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后珑》石流明

2、第 2 章

　　顾飞鱼被顾老留了下来，他也不出声，仅是乖巧地坐在炭盆前头等顾老给后头进来的新人安排职务。

　　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顾飞鱼慢慢地哈出一口气，看着它在空气中凝结成水雾，他睁着眼坐在炭盆前，那火把他的正面煎得滚烫。

　　他想到岭南的四季，春夏秋冬倒没那么分明，一年到头都是温温热热的天儿，别说这石炭，倒是外头那些轻飘飘的雪他也是到了汴京才头回见。

　　顾老忙活着给新进的杂役派活，间或看上一眼安安静静的顾飞鱼，到底是心疼他还是个孩子，遣了他出去了。

　　“你出去，找灶房的顾妈要盆热汤，灶房外头种了几颗石榴树，你实在找不着，就问问人。”顾老细致地叮咛他，屋里头那些壮丁，这才好奇地打量屋里头这个貌不惊人甚至寒碜的小儿。

　　“嗯。”顾飞鱼应了，抱着手里的袍子就往外头跑，他都能闻见自己这一身的恶臭，现下总算可以沐浴了。

　　刚跨出那屋，外头的冰雪之气就朝他袭来，顾飞鱼打了个哆嗦，将新拿到的衣裳披在了外头，加快了脚步。

　　倒是奇了怪了，顾飞鱼想，先前也是这么冻着过来的，明明合该习惯了才是，怎的这一会儿又觉得这冷刺人骨头。

　　他沿着西面走，像蛇腹一般的朱红长廊一眼望不到头，这儿是杂使们待的后院，因着小将军的诞辰，人手都给调到前院里头了，一路上倒也没人撞见他形容惨淡的样子。

　　顾飞鱼找着了顾老所说的那几颗石榴树，他人是小，但打小便生长在乡野间，花花草草什么的还是辨得一清二楚。纵使这时节花儿早谢了，他还是认出来了。

　　“顾...妈...”顾飞鱼半只脚跨进了灶房，才看到里头还有别人。

　　房里头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灰色下人服的老妇，应当便是那顾妈，另一个则是个天仙似的姑娘。

　　穿着精致，打扮得娇艳的女子，因为他这一声喊，便转过头睇着他，很快便皱紧了眉头。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袭长长的背子是鹅黄色的，正好衬着她面若桃李的模样。

　　“这人是怎么回事？”她虽然没有失礼地捏起鼻子，但是还是露出了轻蔑的神态，往后退了几退，“哪来的乞儿也敢随便进灶房？”

　　“不...我是...”顾飞鱼睁着眼看她，倒不很在意女子的鄙夷，只是认真替自己辩解。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那女子却是怒了，一脚踹上了顾飞鱼的心口，便是把他踢得仰倒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外头的积雪上，那身披着的灰色长衫上就全沾了雪。

　　她忿忿地转头对着顾妈尖利地指责，“这儿岂是人人都敢进来的地方？这样儿的脏东西放进来了，不得污了这些个吃食？小将军正是柔嫩的时候，万一夫人因此吃坏了肚子，这责你担得起吗？”

　　顾妈冷汗立马就出来了，她也是哑巴吃黄连，又不认识顾飞鱼，但清楚这杨柳姑娘的脾气，晓得她惯是目中无人听不得半分辩解的，只能诚惶诚恐的跪地求饶，“姑娘千万解解气，这还是我的错，我这就把他拖出去。”

　　“慢着！”杨柳竖着眉毛制止了，“他有手有脚还不会自己滚？你去牵扯他污了手，夫人可还等着你这碗燕窝呢！”

　　“这...”顾妈看了眼那卧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的孩子，眼里闪过些许的不忍，可又想来他给自己平白招来的一顿骂，还是狠心低下了头，专心熬那燕窝粥。

　　杨柳自己踱到了门口，看顾飞鱼在雪地里挣扎着，像一条蚯蚓。

　　“你这乞丐究竟怎么进来的？”她厌弃地说道。

　　“我不是乞丐。”顾飞鱼没觉着有多气愤，在他北上汴京这一路上，他见过的人可多了，杨柳这样盛气凌人的，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那你穿得破破烂烂的比个乞丐都不如？”她不信，狐疑地看他，“整个汴京城单怕是都找不出比你更脏的人了。”

　　杨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就算吃不饱，为何不想着把自己弄干净些？”

　　她虽是下人，可是身为将军府的世仆，一直随侍在将军夫人左右，在繁华的东京待久了，便完全不懂人间疾苦，他不明白穷人家的孩子，冬日里头哪有沐浴的资格。

　　没有柴火，外头那结了冰的河，在孩童身上一淋，怕是半条腿就踏进了鬼门关里头。

　　顾飞鱼没有再辩驳，只是一直牢牢扣着手心里的木牌，院子里头的雪水可冷了，接触到他的体温，就化成了水，泅湿了他单薄的衣裳。

　　杨柳看不惯他，还想继续教训，万幸的是顾妈在此刻总算是炖好了那碗燕窝。

　　“姑娘？”她唤道。

　　“如何？”杨柳扭过头横眉竖目。

　　“这粥炖好了...”顾妈踟蹰了片刻，犹豫着又多嘴了一句，“不如姑娘你先把粥给夫人送去吧？夫人诞子不久，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可千万怠慢不得。”

　　“可用着你提醒？”杨柳皱着眉，却还是悻悻地转过身子去捧那盅蛊，嘴里对着顾飞鱼不依不饶，“你这乞儿可当心着，下回若再见着你，我非得好好教训你。”

　　顾飞鱼睁着眼看那抹明艳的鹅黄慢慢消失了，才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

　　顾妈本想去搀他一把，到底是给杨柳那番话吓到了，不敢碰他，只是擦了擦衣裳，给他提了桶热水送到不远处的浴堂。

　　“你就在这儿洗洗。”顾妈怜悯地看了几眼骨瘦如柴的顾飞鱼，紧着又要回灶房去。

　　庖屋的伙计今儿个支了两三人去采买，又遣了几个去前院候着给顾夫人差遣，但终归不能没人候着，就怕夫人心血来潮像方才那样，开了小灶也不乐意，非是要吃这后院做的吃食。

　　“多谢你。”顾飞鱼看顾妈离开，道了谢，才颤抖着慢慢脱下他那身湿透了的衣裳。

　　他枯瘦得如同一具骨架，虽是个娃娃，但因着风吹日晒却没有半分娇嫩的模样。

　　他钻进水里的一刹那，满身的青紫便暴露无遗了，尤其是胸口处，留着一个新鲜的、脚印般大小的淤青。

　　顾飞鱼艰难地将自己丢尽了浴盆里。

　　他年幼的脑袋里或多或少能理解在将军府这样的环境，他不会过得容易，也明白顾老所说的“吃苦”的含义，但他没想到，仅仅是为了得到一处供他生长的容身之地，他这一苦就苦了十五年，千捱万捱才终于长大。

　　......

　　“嘿！飞鱼！呆子！叫你呢！”

　　一个穿着明黄色杉子的女人在树下叫着，顾飞鱼这才回过神来，将他的木牌重新系回腰间。

　　“怎么的？找我？”他咧开嘴灿烂的笑，从榕树层叠的枝桠中探出脑袋，小时候那副干巴瘦小的身躯已然完全长开了，是个容貌端正，极有男子气概的儿郎，“杨柳姐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女子便是杨柳，如今已有了三十的年纪，对着他时，脾性却仍和少女时期一般骄横无礼。

　　“吩咐你个头，小将军今儿个从校场回来了你不知道？还盯着你那破牌子发呆，有什么好看的？”

　　“哎...姐姐怎的知晓我爱盯着木牌看的？”顾飞鱼轻飘飘地从树上跳下，稳稳站立在地上打趣，“难得姐姐对我如此上心。”

　　“你说什么呢！”杨柳年纪大了，那张脸却越发生得明艳动人，因着顾飞鱼的调笑颊边泛了红，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眉目含情地看着顾飞鱼，咬着嘴唇，完全就是一副坠入爱河的痴情女儿模样。

　　不过顾飞鱼却对这样的美色免疫，逗笑完了就不再理她，径直往前院赶，惹得杨柳在后头是跺着脚直骂木头。

　　顾飞鱼哪能不明白杨柳那些作态究竟为何，却没有言语。

　　他背对着杨柳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先前的笑意。

　　当年她的那一脚，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顾飞鱼却不得不和她虚与委蛇。

　　倒也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忍忍，他便能出了这地了。

　　还未完全踏进前院，热闹的人声便传来了，内侍们规矩地站在外围低眉敛目的随时等着差遣，顾飞鱼便自然地走到了他们边上，不引人注意地混了进去。

　　“你可来了，飞鱼。”站在顾飞鱼边上的，是个年轻人，余光看见他来了，高兴地唤了他一句，立马就看见了他身后气得跳脚的杨柳，又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

　　顾飞鱼心里直犯恶心，却也附和着笑得暧昧。

　　不过他的眼却紧锁着院中那位少年郎，他和将军府签的十五年的契约到了，他在这里唯一留念的，就是这他服侍了整整十年的小将军。