

　　一次练完马术我有事就放他一个人去了训练场。

　　回来的时候只看见米索那张涨红的大脸蛋。

　　“世子呢？”

　　“阿遇啊，他回房去了。”

　　我抖了抖鸡皮疙瘩。

　　平常也就我会叫他全名，米索和父王以及王城其他人都是喊他“世子”的。这下听米索像喊情郎一样喊他，真别说还挺恶心。

　　“他去换参加宴席的衣裳。”

　　差点忘了，今晚黑铁将军的嫡子娶媳妇，霍遇昀想去沾沾喜气，强行要求我带上他。

　　霍遇昀被将军叫去喝酒，剩下我和米索在原地干瞪眼。

　　“今天大喜的日子，我敬三王女一杯。”

　　她举着酒，一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表情。

　　我想了想，反正米索是我们家族里酒量最差的，赶紧把她灌醉赶紧走人。

　　干完一杯，我又给她满上。

　　“多谢大公主这些天来对世子的照顾。”

　　她果然绿了脸，一言不发把酒喝完。

　　不得不说，这酒实在烈，后劲十足。不出三杯她就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其他人都忙着戏弄新郎官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庭院里吹冷风。

　　这一吹清醒了不少。

　　庭院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还有位仁兄在我旁边吐的起劲。

　　仁兄吐干净了一屁股坐下，嘴里喃喃道：“今天月亮真好看。”说完就往我身上倒。

　　月光照到他脸上。

　　我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脸颊。

　　睡死了。

　　肯定又是听了那群人的教唆，不甘落后地喝了好几杯。

　　我本想吃块羊腿填填肚子再带他回去，谁知道这厮半路醒了，死活要去山顶上看月亮。我原谅他是个“醉人”，转了马头往山里跑。

　　霍遇昀路走不稳，还得我拖着他上山。有时候实在累了休息一会，回头就看到他对着一棵树说得起劲。

　　“壮士，再来一杯！”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顺了壶酒。

　　到了山顶我直接摔在草丛里，霍遇昀一如既往地对着明月吼。他显然是跟这山间的回声杠上了，吼得一句比一句响。

　　半个时辰。

　　他似是终于喊累了，我站起来，打算上去劈他。

　　手腕却被他死死攥住。

　　霍遇昀平常被我打都是笑嘻嘻的。

　　瞧我都忘了，他可是能和黑铁将军抗衡的人。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你身上好香。”

　　脖子……不酸吗？

　　“三公主。”

　　他像是在哭。

　　“我想家了。”

　　（九）

　　霍遇昀总是会跟我说起他的故乡江南。

　　霍老将军雄才大略，一路从江南杀到京城，官越做越大，最后迎娶了皇帝最钟爱的小公主，诞下长子霍遇昀。

　　“我爹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太吵了。”

　　“他出征前本和一个姑娘订了婚约。好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我“啊”了一声：“那这个姑娘也太可怜了，会不会还在等你父亲？”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谁知道呢……”

　　“小时候爹带我回去过一趟，四处打听，但是大家都说没听过这个人。”他躺在夜里微凉的草上，“是生是死，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沉默，和他一同望向星光璀璨的天边。

　　“江南是什么样的？”

　　我背对着他，只听得他温柔的声音传来。

　　“江南很美，比我见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美。有水田，烟雨。人们傍水而居，农妇面对着面在河边洗衣服，”他笑着哼了一声，“下雨天是最容易艳遇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屋檐下躲雨，指不定就有个赶路的小白脸来跟你抢地方。”

　　我也笑了：“那就让给他咯。”

　　他起身：“你这女人就是不解风情，这么好的机会都能被你错过。”

　　我没接话，只是笑着。

　　晚上的风真舒服啊。

　　“三公主，你既是桑国人，为什么起了个中原名字？”

　　“……我娘是中原人。”

　　“哦？”他似是很感兴趣，“中原哪里的？”

　　我认真地歪头想了想：“许是江南的？”

　　娘亲十八岁嫁给父王，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自然是像三公主一样貌美。”

　　我转过去，只瞥见他微红的耳根。

　　他咳了一声：“所以她为什么来桑国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叹了口气，“她走得这么早，父王也不愿同我讲。”

　　一个中原女子而已。

　　“你娘保佑了你这么多年，你呀，早洪福齐天咯。”

　　我听着甚是高兴，拉着他喝了好多酒。

　　（十）

　　有一天早上小翠兴冲冲地跟我说梨花开了。

　　我刚睡醒，怔愣了好一会儿。

　　梨花又开了。

　　距霍遇昀第一次来这里，原来已经过去了四个春天了。

　　“他要走了。”

　　米索盯着我，眼睛里像是闪着跳跃的火苗。

　　“我知道你也心仪他，愿不愿意跟我比一场？”

　　这是十多年来米索第一次正式地对我发起挑战。

　　所以当然要接啦。

　　比赛那天霍遇昀也来了。

　　“两位公主千万要当心身体，也不要因为我伤了和气。”

　　说的那么好听，嘴角猖狂的笑是压都压不下去。

　　头一次有女人争着要他吧。

　　我和米索坐在马上，持枪对立。

　　“三王女，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大公主还是这么喜欢说笑。”

　　她果真笑了笑：“我说真的，你一个杂种想跟我争？”

　　我没接话。

　　战场上就我们两个人，耳边就是北风的声音。

　　“阿遇整天‘三公主’‘三公主’地叫，把你叫昏头了吧。”

　　“你都二十二了，依旧是个‘王女’，这还能说明什么？”

　　嗨呀这个贱人一点都没变，我本来还期待霍遇昀会感化她的。

　　我从来不会在嘴上落下风。

　　“大公主，你好像也忘了，我们今天争的就是个中原男人。”

　　“而且你好像还争不过我。”

　　我很贱地学着她的语气。

　　“宫里的人已经提醒他很多次，他还是叫我‘公主’，这还能说明什么？”

　　她的脸很快变了色，像打翻了各种染料似的。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憋出一句：

　　“你他娘，跟霍遇昀天生一对。”

　　开局半个时辰，我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米索这贱人想刮花她祖宗我的脸。

　　反正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就是准备今天拼个你死我活。

　　我把刀尖一转，指向她的右脸颊。

　　也不知道是怎么变成“护脸大战”的。

　　米索从小跟着父王训练，干的都是明面上的大事。

　　耍奸计她就比不过我。

　　我感觉自己笑得狠邪恶。枪头划过她的鬓，她急急忙忙去遮脸。枪棒在我掌心转了一圈，我看准时机，生生刺穿她的马腿。

　　马儿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我转过身时只听到米索的惊呼。

　　我把马骑得飞快，直直冲向场外。

　　那些人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毕竟我还拿着沾着马血的兵器。

　　阳光那么耀眼，我看到霍遇昀在笑。

　　还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经跳上了马背。

　　他什么都没说，我却什么都懂。

　　（十一）

　　父皇在位的十七年，桑国灭。

　　其实他是有年号的，不过我压根就不知道。

　　中原军队攻进王城，主帅直接杀入大殿。

　　父皇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他让米索带着十万精兵先跑路。这个老贼临死前依旧想着保存有生力量要给中原军队致命一击。

　　不过同样是人，他把霍遇昀想得太简单了。

　　城破前一路向西的十万人惨遭埋伏，全军覆灭。

　　父皇死不瞑目。

　　我站在悬崖上，想着霍遇昀看到我殿里的人会是什么表情。

　　他从桑国离开的前一夜跟我说，等他。

　　我幽幽叹了口气坐下，早晨的山间还是有点冷。

　　等你做什么呢，世子殿下。

　　中原军队攻进王城的前几个月，父皇问过米索有没有把握击败中原铁骑。米索一脸骄傲地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让他们进王城半步。

　　義大壮也问过我桑国和中原谁的胜算更大一点。

　　“桑国地势这么复杂，那些小白脸不是进来送死么。”

　　我没说话。

　　“至于世子……”義大壮瞅了我一眼，“中原质子不可随意走动吧。”

　　一个区区质子，自然不能在他国肆意妄为。

　　但是他可以。霍遇昀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因为我也不是。

　　他想去山间我就带他去，他想去喝喜酒我就带他去喝喜酒，甚至是去训练场……

　　我抬头看米索，她脸色惨白如纸。

　　霍遇昀去看过桑国士兵训练，甚至还跟主帅打过架。

　　但米索什么都没说。

　　我就知道，生死存亡关头，这女人还是个死要面子的蠢货。

　　大壮跟着一路来到了我的寝殿，果然是有话要讲。

　　“阿姐，霍遇昀那儿你能想办法吗？”

　　我抬眼看他：“想什么办法？”

　　“他对阿姐来说不是很特别吗，那你应该知道……”

　　“你觉得，”我给他倒了酒，“世子是阿姐的软肋是不是？”

　　他将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地放下杯子。见我不再拐弯抹角，索性也撕开了脸皮。

　　“两个月后，盐都，你去迎战。”

　　我没说话。他又冷笑了声：“霍世子和阿姐情深意重，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不会有事的。”我笑了笑，“因为我不会去。”

　　“阿姐。”他想是坚定了什么事，抽出了匕首，“既然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依旧温和地笑着：“大壮，你是要胁迫你阿姐？我平时好像不是这么教你的……”

　　他愣了愣：“阿姐的教诲大壮不敢忘。但国家正在生死存亡关头，我是迫不得已才……”

　　我弯了弯嘴角：“大壮，你说，亲姐弟生出来的孩子能活多久？”

　　他猛的瞪大了眼睛：“你……”

　　我故作惊讶：“你忘了吗，这是米索亲口问你的。当时你们俩在床上聊天，我在屋顶上听了一宿呢。

　　“不过你不必担心，反正你也不是父皇的儿子，你跟米索的孩子保准很健康。”

　　他一下子白了脸：“你说什么……”

　　我眨了眨眼：“咦？你不知道的吗？当初母亲跟一个侍卫私通才有了你，不然你以为她是怎么死的？

　　“王妃跟侍卫通奸那可是死罪，不过父皇居然一直坚信你是他的亲生孩子。也好，你这个儿子到死之前还是想着保家卫国，父皇也没算白养你。”

　　“阿姐，”他闭着眼，“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多，那我就更不能留你了……”

　　“大壮，”我轻声叫他，“你想要我死，就不再问问，背叛我的下场是什么？

　　“大壮，米索在王城的势力这么大，要死我早就死了。

　　“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的，你呢？转头去跟别人一起祸害我的性命。

　　“我觉得让你直接死是不是太轻松了点，可谁叫我们从一个娘胎里出来呢。好歹血浓于水，我就让你走的痛快点。”

　　我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刚才的梨花酿好喝吗，小翠亲手做的。”

　　“鸩毒是我亲手下的呢，怕你死不透，一次性放光了。”

　　我知道他已经听不见了。

　　破晓的时候，我把我弟弟的尸体放进衣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十二）

　　再见到霍遇昀是五年后，我在中原客栈留宿。

　　一开始我也没料到他居然找得到我。

　　毕竟他曾亲眼看着我死在他面前。

　　霍遇昀想让我跟他回去当他的世子妃。我尝试让他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你灭了我的母族，我怎么能跟你回去呢世子殿下，你当我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義遥……”他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试图想慢慢走过来抓住我，“你听我说，桑国主宁死不屈，以身殉国。大公主被俘获，我没有杀她。还有王城里的百姓，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三公主義遥深得民心，他们还需要你……下来，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娘的谁都没杀？

　　这人怎么就这么傻呢……

　　我强行逼回眼泪，狠下心冷声道：“别做梦了！区区一个质子，要不是你长得帅我根本不会搭理你！”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有那么一刻，我倒希望刀真的刺进了我的心脏。

　　可是没有，它扎破了我提前准备好的血包。

　　我有点失神。

　　五年的时间，像是五十年一样长。梨花开开落落几次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米索倒是比他更想我。

　　冰冷的刀尖毫不留情地刺进我的心脏。

　　那一刻我在想，霍遇昀看着我跳下悬崖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心痛吗？

　　原来心痛是这种感觉。

　　血流的好多啊，我两只手都捧不住。

　　我不知道米索朝我捅了几下。

　　恍惚中看到有人朝我跑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得到他的声音。

　　一个很熟很熟的故人的声音。

　　他慌乱地将我抱住：“阿遥。”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是霍遇昀没有，他一直坚信我还活着。很幸运的，他找到了我。

　　在我真的死的时候。

　　鲜血从嘴角溢出来，我想和他打招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过得好吗？

　　听说你纳妃了，妻子对你好吗？

　　你喝醉了酒的时候，她会照顾你吗？

　　她会听你在花前吟诗吗？

　　她会照顾好小乌龟吗？

　　我张了张嘴，却只有眼泪流下来。不知道你是的还是我的。

　　“阿遥……”

　　霍遇昀，你离开的那天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去。

　　其实我是愿意的。

　　回去以后，我们就成亲。

　　我帮你磨墨，帮你补衣服，帮你熬醒酒汤，天冷了给你多盖一床被子，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就去打猎。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等我们老了，就带他们一起去江南。

　　江南啊。

　　“代我去江南看看吧。”

　　我甚至还想过我们吵架的样子，就算你读再多书也吵不过我，但是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温柔地把我拥在怀中，摸着我的头说“好了好了不吵了”。

　　以后呢？

　　世子殿下，没有以后了。

　　你知道我最后在想什么吗？

　　我跟米索决斗的那一天，你跳上了我的马。

　　我偶尔回头看你，风吹过你俊朗的脸，发丝飘扬。

　　你仍旧在冲我笑。

　　我这二十七年漫长的一生，再没见过这么明媚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