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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末日之诗 ...

  •   一间普通的、杂乱的书房,房间正中是堆满杂物的笨重的办公桌,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修加一把把桌上的东西拨开,从副典狱长那里要到的三片钥匙分别按顺序插进正前方三个抽屉,旋到一半,不打开,就这样抽出中间那把,办公桌的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齿轮响,桌面松动开了。掀掉桌面,下面是整齐地分成几块的石板,推开最下一块,两边的左右分开,上方和中间的上下颠倒位置,再拼回原状,到侧面抬起嵌在地板缝隙中的侧面护板,再从正面用力推,滑开的办公桌下是通往典狱长房间的长长秘道。
      五年前的那件事之后,格莱弗里大人就一直被安置在这里,表面上是越级荣升为狮鹫堡的典狱长,实际上是教会认为家丑不可外扬,打算利用这个虚职一直软禁他到死。
      ——如果是在地方教会,本是下令解除圣誓返回民间就可以了结的事情……

      “你交上来的检讨书我已经看过了。”
      ——密室里幽暗而混沌,唯一的窗口开在天花板一角,而且仅有三码大小,横竖的铁栏间垂着一根吊索,食物和一些日常用品就从这送进来。
      “那个犯人真的死了吗?”
      “验尸官已经确认过了。”
      ——他的脸色苍白,瘦削的身体简直撑不起那件黑袍,长期以来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有四壁书籍透出的隐隐霉味已经损害了他的健康,不知是五年,还是十年以后,还会剥夺他的生命。
      “犯人的死亡是你造成的……”
      “愿受处罚。”
      “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处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请告知我原因。”
      他的嘴角稍稍抽动了一下算是微笑——他的笑容不是这样的,原本不是这样的,我知道——音调始终没有变化:“先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一遍,从那个犯人入狱开始,我不要报告书上那些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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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犯人入狱的时候,正好是我第一天当班——与其这么说,不如直接讲,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看守这个犯人。
      聘书上的要求是体格好,受过意志力训练,修道士为上,光看这里我就差不多明白这个犯人的来头了。体格是狱卒的一般要求,但论意志力狮鹫堡自己培养的狱卒就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了,毕竟二十年前,也就是战败之前,这里都是战时行宫,也代代都关押数位王公贵族;那么为什么还要特地找修道士呢?
      ——能通过精神力影响他人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魔法师,白魔导处于国家和教会的双重监管下,黑魔导工会已经在去年被取缔了;至于另一种,就是诗人,出于职业特点,还有能力实在不够实用,到现在还没有纳入国家正规管理。
      这个人,显然是诗人。
      既没有圣洁之光,也没有黑魔导长期苦修的苍白枯槁,以及被银星沙和药剂腐蚀的双手。
      他有着不为生活所苦的双手,不曾被烈日曝晒也不曾经受烟熏火燎的直顺黑发,一直披到腰间,不知为何,勾起了我几缕回忆——这也许是预兆,我当时就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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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的预感一向很准。” 格莱弗里大人双手在桌面上交叉,不经意间露出一个静静的微笑。
      这样才对,这才是他的表情。
      我看着他为神而蓄的深灰色直发在圈椅扶手上流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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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和那个犯人讲话,居然不是歌也不是诗——到以后我就明白普通的讲话才是失常了。
      那是他入狱的第二天,有一个犯人在拷问中死掉了,抬尸体去焚尸炉的路上经过他的门前,看我在门口,他就说:“过来听着,给你说个笑话~”
      ——起初没有人会死。然而有一天,神想看看人和蛇哪一个值得永生,因此让他们赛跑。途中,那人遇见一位妇女,便停下来,抽着烟,与她攀谈。蛇先到了神那里。于是神便对那人说,蛇比你更有价值,它将不朽;而你将死,所有人都一样。

      “抽着烟,与她攀谈……哈哈,这语言太简洁精妙了,好像神态都描写出来了。这还是非洲部落的传说呢,比现在的某些宫廷马屁家还高明~”
      等他笑完,我冷着脸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因为自己不会受拷问就放肆大胆,就算那是罪人,死者也是值得尊敬的!”
      “切,他才不是罪人,只是拒绝了一个贵族女人,就被诬为玷污女性。”他在草垫上长长的伸展身体,“屈打成招的事情还少么?”
      我在心里奇怪他刚来一天为什么就会知道这么多,没有理他,只回答:“人人生下来就是罪人。”
      “你是哪里人?”他冷不防问了这么一句。
      “凯顿省。”怎么说这也属于安全问题不答不好。
      结果他拿起特许他带进来的里拉琴,用讽刺诗的调子唱起一段戏剧中的段子,只是改了一个词。
      ——地狱是个凯顿般的城~
      人口稠密,迷雾阵阵;
      在此形形色色的人堕落,
      绝少或没有乐趣可寻;
      公正无多,更少怜悯。

      原句是伦敦,我记得。这是雪莱的《皮特-比尔三世》,当时是大人您教我去读的。

      之后又有一天,我在楼梯口听到里拉琴的声音,就屏息静静地听,先是调弦,然后是一首世俗的小曲,接着我听到他轻笑了一声,弹起一首圣歌,但半途中居然改成了流行的节拍——明显的挑衅。好了,我了解了,你知道我在这里。于是我走出去,搬把凳子坐到他牢门对面。
      “点唱吗?这位大人~”一撩头发抱琴盘腿坐好,分辨不出地方口音又不是标准赛尔曼语,典型的吟游诗人腔。
      “什么价?”没什么要紧事,我不介意陪他玩。
      “客官您来出价~”
      随手摸出一枚镍币,从铁窗的缝隙里弹进去,三秒钟之后又原路弹回来,“太小看我了!我从前可是……”本想说什么,转转眼珠又换作另一句。
      ——你的衣服,都有没药沉香肉桂的香气。象牙宫中有丝弦乐器的声音,使你欢喜。

      “《旧约?诗篇》四十五章第八节,但那是说神的荣耀的……你是说你受神的恩宠?我看这句倒是更合适你。”
      ——神阿,求你怜悯我,怜悯我。因为我的心投靠你。我要投靠在你翅膀的荫下,等到灾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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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章第一节……明明意思是说大卫王躲避扫罗的时候,藏在山洞里,向神寻求庇护的,你这样用可真是不敬啊。” 格莱弗里大人虽然这样责备着,语气和表情中却没有多少不悦。
      当然了,因为从前他自己也曾经用错过旧约中的句子,被我不懂事地当堂指摘出来,搞得很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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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显然也明白我说这句的意思,是指摘他多半被人养才享有富足荣华。这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因为吟游诗人多半生活清苦,没有多少收入来源,每年冬天路边的倒毙,十个中九个是乞丐,还有一个就是吟游诗人。如果不作些不法勾当,不小偷小摸,光靠贫穷的市井百姓上的一点小钱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像他这样一看就衣食无忧的,肯定有一个或数个贵族或富商供养。
      当然,以他的容貌的话,往其他方面想也未尝不可。
      他未作争辩,只是拨弄着里拉琴,用简单的调子唱出所罗门王作的雅歌中的一段。
      ——我的爱人亭亭立于万人之上。
      他的头颅如纯金般辉煌,他的头发有如棕叶,乌黑光亮,好似乌鸦;
      他的眼睛如同溪边的鸽子,浸浴在乳汁中,镶嵌如同宝石;
      他芳香的双颊好似香料的苗床;
      他的嘴唇如同百合,滴着没药;
      他的双手好似黄金的棍杖,装饰着珠宝;
      他的身躯如同光滑的象牙,镶嵌着蓝宝石;
      他的双腿好似雪花石柱,安置在纯金的底座上,
      他的仪表彷佛黎巴嫩,优美如同香柏树。
      他的口极为甘甜,他是最令人渴求的。
      这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友伴。

      “这是新妇的唱词哦。”我提醒他。
      “没错。”
      于是我明白了,当他自由时,供给他生活,或者说与他一同生活的是他的爱人。这种事一点不稀奇,近六十年内斯波尔的风气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这个国家,我没有立场批评说这是淫靡的、恶劣的风气,理由显而易见。
      他用漆黑如冬夜的明亮眼珠紧紧盯着我,就好像看透了我在想什么一样,接着轻轻一笑,低头拨弄里拉琴,弹出一段极为优美的前奏,接着低婉地唱出来,声音有如新酿的苹果酒一样清澈甜美,调子又哀伤寂寞得有如丧失爱偶的夜莺。这时候我才知道,之前唱的那些只不过是随兴所至,这一首才是认真的。
      ——哦,人类的子孙,
      消瘦的死神栖息在你们肩上,
      俯视着你们杯中的美酒,
      俯视着你们爱人的□□。
      你们陷入这个世界的网中,
      虚无的蜘蛛在后面守望。
      胸怀远大的人们今在何方?
      他们已与猫头鹰互换地方;
      曾经生活在坟头的猫头鹰,
      如今已经移居到宫殿厅堂。

      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被他俯视着,明明我们的地位正相反,但我的灵魂却被看得清清透透,包括当时,还不知大人…您的生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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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直接就形容成所罗门王,这个人还真不知避讳。” 格莱弗里大人站起来,从墙壁内龛嵌的书架上取下一册雅歌注解,随着他的动作,脚下发出锁链被轻轻拖拽的声音。办公桌的下部与地面连为一体,圈椅用铁链与桌子连接,而细细长长的锁链连接他足踝上缠了布的脚镣和圈椅上的铜环。
      多么讽刺,那个诗人身上穿的是从死囚身上剥下来再利用的囚服,简直衣不蔽体,手脚却是自由的;格莱弗里大人身上是主教级别的细麻长袍,和代表典狱长身份的硬呢披风,庄严又华丽的制服之下,居然掩盖了一对脚镣……
      接着我发现那脚镣的齿扣随时可以自己动手松开,也是,这里并没有人伺候大人起居,如果一直锁着那东西,就连衣服都换不了。然而他为什么不干脆取下来,难道,是到了连我也不能信任的地步吗。
      抬头看办公桌上方的煤油灯,以一个结实的铜环悬挂在天花板上,大约是为了方便添油擦洗,它的位置正好在正上方偏外,距离桌面大约有一人高……这时我猛然看到,本该布满均匀绿锈的铜环,在下部有几道陈旧的光亮,就像是……用铁链坠重物磨出来的。
      于是我明白了,格莱弗里大人,我曾经的导师,希望借此向我表达的意思。

      即使是像我这样久居边境消息不灵通的,也大概知道在每一代王朝,有多少个在政治斗争中被牺牲掉的贵族,甚至王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城堡内,被悄无声息地淹没进历史当中。他们都死了,尽管可能仅仅是被关在这里,生活仍然养尊处优,但都在一两年之内就没有了消息,大约是被赐死?被暗杀?却没想过,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是的,以在教会培养出的政治敏度,我本该想到的,这些人没有正式的死亡通报,没有葬礼,没有属于自己的坟墓,这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些人已经被家族和教会抛弃,不是因为权力斗争,不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是因为最下的、最终的、不可饶恕的大罪。
      多么低劣的诱惑,多么明目张胆,又是多么的不可抗拒,当一个人没有了自由,看不到亲友,甚至看不到同类,而且每天面对着如此方便的道具,一副吊索已经结好了悬在眼前,连凳子都不用踢,只要轻轻地向前一步……
      教会和王室,我以前从没觉得他们这么无耻过,引诱别人来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又反过来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予以痛斥。
      我简直难以想象,格莱弗里大人在这三年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对教义不是非常执著,比起苦修更倾向于选择自由的生活;他没有家人,所以也不特别在意自己灵魂的归处,这些我都非常了解……
      他用书脊轻轻叩着桌沿,就像从前一样的动作,把走神的我从思绪中拉回来,“那个诗人,他说的所罗门王,你那时就知道是谁了吧。”
      “没有…那段时间在狱卒中传的小道消息好像都提到了,但我没心思去听,后来,大概是他入狱三天,还是四天之后,看到了才知道……老师,不,大人,我想知道,你……”
      “停。”他迅速地打断我。是的,他一向这样要求我,重要的事一次只能办一件,做就要做到底…虽然我从没彻底达到过这个要求。
      “继续讲犯人的事,三四天后怎么了?仔细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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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探监的是一个青年,个子高挑,因为披着黑袍,所以看不清身形,但是从举手投足都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来说,他受过上流的礼仪训练。红发,显得沉稳的深红;不用我提醒,就礼貌的把佩剑剑柄向外地递过来,我看到在鞘的尾部刻着王室的徽章。
      ……就到这里了,要说我看得多清楚,或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之类的,那完全是说谎。我只能判断出这个青年是王室直系,加上年龄的话,二十出头的样子,可以推出是第二继承人,其它的完全是一片空白,因为,阶梯下的琴声一响起,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突然想要去一趟市集,连假都没有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小时以后了。
      想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对我使用诗的力量。
      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清醒过来,并且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不好明讲,身为修道士却被诗的力量影响,简直是侮辱自己的身份。
      所以,回去了以后,看到探监的青年已经不在了,我不由得语气不好。
      “哈,被喂饱了啊?”也不是我说他,当时他背靠在墙边,琴丢到一旁,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听到这话,他慢慢的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高傲和轻慢的神色,但不怎么坚决,“哼。”冷笑,“想清楚点,谁喂谁啊。”
      于是我惊惶了,先入为主的思想果然要不得。

      他连琴都没有拿,直接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唱出来。否定我刚才态度的歌词,却难得的不是嘲笑,只是在劝诱。
      ——请把我像印章一样刻在你的心中,刻在你的臂膀上,因为爱情如同死亡那般强大,妒忌如同坟墓那样残酷,因为它的煤是火煤,那火焰最为炽烈。
      众多的河水并不能止息爱情,洪涛也不能淹灭它;如果某人想要用所有的家产换取爱情,那必定受到鄙夷。

      又一段所罗门之诗,对同一个人的诗如此专爱,也足够引起怀疑的了,“你自认是以斯帖?”
      “假如你一定要把我当女主角的话……”顺着墙面软绵绵地倒在草垫上,“路得,拔示巴,随便什么,随便你,撒-母-耳。”
      他居然说我是撒母耳,可恶,但又不能随便发作,对于不是反面人物的人任意表示好恶是对圣书的不敬。实在可恶,这个人擅长抓弱点,尽管都是些小事,但也不是完全不痛不痒。
      “那么为什么总是所罗门的诗?”
      “圣经中间只有雅歌和路得记两段情诗写得最好,而且雅歌的表达更有平等的感觉。”稻草被碾压的声音,大约是翻了个身,“上次那首一千零一夜的,唱完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你们这些修道士一辈子也就读过圣经吧~”
      天啊这是怎样的蔑视,他这么说那些以只读过圣经为荣的贫乏修士也就算了,我可是按照格莱弗里老师列的书单一本本仔细读过去的!……然而还是不能发作,告诉一个诗人自己读过那种异教徒的书,完全是给自己找麻烦,万一什么时候教会的监督下来,训诫我要纯洁思想谨遵教义的话……我可是有案底的,还是很严重的案底,身家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现在还没受处罚只是因为人家另有考量而已。
      他没有转头看我,却像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和想法一样,讥讽地轻笑出来:“好了我知道你读书破万卷,没必要纠结于圣经中的诗篇了。”
      接着他用静静的语调念了一首十四行诗,不加调律,反而更加沉静而动人,或许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中隐含着深深的悲哀。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经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就要辞你溘然长往。

      念完整首诗,他突然抹去悲哀的调子微微一笑,画蛇添足的加上一句:“莎士比亚么~你不用担心,虽然这个人生在异教徒的国家,但他本人应该不是异教徒~”
      就算他加上这些掩饰,我还是觉得悲哀,异样的悲哀,就算不断地告诫自己犯人的事和我无关,也没有效果。他的语言是有力量的,不管是乐曲,歌,还是诗,都足以影响我的思绪。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当年受到的所谓意志力训练,简单总结一下就是这么个中心思想。
      ——我的心上有伤口,所以才会被区区一个诗人影响——那时我想得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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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他可不是‘区区’一个诗人……”
      “这话怎讲?”
      格莱弗里大人突然捂住嘴,扭过脸看着那唯一一扇通向外面的天窗,一脸说漏了嘴的表情:“这个……反正也是之后才查到的,和你那时候没什么关系……”
      我深深地望向他,在他能发现之前,能看多久就是多久吧。我知道我的目光几乎可以形容成如饥似渴…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真实的表情了?五年时间,足够漫长,但我感觉到的似乎比五年还要长得远……
      远远的看着高处那小小的一块被切成九份的天空,随着一声叹息而出的,“心上的伤口,就连圣人也很难说就没有吧……”
      我轻轻应了一声,不必多回答,这是真理。
      “我,这几年,只是熬在这里……你的话,刚刚才出教会学校,在外面闯得一定很辛苦,对吧……就连自己的导师是谁都说不出口……”
      “您错了。”我纠正他,语气非常坚定,“我的导师是格莱弗里大人,无论在哪里我都堂堂正正的这么说。”
      “……”他沉默地坐下,避开我的视线,“那只会让你更辛苦,傻孩子………………哈,明明是我说的先把正事讲完,怎么又扯到私事上了。那天还说了什么?应该还不止那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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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那是所罗门王,也不可能帮得到你。那个…以外的事情就用不着多谈了。”
      “那个~以外?哪个以外?”
      “…”作为修道士,什么是不能说的一目了然,他明知故问,这样再回答就是我的愚蠢。所以闭口不言就足够了,到这里就行。
      “哼~他是做不到什么,不过啊,相对的,你们这边的大人物也没胆对我怎么样。”本是炫耀的话,语气中却少了刚来时的那份洋洋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绝望更深刻的虚无感,别人没经历过也许体会不出来,但很不幸,我明白。
      囚室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就像老鼠什么的在啃木头。他在白泥灰墙面上用指甲刻出的零星词句,我早就发现了,不奇怪,一般人也喜欢在生存过的地方留下一点点印记,更别提他这种文字崇拜者。
      没有理会那点声音,我继续就“大人物”这点说:“你是指副狱长?摩达爵士是武人出身,不懂得阴损的办法,既然一开始你就有拷问赦免,又是王指认的犯人,凭他肯定想不出能做什么。”
      “不不不,不止是他,我看就连正职的也不敢。”
      正职?我回忆了一下,来狮鹫堡根本就没见过正职的典狱长,在狱卒之间也没听说过,“别夸大其词了,注意一下事实,这个监狱正职从缺。”
      “怎么可能,当然有的,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主教,应该是主教没错。”
      “你在外面听说的?”
      “不是…”他趴在草垫上把头探出铁窗,盯着我的脸,用俯视的表情仰视一会儿,突然邪邪一笑,沉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出来。
      ——对那些带着花束给我上坟的人,我只有发笑,
      他们无知、疏懒,随你称呼,
      他们捉摸我同这石头有某种关系,
      殊不知我便在那些、还有这里的花海里。

      塔拉凯的《一个死者所言》,这是在讽刺我忽略了手边的东西?在劝诫我不要漫无目的的追寻,最想要的东西往往就在身边?
      “放心吧。”他呼地倒下,光艳的黑色长发呈扇形散在草垫上,“不久以后就能见到了。现在的话,就连王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大不敬,不过其实我更在意的是“不久以后就能见到”这半段,说见到,是那位典狱长?主教?……从开始起还很缥缈的预感,突然有了个轮廓,我一边欣喜,一边又在咒骂,无谓的希望啊,别再折磨我了拜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因为没必要了,什么都没意义了。”
      ——强大的女神们,请赐予我一个夏季,
      还有一个秋天,唱那美妙的歌曲,
      这样我的心更乐意装满
      音乐新鲜的甜蜜,然后逝去。

      这灵魂在世间被剥夺其天赋权利,
      到了冥国也不会找到平和静谧;
      但是在那珍贵而神圣的时刻,
      诗歌已谱成,我的艺术圆满至极。

      那么欢迎沉默,欢迎冰冷阴郁的世界!
      我将心满意足,即使必须把里拉琴遗下,
      并且无歌地寂然而行;因为一旦我
      像神袛一样生活,便再也无所需求。

      《致命运女神们》,对于诗人来说是最最切身的歌,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在斟酌着字句写出这悲哀又极乐的歌词时,到底在想什么?
      我又看眼前的这位诗人,他在想什么?心满意足么?他再也无所需求吗?那个不想再多说话,写满了拒绝的背影,我只能看到他的绝望,不是无所需求,而是想要的永远失去了,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
      第二天,我亲眼看到,给他送饭的狱卒在他面前狠狠把里拉琴踩得稀碎。
      这着实很奇怪,那位老人明明性格敦厚又温和,一直对每个犯人一视同仁,如果要理解为诗的力量的话,我当时又完全不能猜到他破坏心爱之物的原因。
      “要不要我给你拿出去修?”
      “哟~干吗突然这么好心?我会误会的哟~”
      “我在问你话。”
      他低下头,再抬起头,没正经的一笑:“No,3Q~”

      ————————————————————————————————
      “他没在外面听说过,在牢里一直关着单间,你身边的狱卒也不知道……他却这么清楚……你看呢,休迦,说说你怎么想。”
      这问题我也考虑过,所以就直接诚实的回答:“我想不清楚。”
      格莱弗里大人也不明说他的想法,只是把下巴搭在交叠的十指上,淡淡的看着我这边的桌角,“看来比我知道的还厉害呢……那么,你现在明白他破坏心爱之物的理由了?”
      “是的。”如果早点明白就好了——虽然现在我会这么想,但实际上知道了那个理由,我也没有阻止他的办法,这点事我还是明白的。
      “说说看。”
      “当一个极度迷茫的人终于决定走向错误的道路时,尤其是在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是错误的时候,因为想要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意项,不甘心立刻从所有人脑海中消失,还有对自己常用物品的珍惜……”
      “…你不用背书的……”
      “预备自杀的人要分东西。”
      “答对。他确实没有可以分发东西的对象,所以干脆自己亲手将其毁灭。但是…那个诗人是自我存在很淡薄的人吗?”
      “不。”这次我回答得很干脆,因为证据确凿,一个只有我注意到的小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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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了里拉琴,就改为清唱,低音有沉郁的悲哀,高音有气竭的悲哀。
      ——可怜的死者,他们在大地的阴影里逗留。
      大地悠久的圆锥形阴影里布满灵魂,
      那些灵魂找寻不到越过无常之海的道路。

      呵,仁慈些,仁慈地对待你们死去的灵魂,
      赋予他们些许勇气,
      帮他们建起死亡的小舟。

      因为死亡之后,灵魂到达绝对忘却的甜蜜之乡
      还有很长很长的旅程。
      每人都需要一只小舟,一只小舟,
      还要为最漫长的行旅做好准备,装备他们
      充满敬爱,就如同将要出海远航的水手。

      从前也只有我在的时候,他会用大段的讽刺诗来代替招呼,而现在,他的歌声,有关于死亡、墓地和哀悼的歌,从日出到日落,没有止歇。
      难道他是在表达,悠扬的声音是最后的宝物吗?
      然后我发现我又错了。
      被安排调任过来的另一位狱卒,恶意地把水罐打翻在他的草垫上,我上报去换一张的时候,长官居然在我眼前从堆得满满的仓库出来,关上门,说一人一张没有存货可以换。
      于是他只有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等待阳光把草垫晒干。
      几天后,我偶然检查狱卒送来的饭菜时,发现那分量明显不足的粗劣饮食,不仅早就冷透了,还隐隐的散发出酸败的味道。
      ——我真愚蠢,竟然从没想过这方面,从这情况开始已经过去几天了?
      这样问他,只换得毫无表情的一瞥,好像反而是打断了他歌声的我不对一样。
      睡地板,他安之若素,吃冷饭,毫无怨言,等到他终于发起高烧来倒了嗓的时候,竟然也满脸的理所当然。
      嗓音对吟游诗人来说,理应是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但常识对他这样反常识的人不通用;我也一直听说吟游诗人贪生怕死,只要亮家伙出来就没有不供认的,为了活下去,自己、亲友、同伴,什么都能卖——当然这一条对他也不通用。
      于是我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在牢里低徊,优雅又有力地念出抑扬的诗。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息,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歌德的《游子夜歌》,用他现在的声音念出是多么契合,但我真是要受不了了,他这些悲歌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从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些讽刺挖苦,亵渎圣书的言辞,粗俗的市井脏话,回想起来反而甘之如饴。
      他现在基本不会主动理会我。
      不管我怎么检查,总有狱卒来找他麻烦,就连狮鹫堡另一头看女牢的几个老太婆都来插一杠子,就像整个监狱内所有人,都对这个毫无关系的人恨之入骨一样。
      再过一段时间,他几乎不吃东西了,就算我拿自己做的午餐换下他的牢饭,只要没有在一边紧紧盯着,他就一口也不动。要求他吃干净?他会花心思把面包掰碎填到墙上的砖缝里,汤倒进便器里,蔬菜和肉丢到高高的天窗台上喂鸟——藏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地方,总之就不会是自己的肚子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迅速消瘦下去,双颊下陷,一直发着低烧,但就是这样,诗的声音仍然一刻也不止息,只是声音越来越弱,与此相悖的,他的眼睛却越发的灼灼发亮,像冬夜里闪着星光,只是这光芒比一片死寂的黑暗还要悲哀,因为人人都知道它燃烧殆尽就会消失,再也无处寻觅。

      ——————————————————————————————————
      “这种情况确实很难处理。”格莱弗里大人习惯性地为我开脱。
      “我想办法尽量去处理了。但是……”
      “嗯?”温和的声音,点到为止的引导,这都是令人放松的谈话技巧,接受告解的第一课研究的就是这个,我不会会错意的。我确实不喜欢你这样,老师,之前已经说了那么多,事到如今又好像马上能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样子。
      “就算三餐饭点上都进去紧紧盯着他吃完,他也吃得极之不情愿,到最后终于有一天,中午我打开牢门送饭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吗?”
      “饶了我吧。”
      他露出微微惊讶的样子,很轻微,但桌子对面的我看得很清,大约以为是对他说的?这样才对嘛,不要再装了,你原本就不适合这个职位,更别提现在这种被强迫的状态。
      “……他开口就是这个。别管我了,求你了。他双手搭住我的肩膀这么说,简直有点低声下气,这在开始时根本不能想象。接着他又说,放开我吧。”
      “已经临近崩溃了,可怜人。”在胸前划一个十字。
      “老实说我当时非常愤怒,也很丧气,尽一切可能来帮他,他居然还当你是讨厌的拦路狗…实在很丧气,真的。”
      “他决心很坚定。”听起来他只有这一句话要说,没有犹豫,没有欲言又止,但我大概猜得出他打了多少腹稿。
      ——睿智的、坚信的、受神宠爱的格莱弗里老师,自视甚高的神学生们最看好他的一点,就是上台讲课从来不拿讲稿,可身为他的门生,我却清楚他在台下做了多少功课,资料书籍笔记纸张,总能堆满一桌。
      “确实如此。”我简短的回答,“所以当时我就气鼓鼓的出去了。”
      “……然后?”
      “之后变本加厉地盯紧他,威胁他如果再不吃就给他下胃管从鼻子里灌进去,一天当中闲下来的时间全都坐在牢门口,有事的话能拿起走的也搁到他门前做。还有其它很多。”
      格莱弗里大人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你还是小孩子么?”带着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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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他开始绝食起我就已经认识到,这个人所想的事情前前后后只有一件了,在这个时候想尽办法来延长他的寿命,冠冕堂皇的可以讲是为了我的本职工作,副狱长的交代,王的信任,但说到底也就只是我自己的赌气而已。
      从时间上来看,他的转折点很明确,在他心爱的“所罗门王”来探监之前,明明还活泛得很,恼人的自命不凡,连讽刺带挖苦,在那个人离开之后,却每况愈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之前狂傲地宣称这所监狱没人能动得了他,确实是有道理的:且不提诗的力量,就以他这个身份,第二王储的情人,被王亲自打入监狱——赛尔曼王的子女有很多,优秀的也就这两个,第一王储稳重又有将才,身体却不是很好,万一出了什么事,王可能还必须拉下老脸来用这张锁起来的王牌来跟次子和解。
      就连堂堂赛尔曼王都不能动他,全国上下还有哪个能为难他威胁他?
      另一种可能,如果是“所罗门王”舍弃了他,按照诗人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普遍性格,这时的反应应该是使用诗的力量控制我,打开牢门,然后奔向自由,浪迹天涯寻找新的邂逅。
      ……不管怎么都说不通。
      本来就从没听过一心求死的吟游诗人,说诗人自杀的多,那是无病呻吟的宫廷诗人——都是用药过量死在自家豪华大床上的;或者是不愿意多走些路卖唱也不愿意贱卖自己宝贝诗文的贫穷诗人——都是饿死在路边的。
      如果说是爱人死了?我摇头,那天明明还看到,活得好好的嘛。
      啊啊,我真是傻瓜,如果老师在的话一定能给出答案,并且解释得完美。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直到他死之前,我都不是很清醒,浑浑沌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偶尔警醒过来,却辨不清时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心想着不能玩忽职守,要赶快回去看着犯人,却在回去之前就已经忘了要干什么。之前我奇怪那些狱卒为什么性情大变,现在看来我的状况也没比他们好过多少,在赴边境教会就任前接受的严酷的意志力训练,无非是让我晚点遭控制,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以前曾经在大的佣兵团队里服务时,向一位年长的吟游诗人请教过,水平高的诗人能够影响人类的精神,老先生本人就是控制时间感的高手,通过吟诵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诗篇,可以在短时间内使己方或者敌方的战士产生时间的错觉,比如让正在被黑魔导用火球轰击的敌人感觉时间漫长,或者让己方的剑士看清敌人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便找出弱点——但他的诗对我的作用微乎其微——那时我还对自己的意志力颇有自信。
      顺便提一下,最后一次看到那位年长的诗人,是在某次被围城,情况相当不利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以不符合他年龄的敏捷身手,趁黑夜从城墙拐角处坠绳下去逃命,据说后来被斯波尔人捉到,不等人家说什么就立刻变节投降了。

      正因为见识过他的同行,有一点基本常识,在听他不断吟诵经典诗篇、古人的诗句时,才没有提高警惕,理论上只有自己原创的诗才能对他人产生效果,当年那位老先生还特地拿路过的刀斧手当场试验给我看的。那么,仅仅是因为他更有修为,还是另有原因?

      ————————————————————————————————
      “说更有修为是没错的,你没有权限得到他的确切资料,不知道也很自然。”弗莱格里大人把薄薄两张纸推到我面前,“这个人很有来头的。”
      像他那么年轻,说有来头,却又只有两张纸的资料,这说明什么?我把纸转过来翻看几眼,“末日之诗?”
      “听过吗?那是你还在读预备校的时候的事,一个三人的暗杀组合,当时是名噪一时。男性的黑魔导,女性的剑士,是夫妻,然后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是他们捡来的孤儿,连名字也没有的弃儿。明明是黑魔导与剑士的组合,却被称为末日之诗,有没有觉得奇怪?没错,就是因为那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他的称号是‘末日之诗’,只要有他在背后高声吟诵诗篇,初级的魔法就能增幅至百倍,暗杀的对象就像被钉在地上,任人宰割……”
      我突然寒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这个狮鹫堡一转眼就被天火烧尽?”
      “那是黑魔导干的事。如果他愿意,能做的是让这整所监狱里所有人,在两天之内用各式各样的办法自杀而亡,完全出于自己对未来的绝望……要完成这种奇迹,他需要做的就只是整天吟诵绝望的诗,就像他死之前所做的那样。”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活着?”这问题很单纯。
      “我们都应该死了——如果他念的是自己的诗。”
      “应该庆幸他一直以来就只念了别人的诗。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格莱弗里大人扶了一下额头,似乎在为我低下的悟性感到头痛:“如果说自己的诗是对别人造成影响,那么反过来呢?”
      “别人……的诗,对自己……影响?他影响自己什么了?感觉上还是像周围的人都在受他控制啊。”
      “是命数。他把自己的命运往绝望的方向引导,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力结束生命,就用这种方法影响周围不确定的人,要求他们帮助自己完成。”
      “所以到头来受到伤害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我突然感到一种被欺骗的愤怒,语气又刻薄起来,“是不是从前杀孽太重,从转行起就发誓要立地成佛了?”我观察着他的脸色,视线相撞的时候才发现他也在盯着我,那目光仍然十分清澈,却清晰地表达了咄咄逼人的质问:‘那影响不止对你一个,你确定你的怒气没有一点是因为这里?’——糟了,刚才为了引起他注意,故意说得像是对那个诗人投注了多大感情一样的。还发小脾气?可笑。现在看好像有点说过头了。
      他不着痕迹地把视线移到犯人的资料上:“这你就错了,他是一个诗人,当然从来没杀过人,即使是在被称为末日之诗的年代也没有,只不过是为同伴的行动作了很多帮助而已。让我来推测的话,大概还是和他的爱人有关吧,第二王储的政见一直和他父王还有兄长有些不一致,比如废除火刑,减少拷问,上次跟斯波尔发生边境冲突的时候,也是他向王提议先派使团去谈判才和平解决的,总的来说他是个和平主义者。王对这些观点虽然不支持,却也没有因此而排挤他。”
      “如果不想和他闹翻的话,那为什么会把自己亲儿子的情人关进大牢?听说王本人年轻的时候也……”
      “就事论事,休迦,别扯远了。” 居然连我这样闭塞的人都知道,格莱弗里大人惊讶于王的风流韵事在民间的流传程度,他作为那件事另一位主角的首席弟子,实在有点尴尬,“说到底,最重要的部分还没有说。关于犯人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么严重的自杀意向,你有一点想法没有?”
      我摇头,对于这个问题的迷惑我都说过不止一遍了。
      格莱弗里大人微笑:“在外面闯了这么几年,见识倒是长了一些,对于自己的认识却一点长进也没有啊,年轻人。”

      “对自己的认识不够”
      这种话,也只有他说出来还能让我信服。格莱弗里大人,我的老师,我确信他了解我的程度比我自己还高。
      进入神学院第二年,有一个可以根据自己的选择和导师的决议自愿退出的机会,那个月,正好又是当地教会直属骑士团招新的时段,格莱弗里老师坚持要我退学,解除圣誓,转而到骑士团报名;愚蠢的我竟然认为是他对我们之间刚刚萌生出的一点关系感到困惑,想要趁着还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赶快甩掉我这个包袱。正因为我那愚蠢的想法,才坚决不同意,那段时间着实闹得很僵。直到四年后临近毕业,我才发现老师当时的决定是多么正确:相比当个穷修道士,以后到佣兵团里还被异国的小姑娘奇怪地称为僧兵,还不如凭着这难得的一点资质,顺其自然的去作个骑士。
      “你当时浪费掉了一个多好的机会。”老师偶尔会这样惋惜。且不提在这个穷兵黩武的塞尔曼(真这么讲出去是要杀头的),教会的权力是多么有名无实,骑士的地位又是多么的高尚,就是那一年新招的骑士大部分被培养为神殿骑士,回输到附近教会作为护卫,就足够让我悔过的了:如果作为格莱弗里主教的护卫,明明有比现在更多的机会与他相处。
      但我不明白这件事与诗人突然变得一心求死的原因有什么关系。
      格莱弗里大人翻开刚刚从书架上取下的雅歌注解,从靠中间的位置抽出一条细长的纸,是一张连着页首日期的剪报,“仔细看看。”
      我接过那张剪报,第一王储被封为太子?这个大标题没什么奇怪的……
      不!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却是一件关系全国政局的头等大事,怎么可能只占这么一点版面?!下面的内容更怪,没有提选举,没有提王的祝福,看起来完全紧急情况下仓促就任,就连继位呼声最高的第二王储的安排也一字没提。
      “你认为,这个头版的其它部分应该在讲什么?”格莱弗里大人静静地发问。
      我看一眼日期,是在那个诗人入狱三天后,也就是第二王储来探监四天前,不前不后的,“可能是王患了急病…或者是第二王储被剥夺王位继承权…就因为有这个情人的事??”
      “不,王好好的,第二王储如果要被剥夺王位继承权,在他带着爱人回到王都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再给你一点提示,其实整张头版就只写了这么一条内容,其它地方都开了天窗,全白。”
      这份报纸是在全国范围内发行的一份公办报纸,被称为王室的喉舌,因为内容太过官僚,老百姓以至于一般的小贵族都不希得订阅,要让这么一份报纸开天窗,肯定是由王室直接介入,要掩盖什么重大的、又显而易见的事实。多半王都的老百姓都已经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份报纸才有胆量在头版登出来,结果还是被由上而下的力量直接枪毙。
      到底要掩盖什么?
      某个人的死讯?某个人的罪?
      塞尔曼王室比起斯波尔,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家法严明,从开国以来就一直保持着军队作风,男性王储要成年必须先经过正规军或者知名的佣兵团的历练,如果犯了罪,王决不会向民众隐瞒,重罪要和普通士兵一样接受军法仲裁,轻罪也要用相应的军功来赎。如果需要动用王室的力量来隐藏某个人的罪,并且这件事情和同一版面的太子就任相关……那么……
      “恕我失敬,莫不是王本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终于沾边了。不过根据教义来讲,王犯下的其实不算不可饶恕的大罪。还记得那个定义是什么吗?”
      “也就是说,王是无意中犯下了罪?严重到需要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段匆忙掩盖?……!”顺着格莱弗里大人为我整理的思路想下去,我突然一噤。
      “你想到了什么?”
      “但是,这不可能……明明看到的……”
      “说来听听。”
      “不对,没什么,我肯定想错了。”
      “说。”老师一句句的逼问。
      “……那我就胡说一句,您不用认真听,肯定是错的。刚才我居然在想,如果要把‘死讯’和‘王的罪’联系起来,就只有王亲手杀了第二王储这一条了,怎么可能呢,四天之后我明明还看到他来探监的。”我撇了一下脖子的冷汗,“除非当时看花眼了?”
      格莱弗里大人交叠手指,缓缓地闭了一下眼,这是一个安定又沉稳的坐姿,以绘画构图的角度来看的话,沿着椅背的方向直挺的脊背,和沿桌面交叠的双手,可以构成两个平行于底边相互垂直的三角,是绝对不可撼动的空间结构——这正是为接下来撼动现实的那句话作的准备:“两条都没有错。你没有看花眼,猜想也是正确的。”
      “!!怎么可能!”
      “相信你的老师,这是真的。我一直瞒着你,你也一直没有自己发觉,其实你有灵视。”

      也许是该深深感谢塞尔曼白魔导士工会一直以来的牺牲,除去战时作为骑士团辅助的作用外,他们平日的工作就是控制全国灵力,探测精灵动向以预知灾害,搜捕在逃的黑魔导,寻找天生灵力高的平民婴儿收归己用,同时也消灭人群集中的地区出现的有害灵。
      民间一般情况下只存在无害的灵,其形态和常人相比没什么特别,这也是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自我发现的原因。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思维方式太现实,把所有超现实现象都以各种自然原理解释——格莱弗里大人这样补充——他在成年后发现自己拥有很弱的灵视,思维方式却不像我这么唯物,所以在很多年前,也许是十年前,就已经发现了我的能力。
      “那么,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没有责怪的意思,相反的,我很庆幸他的这个决定。发现有灵力的学生在塞尔曼教会是一个很大的功绩,高两个年级的级任导师,就是因为送了一个学生到白魔导士工会,在年内就调任到直隶省的一个富庶的教区担任主管。
      格莱弗里老师帮我隐瞒这个事实,其实是浪费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你没有去过白魔导士工会吧,我陪同我的导师送一位学生去过。没亲眼看见,根本想象不到那里的生活。每天十四个小时,一刻不停地把灵力注入水镜,常常有人因为灵力透支而倒下,身体衰弱,精神憔悴,就连思考也麻木了。更可怕的是没有自由,不仅仅是禁止外出,也禁止一切会影响灵力水平的行为,为了杜绝这些行为,就干脆连自由的思想也一并禁止,反正隔几代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合用的能力者。”说着揉了揉鼻脊到眉心的部位,这已经成为了他在头痛皱眉时的习惯动作。
      以前我对老师说过我家乡的迷信,说是眉心有悬针,不好看也不吉利,他问我信不信,我笑了,说信。所以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他的眉间一直光滑平展,认为这是因为他信仰深厚的人就太肤浅了。
      “要你去骑士团,可以给你更多的自由;如果真把你送去白魔导工会,那简直比终身监禁还残酷。”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感情,“我还是有私心的。那样的话……”
      “我还想在你身边。”我相信这也是他要说的话。
      然后我看着他微笑着点头。

      ————————————————————————————
      言归正传。
      假如把我有灵视这一点考虑进去,所有事情就都能解释清楚了。王在争执中误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大受打击,一蹶不振,第一王储在仓促间临危受命,所以才会有那张奇怪的剪报。至于诗人,他有灵视那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要和恋人的亡灵告别,当时才急着把我支开;因为要和他在阴间团聚,后来才会一心求死。
      奇怪,变成了非常一般的恋爱故事,就好像那种变一变人名时间地点就成一本新书的市井爱情小说。
      不一般的是他求死的方法。他确实没有能力自己了断,如果没有勇气和力气咬舌或者撞墙的话,而且说实在的,那也是需要技巧和运气的;囚衣虽然粗糙,却是不容易撕开的布料,也没有板凳供他踢翻;仅有的一扇窗开在高处,而且铁栏极其结实,虽是高楼却跳不出去;摔碎的陶罐瓦盆我都会及时清理,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利器足以割破皮肉;他虽然是在绝食,但我没有开玩笑,逼急了我真会给他插上鼻饲管。
      然而通过一遍遍吟诵死之诗来改变自己命数的方法,真的很残酷,不仅对他自己,对他所利用的这些不确定的人也一样——尤其是对我,唯一一个勉强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
      最后的那一天,他诵诗的声音已经非常低微,我勉强听到了几句。
      ——求你发出你的亮光和真实,好引导我,带我到你的圣山,到你的居所。

      诗篇43章第3节。他已经准备好了么?
      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直直地朝他的牢房走去,我想抗拒这种力量,反而搞得自己要摔倒。我所知道的对抗诗的方法一律没效,意志力早就不可靠了,也没有双耳塞了蜜蜡的人来把我绑起来,就是把我自己的双耳塞上蜜蜡也不见得有用,因为此时我根本没听清他的声音,只有一些零碎的音节,他的头低着,看得到嘴唇在动,却对不出口型。我只感到一种愤怒由内而外地产生出来,说不清是针对什么,只是明明白白是对他的愤怒,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受他控制是肯定要愤怒的,但也不止这一点,就像是自看守他以来所有的不满、困惑、愤怒全都一起发泄出来了一样,我的精神已经有点不能负荷。
      于是我真的模糊过去了。
      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他的牢房里,凶暴地骑在他身上,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我以为自己对他作了什么,只见长期营养不良缺乏日照的皮肤白得发青,却没有任何暴力伤害的痕迹——他没有挣扎过。只是那条纤细的颈子,被我勒得深深凹下去,紫色的瘀斑在我的手指两边细细地散开来。我慌忙想要松手,却怎么也撤不掉力,挣了几秒钟,手下咔的一声,他的头以奇怪的角度垂了下去,颈椎居然被我活生生的勒断了。
      我的手终于可以从他的颈子上松开了,那只有一个理由,用诗来控制我的他,已经死了。

      一切都清楚过来以后,我变得比被他控制的时候还要茫然,甚至没有完全用两只脚站起来,就那么用一只手撑在地上帮着忙挪到了囚室中离他最远的一角。
      但我的视线却没有办法挪开,他就静静地仰面躺在那,再也不发出一点声音,没有歌,没有诗,也没有刁钻的讽刺挖苦;眼睛闭着,看不到那对黑眸,以及其中过于耀眼以至于有些刺人的光;缎子一样的黑发收拢压在身体下面,躺在那里的姿态就像睡着了一样——除了头和身体之间的角度有些奇怪之外。
      然而生者之美已经从他的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者的美。比他在最后的日子中间所显示的苍白更加冰冷的一种青色,渐渐从心口的位置爬上了他的脸,总是带着讥诮的嘴唇好象蒙上了一层霜,反而显得平静而安详。
      接着我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有他刻下的字句,浅浅的,有一半掩在草垫下面,好象不愿让别人看见:
      如果你肯把心给我,那么
      我随时做好准备为了你去死。

      记忆突然间回来了,谁说他没唱过自己的诗,我是曾经听过的,在他刚刚来到狮鹫堡还没两天的时候,那天他以为我没在,兴致高涨地弹着里拉琴,故意怪腔怪调地装出两种声音一问一答,唱着一支风俗小调,曲子简单,歌词粗俗,稍微想要掩饰一下的部分反而显得更加放荡,我还以为那是在边境山村流行的淫诗。
      ——你的马呢?
      被老虎叼去了~
      ——你的鞋呢?
      被老鼠咬坏了~
      ——你的行李呢?
      被猴子偷走了~
      ——你的外套呢?
      被野狗扯烂了~
      ——你的内衣呢?
      被你压在下面了~

      接下来调了调弦又是一首,听意思好象是上一首的承接,海誓山盟情深意重,曲调也婉转动听,可惜比起上一首来说其实更加直接和放荡。
      如果你肯跟我同行,
      我还骑马做什么;
      如果你肯背着我,
      我还穿鞋做什么;
      如果你肯养我,
      我还背行李做什么;
      如果你肯用斗篷遮掩我,
      我还穿外套做什么;
      如果你肯用臂膀藏匿我,
      我还要衣服做什么……

      如果有你在,我就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大约应该是这个意思,我猜想,但他没有唱完。也许在他们一起旅行的时候,这首诗的后面还有长长的唱词,但是身在监牢里,那些多半也不应景。而现在我看到的,刻在墙上的这一句,大概就是这首诗新的结尾,不押韵也就算了,无所谓,对于现在来说,是最合适的一句。
      然后,在周围的狱卒的惊呼和脚步声中,在副典狱长冷冰冰的责骂中,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用力过度,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摩达爵士背后的窗口正对着南面,狮鹫堡城墙外的大枞树割裂了阳光,撒落斑斑驳驳的光点晃着我的眼,头好昏,他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但在这一片无意义的声音中间,我听到了刚刚经由我的手杀死的诗人的声音,是他刚被关到狮鹫堡时,那种清澈优雅、好象林间溪流一样的声音,轻轻地,他在说“对不起”。
      还有“谢谢”。

      ————————————————————————————
      “我写完检讨书,接下来就在这里,向您当面报告了。”我低下头,“请快点告诉我您的裁决。”
      格莱弗里大人看着我,有那么几秒没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哟,休迦,你爱上他了。”
      这明显是打趣的口吻,我还听得出来。正事说完了?我有点无言:“老师,别拿我寻开心。”
      他的语气又变得认真而温和:“我没开玩笑,他明白,我也明白,只有你不明白。……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把手拿上来。”
      我依言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他托起一只,静静地观察,摩擦着每一个关节,然后把自己的双手叠放覆盖在我的手上:“还痛吗?”
      “没有。”我的脸有点发烫,头脑也有点发烧,在这股冲动的驱动下,反手按住他的双腕,一脚踩在唯一阻拦我的办公桌上,另一只手一把托起他的下巴,狂暴地凝视着他,吻上他的嘴唇的时候却温柔而且小心翼翼。
      这是我从刚走进这间屋子就想做的事。
      我们相互舔噬着对方干裂的嘴唇,好像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场雨露来滋润一样。他闭着眼睛,在我持续的吻当中断断续续地说:“休迦……解除圣誓吧…”
      我退后一点,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裁决,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无论去哪里都可以。诗人被你杀死的时候,已经不是王的钦定犯人了,而且有关于诗的力量,教会方面也一定理解。”
      “你留在这里,我怎么会走;如果你一定要我离开,那你自己也必须跟我一起。”
      “你做得到么?”
      “可以。”我回答得很坚定。“无论用什么办法。”
      他微笑,把额头靠在我肩膀上,“那好,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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